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相识之人

白玉堂就近去了酒楼。

出来时他提着一坛子酒与食盒,回开封府后没多久,去了大牢。

多喀暂时关押在这里。

狱守来为他开门,白玉堂就弯下腰,迈进低矮的牢门。

多喀很是惊惧了一番,“怎么的?这么早就上断头饭?!”

白玉堂冷眼一瞥他,懒得同他废话,“爷刚从包相那里来,你死不了。”

多喀长舒一口气,“可吓死我了。”

末了拖着镣铐上来,跟白玉堂要吃的,“这一路上都没吃顿好的,舌头都要淡出鸟来,你们朝廷也忒不给人犯地位了。”

白玉堂没搭理这茬。

牢房没置桌椅,他干脆席地坐下来,在这样一个地方,白玉堂格格不入。

有人冠袍带履莫不褴褛,有人绫罗绸缎,身在哪里都是矜贵姿仪。

多喀一阵狼吞虎咽,仰头痛饮一大口酒,畅快地一叹。

“痛快!”他说。

完了就突然沉默下来。

多喀拿双箸挑碟中的菜,神色沉沉的,他问白玉堂:“我会怎么样?”

白玉堂抬了抬眼,样子有点漫不经心,“仗三十,徒流刑,三年。”

“杀人罪大恶极,虽说死者皆属穷凶极恶之辈,但多喀毕竟手染鲜血,本府体念他情有可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包拯道。

公孙策才到不久,不知缘由,不由问:“情有可原?”

包拯点头。“这是展护卫与韩校尉查出来的,几名死者是人贩子,从接头到转手,体系成熟,专拐骗妇幼,手里沾着人命。素日流窜旧山南两道,已有十几年。当地司衙多次围剿不得,若非这一回多喀拿他性命,不知将来还有多少人要遭毒手。”

公孙策没想到还有这一遭。

他一时有点沉凝,“如此看来多喀倒是办了一件好事。”

包拯就颔首。他将方才拟好的文书递给先生看,“本府如此判决先生以为如何?”

公孙策没细看,先拱手称贤,“大人英明,裁决自然公允。”

相爷意义不明地摇头,暗自一叹,“英明?”

倒不如说是为难。

私心里自然觉得多喀做的大快人心,却毕竟是呈到他眼前来的案子,还杀了人,而他是一府主司。

“流刑?”

多喀怔怔的,“也是,好歹是几条人命。”

他不自觉流露回忆的深思,“哪里?”

这一句好似挑起白玉堂的兴致,他眉头挑起来,神情如讥似讽,“你熟得很。”

多喀一下子失声说:“西北矿山?”

“西北矿山。”

白玉堂重复并肯定。

多喀彻底愣住,半晌又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笑得流出泪,酒都洒出来许多,一面笑还一面同白玉堂告罪:“失态失态,对不住。”

一句话颠三倒四说了好些次,多喀忽然不笑了,他盯着眼前一小片地方,摸着乱发下耳朵的地方,陈述心思:“真不值得。”

沉默良久,他又道:“这可真不值得。”

比起白玉堂来问,多喀更想自己说。

他回想当时在墓穴里见到的一切。

火把无法顾及周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全是黑的,墓道长而压抑,他一路走,像走在曾经的十几年光阴里。

如今全沦落成晦涩难懂的感情。

他起开棺盖,许多年以后的如今,乌黑干瘪的尸骸早已认不出是不是当年那个美艳的女子,就连陪葬的裙装都不似曾经光鲜亮丽。

“老子这才发现早就没那么喜欢了。”

多喀说着,又往肚里灌进一大口酒。

“不够烈、不够烈啊,都没法子一醉解千愁。

“结果又要回去那鬼地方。”

多喀哈哈地笑了两声,自嘲般说:“幸好如今有你,三年,总归还有指望。”

出来大牢时,眼前罩下来一大块璀璨的颜色。

白玉堂抬手挡了下,指缝里流金,金乌已到一日里最炙热时候。

听见有人问“在看什么时”白玉堂有点意外地回头,看到展昭。

对方像刚来,手里一叠纸,不等白玉堂说,他目光下移,瞧见少年手里食盒时想了想,又道:“五弟来见多喀?”

白玉堂避而不答,“兄长呢?”

展昭抬起手里的东西,“一些文书需要多喀画押,明日就将他移送大理寺。”

他停顿半晌,问说:“是才来还是要走?”

白玉堂才道:“已见过了。”

展昭便与他辞过,独自向内走。冷不防在他踏进大牢时听见白玉堂突然道:“兄长受伤了?”

