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悄无声息落在墙头,俨然与黑夜不分你我。
与这一边暗下去的沉静不同,尚且隔着两道墙的另一边灯火通明,乍一看好像人影幢幢。
实则不过许许多多纸扎的假人。
却瞄着粗眉红唇,穿着锦衣玉冠,坐在庭院中间,像宾客一般面对一桌桌佳肴珍馐。
可院落四角烧着纸钱,漫天呛鼻的烟尘里,十二个人抬两口大红棺材举步进来,奏乐的喜郎吹着低低的唢呐喇叭。
灯火本该是暖的,却照得仅有的几个活人面容惨青。
这是一场静悄悄的婚宴。
新人躺在棺里,宾客是纸描的假人。
一对穿红衣批白麻的男女手捧灵位立在棺木前,替棺里的死人拜天地。
热腾腾的珍馐逐渐冷下去,仿佛有看不见的人在慢慢食用烟火气,直到残羹冷炙。
终于有活人出来说话。
踩一双小金莲的喜娘浓妆艳抹,擦着厚厚白(粉)的脸盘像抹着灰的白墙。
她说赞词。
说宜室宜家、喜结良缘,祝比翼双飞、百年好合,再唱三拜。
廊下的烛火在晃,她的面目就在扭曲,眼耳口鼻,无一不像烟般变幻。
尔后灯火尽熄,暗里只剩那白惨惨、红艳艳的纸人静静享这一院子喜宴。
喜娘从屋子另一道门出去,辗转进到游廊另一头的耳室里。
里面早有人,两个似夫妻般的人物,与一个上了年纪、梳妇人头的女人。
听到动静那个妇人先迎出来,看样子有些焦急,“成了吗?”
“且放心。”那喜娘说。
此刻她才有点笑模样,转头对出来的夫妻安慰说:“喜棺在堂屋里置一宿,天一亮就能出城,吉时入土,保管以后家宅安宁,福盈子孙。”
那对夫妻连忙深深一拜,“多谢。”
喜娘忙推辞,“当不得当不得,眼下天色尚早,二位不如先到偏房小歇片刻,卯初才有力气呢。”
那位老爷点头道:“说的是。”
就带着抹泪的妻子离开。
妇人却拉住喜娘,颇是喜悦又紧张地问:“那我……我那一份呢?”
喜娘似嫌弃似打趣地瞧她,“急什么。”说完自袖袋里掏出一只沉甸甸钱袋,笑说,“你看这是什么?”
那妇人当即喜笑颜开,“这可真要谢谢老姐姐了。”
两个人说了些私话,各自离去,这一宅院就又静下来,回头再看,纸人呆板着五官,静静注视进黑暗里。
展昭照原路返回。
卢文一步也没离开,正热得发慌,多少有些担心,一直竖着耳朵听那边动静,直到眼前一花多出个人才大大松了悬的那一口气,上来说:“展大人。”
展昭低头看他,“卢夫人可有别的话?”
卢文点头,“有的,夫人是上月初五发现的,命小人留意,这已是第四遭。”
太频繁。
展昭想。
一个月四桩冥婚,必得有八个死人,虽说汴京城内人家上万,偶尔东城入殡还能遇到西城的葬仪,但四桩冥婚?
都巧得不可思议。
世间可不乏活人陪葬的事。
想着他问卢文:“那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卢文早已摸清楚的,忙说:“已出了明月弄,要正经走门得从天启庙隔壁的双六胡同进,在第九爿。”
相隔得有一整条街。
展昭若有所思。
出卢府时还是卢方在前面引路,各处都昏昏的,大抵是到二门时两个人行到一处抄手游廊,横穿进到庭院,不想平地一声惊雷,吓得卢文手中灯笼剧烈一抖。
“大哥啊!!”
远远从院落那一边炸响极其凄厉地叫喊。
展昭亦是一惊。
他听得清晰,这分明是蒋平的声音,怎么如今叫的如此凄惨。
展昭下意识问卢文:“卢庄主可还好?”
卢文扯着嘴角哭笑不得,“展大人见谅,我家老爷无碍,是四老爷今夜在府上宴客,吃醉了酒,耍酒疯呢。”
展昭心头咯噔一跳。
卢文还在说:“原本已安置四老爷歇下了,没想到这会儿又闹起来了。”
后面还说什么,展昭没心思去听,他留意那边院落。
只听见人声嘈杂,想必都想安抚下蒋平,隐约还能听见卢方含糊不清地劝慰说:“四弟你上来,你上来了大哥才好与你说个清楚啊。”
左右劝不住,霎时厉声道:“老四你上不上来!”
