第14章 第十四章

晡时过半。

“循之!”

载春楼二楼的雅间,嵇随锦步履生风,不等贴身随从伸手,自己便迫不及待一把将门推开。

“我一听府上差人通传你来了柳河,我马不停蹄就赶回来了!哎怎么约在这儿见面?家中多好……”

见这动静,裴述倚窗盯着楼下的目光这才慢悠悠收回来。

他瞧着来者,许是这几年淡泊山水之间,嵇随锦整个人体态很是放松,身姿又挺拔了不少。他穿着银朱阔袖锦袍,腰束玉带,若是抛开现在略显激动的神情,比之当年在朝堂上面对其他朝臣寸步不让针锋相对的样子,倒显得儒雅了许多。

他们是二十年的好友,自老师嵇同光致仕还乡后,嵇随锦也辞官一同离京,这一别已是五年有余。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裴述脸上也难得带了丝极淡的笑意,他举了举手中的茶盏朝好友示意:

“怀熙。”

嵇随锦几步靠近裴述,脸上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甫一进来便瞧见裴述的目光正看着楼下,倒是心下称奇,也顾不上寒喧:“循之,你这看什么呢?”

虽是几年未见,但嵇随锦深知这位同窗好友的脾性,年纪明明比他还小了四岁,心思却有着老僧入定一般的沉稳,便是少年时一同求学,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子,鲜少能有什么事物能惹他注意。

他父亲对裴述赞誉极高,称他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专注力和自我掌控力,正因如此,裴述初入太学时默默无名,却只用了极短时间便有了远超他这个近水楼台,深受父亲熏陶之人的才学,无论是诗词还是字画,无一不精,也难怪未及弱冠就连中三元,是大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在一众世家纨绔儿郎里堪称鹤立鸡群的存在。

后来他二人同朝为官,越往后越是见多了裴述兵不血刃的手段和心计,嵇随锦才后知后觉琢磨过味儿来,只怕裴述当初的“默默无名”,说不得也是因为彼时裴家树敌太多圣心不稳,才隐藏实力。再后来他在朝中站稳脚跟,行事也不像以前那般收敛,如此一想,当真是蔫坏儿。

是以裴述这样满眼心思都游离在外的神情,嵇随锦还是第一次见,他稀奇得很,使劲抻长脖子往外看去。

裴述见状,面不改色两步离开窗边,捏着茶盏掀开袍角坐下,身旁的文禄不必他多说,机灵地将支摘窗放下,遮挡住嵇随锦好奇的视线。

他瞥了眼好友,眸色耐人寻味,语焉不详:“看戏而已。”

也是巧了,他竟瞧见谢云真步履匆匆沿街而过。

也不知发生何事,早前见她还戴着好好的帏帽似是被撕扯坏了,就这么被她捧在身前,连发髻都有几分散乱,魂不守舍的打他眼皮子底下经过,模样瞧着几分可怜。

她不是和屠英那小子在一块吗?不还笑眼盈盈自称屠英阿姐吗?才短短几个时辰,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招人……注目的模样。

一想起彼时她刻意疏离的嗓音,裴述心底就浮现几分掌控之外的不适,他侧首朝文禄使了个眼神。

文禄立马会意,朝嵇随锦告辞便要离去。

谁知不等文禄走出雅间,嵇随锦一坐下就兴致勃勃道:“循之可知,父亲有意将小妹许配于你?”

文禄闻声悄然放慢脚步,侧耳偷听。

裴述眉眼微变,语气疏淡:“不知。”

眼见好友仍是从前那般断情绝爱的模样,嵇随锦无奈笑笑:“回去我会劝父亲歇了这些心思,我还不了解你?知你无意嫁娶,身边连个伺候的女人都没有,年近而立连荤都没——”

咚地一声,文禄走至屋门前脚下一跌,扶着门框连连咳嗽几声作为掩饰。

嵇随锦回头一瞧疑惑:“文禄你这是?”

