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七月有桃仙

“看戏?”原是不经意一问,目下展昭反而生出好奇,这夜深深的,哪里来的戏看。

白玉堂像心情不错,闻言就同展昭招招手,示意他上来。

有些轻佻无礼的举止,展昭却没有在意,轻飘飘落到墙头上,就让白玉堂往下扯了两下衣裳,要他蹲下来。

展昭便也照做。

循他所望去看,开始没留意,后来就发现不对劲。

远远的这个时候本该没人的归典阁内忽悠悠有一星火光亮起来,就像有人执灯走近窗边。

展昭脸色一变,低头去看白玉堂,却奇异瞧见一副从未见过的神情。

是洞悉一切的透彻、对真相轻蔑并且讥诮。

却还有更深的东西,是自嘲与冷漠。

究竟这出戏是什么?何以让他有这样复杂的神色。

展昭想问,白玉堂已先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唇角上翘似笑非笑,要他噤声。

纵使白玉堂并未看他一眼。

他这样自得,展昭眉宇间些许疑惑,但仍旧压下。

直至他看见归典阁内小心翼翼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防备着四周,左右扫视又倾听片刻才正经走出来整个人,蹑手蹑脚关门,飞快藏身到黑暗里,躲避即将到来的一小队巡逻兵。

展昭目力惊人,夜色也不损他分毫,那人行动迅速,却没防备住远处还有人将他面目看清。

是蒋平。

展昭心下震惊,心念电转,明明白白记得三日前卢方是替蒋平告过假的。

理由是重病。

展昭下意识去看白玉堂。

前尘种种浮光掠影,一夕之间他走马观花想起许多。

蒋平如此费尽心思,借义弟这踏板杀进开封府司,是不是就为今朝?

他在打算什么、将要做什么?

可关键是——

男人英挺硬朗的眉峰敛出一个浅淡的褶痕。由于疑惑,展昭没有婉转,“五弟,你几时知道的?”

他问话这么直白,倒让白玉堂意想不到。半晌哼出一声沙哑到几近没有的笑。

“这不重要。”

白玉堂难得说出一长串话来问展昭:“难道兄长不该先担心四哥是不是在危害开封府?”

少年眉宇高挑,藏着一点点挑衅的笑意。

展昭一时有些想笑,就反问:“那他是不是?”

白玉堂嗤笑一声,像笑他狡猾。

不过他还是说:“不是。”

他啪地打开那一把折扇驱赶夏季的热意,目送蒋平消失在夜色里,脸上又浮现几分古怪的笑意,“想必是为那桩陈年旧——”

他停顿一息,道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案。”

展昭皱眉,想问,白玉堂知道他要说什么,合起来的折扇一抬,不许他开口:“别问,爷不知,他们不曾与我详说。”

他们?是指他那四位义兄?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展昭觉得白玉堂态度有些奇怪,不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若是他猜测不错……

展昭垂眼凝视他,“卢兄等人没说,五弟便没自己查过?”

白玉堂一怔,拊掌大笑,“好个展昭,想诓我真话?”

想套话是真,不过应当不是他说的这一件。

展昭想。

而且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白玉堂果然是知道蒋平别有用心的,他看似为不服“御猫”名号来汴梁闹这一场,有没有将计就计要试探蒋平的意思?

“自然没有。”展昭这么问他后白玉堂虽然诧异但答得很快,不过末了他补充,“至少起先不是。”

至少起先不是。

这意味着在后来的某个时候开始是这样。

展昭陷入沉思的时候,白玉堂反而像头一回认识他一般诧异地从余光打量他。

展昭说,卢兄等人不说,他就没自己查过?

他以为展昭想知道蒋平的用意,但眼下这情形,展昭倒像是更在意他知不知道。

这让白玉堂感觉到新奇。

身为主谋的蒋平是他的义兄尚且将他当做垫脚石,展昭这个外人反而在做一个兄长应该做的事。

白玉堂忍不住想笑。

这得有多么的荒诞。

他莫名发笑让展昭回神,白玉堂却不等他开口已先跃下墙来,“时辰不早。”

末了又说:“兄长还请早些安歇。”

白玉堂头也不回,渐渐走到月色深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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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早起洗漱时瞥见吞海在撕黄历。烛火昏暗,奈何他眼尖,看见撕下来的昨天那一页下面的今日。

七月初一,宜出行、入宅、婚丧葬娶,忌安床、造庙。

外面吞山进来禀报:“爷,马备好了。”

展昭就挪开眼。

他提剑出门,双生子送走主子,吞山到屏风后收拾,吞海在外面说:“哥,今天宜婚嫁哩。”

吞山道:“怎么的?”