展昭下意识回头。

囹圄太暗,反衬得外头格外敞亮,日光落下来,模糊了少年的神情。

展昭沉默片刻,摇头道:“没有。”

白玉堂就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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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得到为期三天的休息。

回来后第二天他出了一趟府门,起先听到正门有讲话声展昭没太在意,尔后听到有一个女声磕磕巴巴地反复提到两个名字。

蒋平、白玉堂。

展昭下意识转头朝那里看,有三个人,两个少女,有点眼熟。

那个藕色衣裙的少女正软声软气地同府前值岗的卫兵说:“真的不能通融一回吗?”

能在府门口当值的多是凶神恶煞的门神,府卫自然摇头,很果决,“不能。”

这下她也没法子了,另一个生得娇娇的着嫩黄裙裳的女孩子不高兴地嘟囔:“进也不能进,又不告诉是去了哪里,这是个什么道理。”

到底还晓得轻重,不敢大声讲。

大抵是这里磨得还没个结果,立在女孩子们后面的少年样子有些不耐烦,他撇着头四处看,就看见了展昭,两厢视线一对,展昭还没想起来,那少年先眼睛一亮。

前面同府卫交涉的女孩子正无奈作出妥协:“那我们只在这里等一等,成不成?”

就让少年打断了衙役的回答。

展昭听见他拉住前面藕色衣着的少女喊:“弯弯师姐!”

展昭想起来了。

别是来寻仇。

不过跟蒋平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很快他就晓得是自己想岔了,三个少年一道走过来,童弯弯带着点歉意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地说:“不知大侠可是韩彰韩二爷?那日多有得罪,是小辈莽撞,今日我等登门,想同蒋四爷与白五爷为昨日事亲自道谢。”

童弯弯不似方祈婳粗心。

昨日酒醒后听她与江善东描述,又问清楚那位差爷形容,就已猜到那两位只怕就是前些日子名气不小的陷空岛五义中两个,五义中最好辨认莫过病夫蒋平,出来他一个,能被称作五弟的还能有谁。

抱着这样的心思,童弯弯又回忆那日茶寮一见,确实听白玉堂称那女子为大嫂的。

虽因男女大防不曾同桌,样子也好像不亲密,但也只是好像而已。

那女子偶尔出言关照,言辞间一派长嫂作风又不失亲昵,童弯弯不难猜出被方祈婳出言侮辱的女子身份。

白玉堂称呼眼前这个男子为兄长,又不与卢夫人同桌而食,自然不会是卢方,剩下两个,童弯弯实在想不出,还是方才走过来时打量发现对方手中一把兵器,鞘身宽宽的,像是刀。

三爷徐庆使的是一双重锤,韩二爷却是用刀。

童弯弯这才大胆猜测。

她意在弥补之前的不好,想以智计拉短距离,不曾想一早就切错了思路。

就见展昭摇头道:“在下展昭。”

实则在想,昨日什么事?

他认得轻巧,反倒镇住童弯弯。

南侠展昭确实使剑不错,还是柄与寻常佩剑相比宽很多的重剑。

但是传言展昭与白玉堂不是不合吗?如何就这么轻易以兄弟相称。

猜测被否定童弯弯一时心绪乱糟糟的,愣愣半晌,忙先行一礼,后边两个人手忙脚乱跟着一起。

童弯弯说:“是我猜错了,展大侠还请见谅。”

这回是真的抱歉,她羞赧道:“我们为致谢而来,能不能请展大侠代为引荐?”

末了她将前因简略一提,“若非蒋四爷我们只怕不会好,还有借白五爷的那笔银子。”

泰半是手头不宽裕,说到这个她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道:“我们想先写张欠条,待日后必定还上。”

“嗯,写吧。”

旁边有人懒洋洋说,甚至递上纸笔。

三个少年好歹习武出身,有人靠近竟然不知,纷纷一脸惊怖与警戒。

一转头就看见白玉堂。

童弯弯这是第二回见他。

她一时恍神险些没认出来,却也终于明白方祈婳后来为什么一副难以言喻的神情同她乱七八糟描述一个人的截然不同。

白玉堂样子倦怠,走到展昭身旁时还回头瞧了他们一眼,“怎么不写?”

今日他当值,看样子刚从宫里回来,官帽不知在哪里,手里一把合起来的折扇,一点也不正经。

展昭晓得他大抵是早起眠短,眼下睡意上来,就道:“怎么不回去歇息?”

话落就肩头一沉。

约摸是真的疲倦,白玉堂手肘压着展昭肩头,将全身重量送上去。

“听闻有人来找爷的麻烦。”他懒懒支颐,闲闲一抬颌示意府门的卫兵,“哪里还能歇息。”

三个后生登时脸涨得通红,江善东跳脚道:“这人怎么个意思?!师姐好声好气问他怎么就成找麻烦了!”