“风大,呛了声。”文禄掩唇假咳后忙不迭回道,“大人,嵇公子,二位慢聊,小的在外间候着。”

裴述只觉得没眼看,闭眼几息才眼风带刀扫向文禄:“脚下如此虚乏,想来近日多有惫懒,回去加练。”

“是大人,小的回去定当多练。”裴述虽是文臣,却自小习武,再加上孩提时代的经历,对此事向来注重,是以在国公府里,就连他院中伺候的婢女都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的。

文禄回了话连忙心虚地出了屋子。

嵇随锦瞧着文禄言行怪异,但也未曾多想,只回过头继续道:“我曾叫父亲别多事,不过他看着好像不死心。”

他话了,抬头打量了几眼裴述的神色,企图在他眼中搜寻到些许动摇。

再怎么说,在一众世家贵女中,小妹阿玉既才学出众又相貌姣姣,若是好友能和小妹结为夫妻,那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

早在小妹及笄之年,父亲便属意他这个得意门生,只是那几年小妹身体极差,裴家又出了那档子事,父亲不便开口,以至于小妹如今拖到二十未嫁,父亲自然也有些着急。

“怀熙无需多言,不必为此事和老师闹红脸。”裴述淡定自若呷了口茶,“何况这件事,怕也由不了老师拍板做主。”

嵇随锦凝神看向裴述,眼中惊疑不定:“你的意思是……”

“正是。”裴述放下茶盏,眼底多了几分正色少了些玩世不恭,“想必你也猜到我此番秘密入柳河拜访老师是为了什么。太子旧案昭雪,圣上有意为他这位最疼爱的长子做背书,老师致仕前官至吏部尚书,又先为帝师,后为太子太师,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另外,圣上还多番提到了怀熙你。”

圣上有意再起用嵇家父子,一旦他二人再入上京,这朝堂上的局势势必会有大逆转。他如今破格官拜门下侍中,表面以纯臣自居,而嵇家父子是明晃晃的太子党,就凭此,裴嵇两家也是断然不可能结亲的。

嵇随锦听罢眉头深皱:“可我怎么收到消息说太子近些年贵体欠佳——”

裴述眼神暗了暗,手指轻点桌面,提醒道:“怀熙,慎言。”

嵇随锦抿抿唇,只觉喉间有些干燥,纵然和上京隔着十万八千里之远,他仍然感受到一丝事态的紧张:“我明白你的意思,可父亲那头你问过了吗?他如何想?”

“老师自然还未松口,可怀熙,你应知道,”裴述站起身,不轻不重拍了拍好友肩头,语气几分沉重,“圣上对此志在必得。”

那便是由不得他父子二人如何了。

嵇随锦沉吟不语,思量许久。他猜测裴述此番南下怕不只是为了传达圣意,若只是单单如此,又何须他这位年纪轻轻的裴侍中裴相大人亲至柳河?想必京中定是发生了大事,圣上无以为托,裴述“贬官为假”,得重任才为真。

思及此,嵇随锦换了脸色,也随之起身乐呵道:“此事暂且放下,走走走我们回府,我知你嘴挑讲究食脍精细,正好此次回家途中遇到了一位难得的好庖厨,最擅鱼生——”

“怀熙,”裴述出声时,脑海中莫名一闪而过宁村那夜谢云真含泪的模样,心底升腾起丝丝躁意,他嗓音淡淡地婉拒道,“今日还有事未了,我便不随你回去了,替我向老师问安。”

“你你你我这刚回来……”嵇随锦话语未半,便见裴述附耳过来,短短几句,便叫他立时瞠目结舌。

“如此,就请怀熙劳神为我寻那个人了。”

*

入夜,浓云坠墨,小雨沥沥。

一早还是明媚的大晴天,黄昏初至就落起了雨,一直到此刻也不曾停歇。

雨水滴滴答答不甚连贯地打在青石板地面上,叫人无端生出些许沉闷之气。

“这么久,大人去哪儿了?叫小的好生担心,今儿谢娘子心绪不佳,若是看见大人回来说不定会高兴……”

东街赁的一进宅院里,文禄站在屋檐下抖了抖油纸伞,一边嘴上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一边为裴述衣袍掸去雨珠。

说着说着他自己发觉不妥,声音弱了些许,站在裴述身后拍拍自个儿脑门,心道自己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裴述只觉得聒噪,斜睨了他一眼,语气生硬:“多嘴。”

用得着他多说,屠英那小子早就寻过他了。

“事情查清楚了吗?”