“张阿婆说她家孙女今天出嫁。”吞海盖熄一盏油灯,“给了咱们两张喜饼。”

吞山恍然,“就是你昨儿拿回来的那个?”

然后道:“这不是好事?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可吞海觉得奇怪,“张阿婆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吞山愣了一下,琢磨道:“可能后来续弦了?说不定是那边带过来的。”

“那张家应当挺富裕。”吞海说,“怎么张阿婆还跟管事嬷嬷赊月钱。”

吞海说上回送脏衣物去内院时瞧见的。

这倒是让人意外,吞山寻思道:“可能是那时候有钱,后来就不是了。”

他不在意这个,所以说完就指了指窗外,“天色还早,你再去睡一觉,天亮我叫你。”

吞海转头看他:“那哥你呢?”

吞山道:“左右我今天不当值,有一整天能歇息。”

吞海才答应下来。

展昭签勤出来往前面走的时候遇到白玉堂。

夜色深深的,他披霜月归来,手里一簇树枝还粘带露水,甚至有一朵朵含苞的桃花。

白玉堂径自上来,展昭一声“五弟”出来一半,却让塞过来的湿漉漉枝桠诧异得噤声。

他样子懒懒的,像宿夜未眠,不等展昭来问他已说:“劳烦兄长,顺道捎去明月弄。”

展昭一时没回神,“什么?”

忽然又悟过来,他低头,只瞧见桃枝中间几簇柏叶,就依稀记起来昨日同徐庆切磋时韩彰开玩笑提起的话。

“七夕女子有沐发的习俗,慢说柏叶,桃枝要属带晨露的桃苞顶好,前几日五弟专门蹲守奉贤山的桃树,京里贵女之间已起谣言,说山中有精怪,都想去一探究竟。”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五弟也不容易。”

展昭没即刻明白,下意识挑重点反问:“精怪?”

“嗐展大哥你不知道。”徐庆过了一拳,见状就停下来,“往年五弟在秀州时也给大嫂折过桃枝,因为幼时听白家长辈说七夕取这俩煎汤洗发是吉利的兆头,在陷空岛时他定要到城外去摘。”

“早也得有个(八)九年了吧。”徐庆回忆着还砸吧砸吧嘴,“小小年纪不懂事,折秃了人家的桃树,大嫂打了一回,做了好些桃花糍。”

三爷总结,“是真的好吃。”

泰半那时场面果真极有趣,韩彰笑了半晌,“那一年那棵桃树就没结过桃。”

展昭忍不住也笑。

韩彰又道:“咱们五弟模样周正,后来轻功小有所成,往桃林里一飘,真像那么回事。这些年贤弟若到华亭茶楼里听书,提起怪事必然还能听到这一桩,说早年城外的桃林住着爱桃的精怪。”

听韩彰这样说,展昭倒真的想去茶楼一走。

只是说到这里,韩彰又开始要笑不笑的,“这两年学乖了,都是夜里出去,天明前回来,避开那些游园的贵女。

“大抵是进京后以为不一样,就松懈了两日,青天白日过去寻长势最好的桃树。”

韩彰说起前些日闵秀秀在京中女眷常去的酒楼里听到的传言,“都说奉贤山的桃林孕出了桃仙。”

目下想起来,韩彰显然是幸灾乐祸。

想着展昭去看白玉堂。

他正回答说:“只管送去。”

奉贤山在城北,明月弄还要往城西走一条街,想来他摘到桃枝就径直回来府里,没到那边去。

昨夜包拯是宿在相府的,与明月弄隔不了多远。

展昭沉默半晌,“你倒不与我见外。”

星夜给别家主母送煎汤沐发的东西,亏他想得出来。

许是展昭神情太过奇怪,引得白玉堂懒劲醒了一半,唇角饶有兴致一翘,“且让我猜一猜。”

他装模作样地沉吟,“兄长担心闲言碎语?”

展昭道:“理应避嫌。”

他太正经,英挺眉峰还攒出山丘,颇有点严厉,倒将白玉堂吓了一跳,这时才凝神打量展昭。

展昭说完意识过来,就缓下语气道:“纵然自己光明磊落,也不能授人话柄,须知人言可畏,尤其是身在这里。”

若说几月前展昭说要小心谨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目下他说的就是义正辞严在告诫他。

良久也不见回应。

白玉堂只定定看他。

展昭猜测他应是动怒了,可白玉堂却忽然说:“兄长吃过亏?”

少年正值换声期的嗓音嘶哑难听,一句话漏出去半句听不大清,展昭反应过来时难掩诧异。

白玉堂容色认真,双目秀长,让展昭一时迷惑,想举目望一望天边的苍穹再回来分辨,与他的眼相比哪个更深。

鬼使神差的,展昭点下头。

他只说一个结果,“那是我同门师妹,如今已逝多年。”

白玉堂缄默片刻,说:“哦。”

他自己立了须臾,一时倦怠,头昏昏的,竟然问起展昭:“那怎么办?”