这一句在夜色里也嘹亮,卢文听个正着。他怕展昭不知究底,兴许会生误会,便又说:“只怕是四老爷又藏进水里去了。四老爷是凫水的好手,进到水里没法子奈何他,方才请四老爷上来可废了老爷好一番心思。”
那边院墙里蒋平在凄厉质问:“大哥为何不信我!”
醉酒的人毫无理智可言,反反复复拿一句话问别人。
展昭听着,心却渐渐沉下去。
路走到头。
白福在前边等着,瞧见两个人,白福过来见了礼,说:“展大人,卢夫人让小的传话,多谢展大人百忙抽空一见,若此事不寻常,白日里大人几时得空,都能上门一叙。”
展昭道了谢。
自明月弄出来,展昭径直往相府去。
接相爷的轿子已折返,展昭悄声并上去,还是赵虎看见他,凑过来小声问:“展大哥上哪里去了?”
展昭却没答,只盯着他看了片刻。
赵虎身为六品校尉,只领着皂隶到宫城外,是可以不进皇城的,方才看见的事,他无法时刻盯着,赵虎可以。
可怜赵四爷不知展爷打算,让他看得发毛,后背刷下一层热汗,紧张得有些结巴,“怎么……怎么了这是?”
展昭想了想,便道:“有件事要你去办。”
这是要办正事的意思。
赵虎当下会意,暗松口气,已换了官面上的称呼,正色道:“展大人只管吩咐。”
展昭同他说了几句,赵虎连连点头,一行人有条不紊抵达宫城下,朝钟撞响以后,百官已列队进入皇城。
驻在一角的开封府司一众里,赵虎悄然打马离开。
得陪进宫的侍卫都在两边值房里歇脚。
文德殿上的动静隐约能传进来,时值盛夏,朝廷目下最担心的是即将生成的飓风,届时若带来暴雨,有可能会令黄河决堤。
这是大宋开国以来始终无法根绝的隐患。
展昭细听了两句,与前几日无异,朝上仍在商议这个,只是如今已有确凿消息,海上风暴成型,不日将临。
官家做了两手准备,那边有盐铁司派人去紧急加固河堤、疏通河道,这里在议倘若天灾当真来临以后的各项事宜。
赈灾是轻车熟路,着重防备的是灾后疫病。
小太监进来换茶水时值房的门开了片刻,文德殿上的声音传到这里就响亮起来,小太监出去以后展昭听见旁边有人说:“这一回琉求想必又要身先士卒了。”
前面钦天监刚好说到这个。
这一回飓风来的方向势必会先登琉求,只是那里在籍的汉人不多,治理起来不比中原棘手。
展昭与那人拱了拱手。
高止是八王府上的侍卫,平日二人略有往来,不曾深交,朝中凡四品以上武职多是世家里选出来身手出挑的公子,真正是家世极好,自然也自视甚高。
似展昭与白玉堂这般的,在他们眼中只算半路出家,难听些是路数不正,非考校进来,只是官家开恩。二来也存着不服的心思,就放不下身段来同这两位御前侍卫开口说第一句话。
也只高止主动来交谈,并一个惯会作妖的庞学林。
只是只有庞学林自己知道,他有些怵展昭。
倒不为别的,因为与汉人相比,这展昭十分高大,庞学林习武走的灵巧路子,身量比同龄男子要矮一些,往展昭跟前一站,差距不是一点。
庞学林必得仰视他。
因而庞学林的视角里这人就是不苟言笑,严肃到可怕。
虽然旁人都说那白玉堂要更不好亲近。
目下他安安分分跟在高止身后,听两人从琉求说到飓风、又到盐铁司,不知怎么的就提到凫水。
“大相山上是有几处冷水池的,夏日去那里泡一泡很是痛快。”高止说。
末了忽然来了兴致,邀道:“莫若哪日展兄得空,与白大人一道,由我做东,去大相山游玩。”
说着转头去看庞学林,“贤弟也一起来。”
高止话里捎上白玉堂,展昭就不好随意拒绝,便说:“高兄好意,我必会转达到。”
早朝回府,展昭在府门外看见带着一笼食盒回来的白玉堂。
横竖相爷的轿辇已进了开封府,展昭就下马跟上他。
白玉堂是听见马蹄声回头,瞧清是他,想了想,便将装包子的油纸袋递来给他。
展昭愣一愣,下意识说:“谢礼?”
话是这么说的,手已伸进去捏出来一只圆润的包子。
白玉堂哑哑地哼笑,“谢礼?五爷的谢礼有这么寒酸?”