文禄面露为难之色:“小的只知道谢娘子和一老妇人起了争执,也问过在场的人了,听说是谢娘子动手打了人,只是不知道什么缘由,且事情发生得又快又急,着实不好理清来龙去脉。”

裴述轻斥他:“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大人我冤枉啊。”文禄叫苦不迭,等他找到地方,谢娘子和那老妇的事都过了好一阵了,看热闹的人早就散去,他还能挨家挨户问不成?

“大人,我见真姐姐哭过哦,哭得好生厉害,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还以为她那样的美人哭起来一定是梨花带雨默默垂泪,谁知道竟哭成个孩子。”

裴述长身玉立,站在窗外看着谢云真坐在床前怔怔地梳着乌发的样子,蓦地想起屠英的话。

很显然此刻她已经神游在外,他和文禄并未刻意压低嗓音,但她却毫无察觉。

哭得很厉害……

那是他都未曾见过的样子。

只不过,她有什么好哭的?羞愧自己动手打了人吗?

文禄抬眼瞥了瞥裴述脸色,小心道:“大人,那我们今夜要在这歇吗?”

裴述揉揉眉心,避而不答:“你先下去。”

他在门外站了几息,提步进去,绕过一扇粗制屏风,立于谢云真跟前。

他眼尖地发现她手中紧紧捏着一支银簪,以他的眼光来看,做工实在粗糙难以入眼,算不得什么好东西,这也值得她坐在床前许久也舍不得放下?

半晌,谢云真终于回过神来,猛然瞧见裴述,她心中惊诧,想要起身见礼,可因着哭了好几次,耗费太多心力,她实在没劲动作。只不过裴述既是来了,她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两人双眸相对,良久,异口同声:

“谢云真——”

“大人,避子汤有吗?”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谢云真怔住。

裴述挑眉,沉声道:“避子汤你不用再喝,江伯配了药丸,男子服下亦可。”一提这个,裴述不免想起曾媪言及谢云真似是极怕苦,明明出身乡野,也当真是娇气。

娇气倒不算什么,可有些事他眼里容不下沙子,思及此,他嗓音沉了几分:

“比起这个,谢云真,我更想问问,你几时学会仗势欺人了?”

谢云真闻声抬眸,眼角还挂着剔透的泪珠,听闻他不分青红皂白投来的责问,轻瘪的嘴角来不及为药丸的事上扬欣喜,便悄然压下。

她冷了声,鼻尖涌出涩意:“大人这是何意?”

笑眼盈盈?[问号]裴狗你忘记人家戴着帏帽你根本看不见了吗?你在臆想什么?嗯?[问号]还有,以后我们兔妹真不借你的势了,你可别求她仗势欺人哈。

p.s.本文没什么权谋线,有也是幼儿园级别的,宝们不要纠结这个,权谋存在的意义是为男女主感情服务哈[可怜]

另外这章我改了很多遍,最后推翻重写的,前面几版或多或少都用了不少篇幅去写兔妹曾经的家庭背景,总觉得这样好像才能交代她做一些事的动机。但后来仔细思考了很久,还是选择将故事重心推到兔妹的“选择”上而不是过往的悲痛上,一是不想反复描述她的伤疤(虽然这样能带动读者情绪);二是,这篇文也不是主打鸡飞狗跳的家长里短,我还是更注重兔妹和裴狗之间的情感拉扯和变化;三最主要是,我想写的兔妹,她虽然老实,有点浅浅的小心机,会为了让自己过得轻松不那么痛苦,而选择十年如一日欺骗自己逼迫自己忘记过往,但她本质还是一个决心要向前走、向上走的人,她或许藏情绪的本事不够好,甚至很拙劣,但她绝不会为不值得的过往停留,所以后面解释她亲生父亲这边一些事,但篇幅不会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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