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谷的书房内挂着一副人体穴位图,杜槐以前曾听他教习,别的记不清,只一样在他回想时依稀有点印象。
——脊柱,伤对位置可使人半身不遂。
杜槐对着穴位图兴致勃勃研究半日,虽没理出个所以然,但他已想拿真人试验。
左右是照着脊柱下去,便对了。
他去敲展昭门。
展昭正在打坐,出来见是他,没什么表情,“有事?”
年少时候想什么是什么,装不出表面和气,他对杜槐的不喜溢于言表。
但展昭永远不会理解当时杜槐心中的高兴。
看呀!
杜槐想,这人终于不再端着清高的模样啦!多么顺眼!
可他脸上可怜兮兮委屈巴巴,仰着脸求:“师伯,咱们进去说好不好?”
展昭沉默看他半晌,转身先行进屋。
杜槐的目光像蛇一样落定在展昭后背。
他袖中的匕首高高举起扎进背脊里的那一刻,杜槐不会知道苏巧正往风冢里走。
北地的风是刮骨刀。
她跌跌撞撞踽踽独行,怀抱厚厚一叠信纸簪着难看的木簪子,小小一个姑娘只着单薄的衣裳在风里像断翅的蝴蝶。
展昭察觉时已迟了,那刀扎上来,他疼得霎时转身朝杜槐腹上踹去,那被握得紧紧的匕首就向他肋下撕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那时的伤几乎割开他半个人。
这是杜槐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血。
他脑袋发懵,整个人飞出去砸在院里时手里还握着那把匕首,脑袋磕在地上,一下就昏了过去。
这一下展昭尽了最大的力,膝盖一软咚得撞到地上。
他疼得直哆嗦,强撑着一点清明朝院外走,最终倒在岁寒剑门前。
他身后是长长长长的血脚印,一道拖一个血泊。
展昭伤得很重。
他醒来是第三日,被岁寒剑告知只怕往后习武有碍——实则那时展昭已觉得运气不畅,真炁七零八散等同没有。
可情势没容他慢慢接受,门中掌教与几位掌习设私堂,趁岁寒剑外出将他押来。
那里已跪了一个小丫头,怯生生缩在堂中甚至连头也不敢抬。
除此外还有杜若谷与杜槐。
杜槐压着头颅像是恹恹的模样,难得没流露算计的眼神。
从掌教责问中展昭才知道,苏巧失踪——抑或说她死了。
只在风冢尽头的悬崖边上找见一只绣鞋与几封刮得糊在石缝中的信,崖底下除几滩血,遍寻不见尸骨。
毕竟那崖底有野兽,让它拖走吃了也不一定。
堂中跪的小丫头与苏巧同寝,她曾在苏巧失踪当天得她一封信,苏巧托她带给展昭,但——
很显然,因为杜槐展昭没能看见那封信,而如今那信已在掌教手中。
苏巧的母亲没有前一日哭得那样厉害,她狠厉盯着展昭,恨不能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苏巧写的信是约展昭在风冢一见,而崖边捡回的几封信署名展昭,内容皆是寄情。
苏夫人认定是展昭害了苏巧。
她说动掌教,要讨一个公道,若是曾经掌教自然不肯,可如今,展昭——这半个废人,赤霄门不愿意因为他而与一位武学出众的掌习离了心。
展昭垂目去看掌教扔下来的信,他连去捡的意思也没有,淡然地、平静地否认:“不是我。”
“不是你?”苏夫人凄厉地笑起来,“不是你还有谁?前儿个门中传言是假的不成?空穴来风必有因,若非你行事不端有意引诱,我儿何至于尸骨无存?!”
苏夫人激动得身子前倾,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将他撕得粉碎。
展昭抬了抬眼。
一直警惕他的杜槐心头猛跳,他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中水光一闪,突然仰头大哭起来。
杜若谷让他吓住,众目睽睽之下心生尴尬,连忙捂住他嘴道:“这是干什么!你……”
杜槐却扒下他手,边哭边喊:“是师伯!是师伯!”
杜槐说。
“是师伯威胁我给小师叔递信!是师伯威胁我!”
他真真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泪眼朦胧痛哭涕零,供出罪魁祈求谅解,声嘶力竭数他罪状毫无隐瞒。
展昭猛然抬头。
他眼里蕴着怒意,这让他看着像头狼,又狠又绝,此刻他再不似他的师父岁寒剑,反而像一把刀——凌厉而凶横。
这是有生以来展昭头一回这样真切地想杀一个人。
但有人先替他扇了杜槐一巴掌。
是岁寒剑。
他不看杜槐,反而朝杜若谷冷冷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杜若谷咬着牙,将杜槐藏在身后一声不吭。
岁寒剑冲掌教拱手作揖,姿态端的尊敬,斩钉截铁道:“展昭是我的徒弟,他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阿俏的死与展昭无关。”
苏夫人冷笑,“你说无关就无关?师兄——我还愿称你一声师兄,是盼着你公正,不是听你袒护这孽障!”