“自然不会。”展昭仿佛是笑了笑,双目深深的。
他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门童,就要与白玉堂一道进了府门,却先听身后一声呼唤。
“展大……大人!”
赵虎原是想称大哥的,思及目下所在,硬生生掐转回去,嗓子很是受了回罪。
想是忙了一段路,赵虎一身汗淋淋,脸颊红得像要烧起来。
他急冲冲跑上来,神情兴奋又紧张,一副想邀功的模样,只是看到白玉堂,要说的话又噎在喉头,迟疑去看展昭。
他不知能不能就这样说。
赵虎片刻迟疑,白玉堂自然了悟眼下自己多余,手里拿着东西不便行礼,就朝展昭抬了抬眉,要走。
让展昭拦下来,“不妨事,此事还要五弟帮忙。”
白玉堂面露狐疑。
心说他能有什么要他帮的。
展昭简短提醒:“桃枝。”
桃枝?什么桃枝?
赵虎不懂,想问,话到嘴边惊觉对面白玉堂一闪而逝的神情不大对,虽很快他翘着唇角似笑非笑问展昭:“什么事?”
展昭没答。
气氛微妙起来,赵虎干笑道:“白五,你这嗓子还没好啊?”
白玉堂向他看来,却是展昭先说:“四弟,时辰不早,你先去交班,晚些相爷那里得闲,再去一并禀报。”
赵虎当下明白,走前同白玉堂道:“兄弟我那里还有几盅润喉的花茶,不嫌弃哥哥就给你捎过来。”
虽没听到白玉堂的回答,但赵虎回去以后还是翻箱倒柜找那几盅压箱底的茶罐。
与他同屋的王朝出去洗漱回来见左次间里还是一阵响,一面套官服一面过来,奇怪道:“你这干什么呢?”
“大哥。”
赵虎见是他,打了招呼又扎回去找,“我不是还剩点南明子?想给白五送过去,去年我喝着效果还不错。”
“那能一样么?”去年赵虎负责乞巧市那一片,为疏通人流用嗓过度,喊哑的,与白玉堂那哪能一样。
不过虽这么想,王朝还是进来帮忙找,让赵虎听到动静回头赶他,“大哥你还上值呢小弟自个儿找着就是。”
“不急。”王朝说,“左右还有点时间。”
外头马汉来找王朝一道去值房,进屋见两个架势,一问,乐了,“四弟,那花茶不是你嗓子一好就扔了?嫌这茶水娘们儿唧唧的喝法不爽快。”
赵虎一懵,显然没想起来这茬,迟疑道:“是……这么回事?”
王朝叹气,像看一个胡闹的后生,“你这什么毛病都是。”
那边展昭征求白玉堂意见后,领他回了自己院子。
他去里间换常服,一面说早先在卢府后院瞧见的那些,末了忽然停下来,慢慢道:“为兄出来时,四弟正在耍酒疯。”他状似无意提蒋平。
外面半晌没有回应。
展昭理齐襟子,走到明间。
白玉堂正垂目盯着盏中茶,仿佛并没有听见。
展昭只好道:“五弟。”
声音已在很近的地方,眼看是不能装聋作哑,白玉堂撩了撩眼皮子,心不在焉说:“我听见了。”
“就没什么想说的?”
白玉堂奇怪,“爷该说什么?”
展昭终于不再与他迂回,看向他颈肩,“明月弄与白福一见,他衣裳不整,显然是匆忙出来,可他却说,昨日就得到交代。”
白玉堂下意识说:“不……”
他忽然脸色微变,声音掐掉得极其突兀。可展昭已凝视他,没放过这个破绽,“不什么?不可能?是白福做事不可能如此莽撞,还是他不可能与我说这些?”
白玉堂冷眼看过来,展昭也像看不见,沉吟说:“若是前者,白福行事稳重有目共睹,确实不该,但如果是仓促之间,却要另当别论。至于后者……”
展昭抬目反问:“五弟怎么知道白福不会说什么?”
白玉堂不说,他就自问自答,“因为五弟特意交代白福,见到为兄时应该如何说。”
白玉堂神情冷下来,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白福的原话是,‘二爷将他暂借卢府’,想来即便卢夫人问起来,他也会说,是五弟你吩咐他在巷外候着。看似坦白,实则什么也没说。”
展昭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工整却皱巴巴的纸张,一面面摊开压在茶几上。
纸上晕染开的墨迹已让字模糊不清,但“状诉”二字还依稀有形。
“就好比,卢夫人仍不知道,五弟究竟是几时知会白福,又是不是在今日她不想你去的时刻到过卢府。”
白玉堂冷笑一声,叹说:“可惜。”
他脸上全无笑意,却又笑说:“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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