看样子恨不能挽袖子上去同府卫战上一场。

可三人成行,总要有一个聪明人。

童弯弯按住躁动的江善东,有些领悟为什么方才那府卫一样也不肯答应了,当下小心翼翼道:“我们是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了?”

毕竟在衙门里头当差做的多是得罪人的事,哪里能轻易告诉旁人官员行程。

不怕是死仇么。

送上门来死缠烂打,倒真与找麻烦没有分别。

白玉堂哼笑一声,答案不言而喻。

换做旁人自然要先气他轻视的姿态,跟前这三个少年人却不敢。

茶寮那日印象太深,一贯被师门称稳重的童弯弯都不能避免,当下只干干道:“我……我去与他道歉。”

“在那之前。”

白玉堂忽然出声,成功让童弯弯停下来回头看他。

“那三十两就免了。”他继续道。

人已下了狱,钱还不是回来他这里。

“至于那病夫后来借你们的十两盘缠……”

这话题跨度有些大,三人还不能跟上来白玉堂已在说接下来,“这借条同他写去,总归不是在爷眼皮子底下借的。”

虽说拿的是他的钱袋。

还不等三人松口气,他忽然将折扇一抬,凌空点了点方祈婳,“这借条,你写,说好的十倍,一点也不许赖。”

方祈婳当即傻眼,懵懵的依稀记起来当时撞翻他冰饮时确实口快承诺,却怎么……

她一时激动,叫起来,“我那是!——”

掐掉得很突然,陡然意识过来目下这情形,方祈婳立时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总不能坦白是情切之下随口说的。

却惹得童弯弯起疑,谨慎问:“白少侠说的十倍,是什么?”

“且放心,没多少钱。”白玉堂似笑非笑,好心与方祈婳指路,“邻街与绸缎庄紧挨的果子铺,那一道叫点绛唇。”

怎么不冷死他。

方祈婳不高兴,脸上就带出来一点不甘愿。

方才还庆幸能不给他写能少一些接触,总归更安全,却眨眼就成了这个样子。

可再如何,方祈婳也还是咬着牙写了欠条。

打发走了三个人,展昭笑问白玉堂:“为兄怎么不知道这汴京城里有哪家果子铺是与绸缎庄紧挨的?”

白玉堂一面撕毁那张欠条,一面懒洋洋道:“怎么没有?”

他哼笑,“待爷明日将旁边的铺子买下来,自然就能有绸缎庄。”

展昭拊掌,“五弟好计谋。”

末了细细看他脸色,低声道:“你脸色不好,需尽早休息。”

白玉堂没跟他客气,转身摆摆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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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转眼就来。

这一日展昭晚归,偌大开封府只剩夏虫鸣叫,连巡逻兵的动静都悄不可闻。

连轴转了几日,饶是习武人体格强健,展昭也感觉到疲惫。

幸而接下来能歇息两日。

沐浴完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时展昭想。

他支额疲惫地揉着眉心,没察觉几时就这样睡去,惊醒时月上中天,有歌声像从很远的地方来。

在春夏交替的时节,白玉堂迟来地开始换嗓子。

展昭还记得那一日是卢府上推迟许久的贺乔迁的宴席,在京中的凡有交情的都收到卢家的帖子。

展昭也不例外。

难得的闲暇时光,展昭便去了,在那里遇上也有好些时候没见的白玉堂,只是他一开口,将听到的人都吓了一跳。

嘶哑粗嘎的声音,同往日大相庭径,起初卢方与韩彰还当他生病,后来才晓得是少年人必经的成长。

因此辨识度很高。

在这个夏夜里,因进入换声期而许久不愿意多说话的白玉堂在唱一曲歌谣。

约摸是婺州当地的方言,展昭听不懂,但这压低后嘶哑难听的歌声奇妙地吸引他。

像稚子低语,像旅人意兴阑珊。

夏虫昏昏欲睡。

展昭身披银辉,走进鲛人的陷阱。

竹影疏漏而月华清朗,有美一人踏莲而生。

白玉堂正屈膝坐在墙头,一只足垂下来和着拍子轻点墙砖。

他目色迷离落在远方,漏夜铺展画卷,他为景色。

展昭没有刻意敛藏气息,因此白玉堂很快发现他。

他停下哼唱,低头向来人张望过来,瞧清是展昭,他眉峰微微皱起来,仿佛责怪来人打扰他的兴致,直到他不情不愿开口说:“兄长。”

展昭知道他是因为换嗓子所以不大肯说话。

故此就笑笑,走到月色下来。“五弟,怎么还没就榻?”

白玉堂朝他瞥来一眼,像在反问展昭不是也没歇息。但到底没说,他捡了最短的一句来说:“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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