他这样,反而让展昭看出端倪,一时眉目微深,沉声道:“五弟,你是不是不想过去?”

白玉堂一愣。

看模样又仿佛不是。

展昭有些拿不准,盯着他慢慢猜测:“还是有别的什么事我不知晓?”

白玉堂凝视他许久,哼地笑了,“兄长再不走,就要赶不上了。”

展昭就晓得他是不想说。

他也不好说什么,就要同白玉堂告辞,却又听他道:“白福在相府附近。”

原来早有安排。

这桃枝今日必然是会从他这里经由白福送到七爿里的。

时辰还早,打更人走过这里,刚敲完四更的鼓,月在西山。

虽是深夜,四野却无风无息,很是闷热。

赵虎正在马上同展昭说今夏的冰块,“是我大哥去城外联系的商人,商量好的,要是能超过这个数……”

四爷比出四根指头,“能折价,展大人……嗐。”

他转头瞧一圈,见没人留意这里,就换了个称呼,“展大哥,府里虽然也按例分,但真不够咱们使啊,今年真他娘的热。”

为彰显这句话的真实,赵虎指头一转,指着自己,“大哥你看,这大晚上我也一身汗。”

展昭自己不如何觉得,目下看见赵虎这样,就道:“要出多少届时与我说。”

赵虎忙高兴应下来。

前面就是相府,展昭已看见白福。

他坐在上了门板的小店前的几张桌椅中间,大抵是听见动静,白福站起来翘首寻找,同展昭视线一对,登时面露喜色,先遥遥一拜。

赵虎也瞧见他,薅了一把头发才恍然大悟,“这不是白五爷家的?怎么在这里。”

话落看见展昭驱马向那里去。

这里照旧前行,出去一段路后留意着那里的赵虎就发现白福不知与展昭说了什么,展昭远远与他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先走。

赵虎应下来,仍旧有些狐疑。

“怎么的这是。”

那边白福说的是“有要事请大人相帮”。

展昭一愣,皱眉问:“是你家二爷的意思?”

白福挺老实地摇头,“二爷将小的暂借卢府,二爷不知情。”

那就是卢家府上哪一位主子的主意。

卢方还是闵秀秀?

展昭不着痕迹一扫白福内翻的衣领子,“知不知是什么事?”

白福说:“小的不知,不过卢大爷交代,请展大人亲自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卢方?

展昭低头瞧了一眼白福接在手里的桃枝。

白福带着他往巷里走。

七爿里胡同里只有卢府一家,没到近前就能看见府门旁开的角门那里等着一个人,管事打扮,再近几步看清面貌,发现是卢文,白福有些惊讶,先迎上去,两个人互行了平礼。

不等白福问,卢文先说:“蒲草在二门等着,还要劳烦你送进去。”

得到的吩咐确实是只引展爷到这里而已,眼下卢文又这样说。

白福略一思忖,懂了,转身和展昭作一揖,自己往角门里走,卢文在他身后和展昭见了礼,“展大人请随小人往这边走。”

展昭没动,“我还未请教卢管家,什么事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他此刻神情是明显的不悦,又因为皱眉,有一点异于平常的凶,将卢文吓了一跳,连忙矮下身致歉,“展大人息怒,小人绝不敢戏弄大人,只是夫人吩咐,有一事万望大人亲眼看一看。”

果然是闵秀秀。

展昭眉头微皱,终于还是点头,“走吧。”

卢文心头一松,引着展昭进了府门。

这样的时候,隔了一道墙的约摸是前院的地方反而有阑珊的气息,仿佛早一刻还在觥筹交错。

展昭甚至瞧见墙那一头有人举着细杆挑下去一盏灯。

那边挑灯下去,这里就更暗一些,渐渐就剩卢文手中那一盏风灯摇摇晃晃指着前路。

闷热停滞的气流里,隐约传来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随着二人的步伐依次明朗起来。

是喜乐。

在寂静的深夜里,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来。

断断续续,零落的音节模糊不清。

展昭慢慢皱起眉来。

“展大人,到了。”卢文忽然道。

那喜乐就近在咫尺。

眼前是一方小庭院,两角的石灯晃着晦涩的火光,尽头的墙边架着一张梯子,静静等他。

卢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闵秀秀要他看的事,在墙的那一边。

展昭没往梯子那去,只依稀是身形一动,卢文回神时院子里已没有人,只剩墙角那棵落英树梢微晃,不经意之间,就仿佛是风经过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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