岁寒剑皱了皱眉。
他听不得这样的形容,但还是宽容地退一步,问道:“你可有证据证明这就是我的徒弟做的?”
苏夫人诘问:“师兄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他写的?”
她指着那些信,“那些龌龊玩意儿难道不是他的手笔?人证——”
她一一指过杜槐与那个丫头,又猛然朝回一指散落一地的信,“物证!具在!还要如何狡辩!”
岁寒剑用力闭了闭眼。
他看向一言不发的掌教,又看往日对他多有奉承的掌习,他们一个个躲他的视线,不敢对视,只有掌教叹道:“燕随,不值得。”
岁寒剑怔怔重复:“不值得?”他问苏夫人:“师妹想要如何?”
“我要他给我的阿俏偿命!”
苏夫人没有任何犹豫。
“好。”岁寒剑慢慢笑起来,“好啊……”
他又笑又叹,末了袖中长剑一转,轻声道:“我燕随,从今起与赤霄门恩断——义绝。”
尾音轻飘飘落定,一片衣袍也飘然落地。
——岁寒剑就连与人割袍断义也持君子风范,文质彬彬仿佛只在说一段书中故事。
掌教目眦欲裂。
他猛然站起来,带倒身后的圈椅,厉声喝道:“燕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得不偿失,而岁寒剑恍若未闻,扶起展昭坚定而去。
苏夫人震惊之下陡见这幕,霎时拍案而起,携剑拦住二人去路。
那细剑唰的一响,直指岁寒剑,“师兄!你走可以,展昭今日必得留下一条命来!”
此时展昭左近就是杜若谷,堂中人多在紧张这一场对峙,没人看见展昭忽然转头。
除了杜槐。
他呆滞昂着头,却好像直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四载的岁月,相差的身量让杜槐矮了不止一个头。
这差距让杜槐察觉恐慌。
而展昭俯视他。
展昭唇角一扬,露出个十分古怪的笑意,低声道:“杜槐。”
这是杜槐与他相识以来,展昭头一回直呼他的名字。
杜槐毛骨悚然,脚如生钉,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几个大人浑然不知。
岁寒剑执剑相向,他对苏夫人陈述事实:“你拦不住我。”
展昭亦道:“你以为,苏巧真的死了?”
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杜槐想要大叫,可他说不出一个字,他想到凭空失踪的苏巧——虽然都在猜测已被野兽叼走,可真的能一点痕迹也不留?
他又想到这一日难得出门许久不归的岁寒剑。
他去做什么?藏着苏巧?
在岁寒剑带着展昭堂而皇之离开后的许久杜槐都不能张嘴发出哪怕半个音节。
没有人留意两个少年之间的刀光剑影。
杜若谷只当杜槐吓坏,匆匆带他回去院子同妻子好生安慰。
他与妻子指责展昭行事恶毒,逼迫无知小儿为他做这丧尽天良的事,连累他的幼子受尽惊吓,可只有杜槐自己知道,他怕的和杜若谷所以为的,绝对不是同一件事。
打从他清醒过来——在看见自己手下炸开的满篷的鲜血时——杜槐仿佛被猛然扯开蒙眼的布,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会害死展昭。
而如今苏巧先死了。
与展昭无关,是由他而起、由他引导、一步步推着苏巧走到绝境的真相。
苏巧因他奔向死亡,而最后生的机会,又因为他伤了展昭而被亲手掐灭。
杜槐在八岁这一年,第一次如此近的亲近死亡。
赤霄门中没有岁寒剑与展昭以后,杜若谷重新被掌教重视,连带杜槐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他享受这一切,又在午夜梦回时害怕这一切。
他梦见展昭带着苏巧回来,指着他的鼻子揭穿他的谎言,满世界都是愤恨的责怪的幸灾乐祸的眼睛。
它们注视他嘲笑他,一双双如影随形——
杜槐有一个秘密,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可展昭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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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从汴河下来时抬头就看到韩彰。
二爷正领着人巡街,他早先没瞧见,正要拐进道观后巷,还是身后军巡院的一个军吏说:“大人,是展大人和白大人……”
犹豫片刻,奇怪喃喃:“还有个娃娃?”
韩彰还诧异了一下,心道哪个白大人,转头一瞧,竟看见本该安安生生歇在自己府上的白玉堂。
二爷顿时头胀得慌,回头刚与军吏吩咐两句,就听对方忽然“诶”的一声,韩彰额角一跳,下意识再看那廊桥。
得,那二人跑没影了。
韩彰气得想笑,不必猜就知道是哪个闹鬼,想想还是说:“算了。”
他调头走之前的路。
同白玉堂走在河堤边的街道上,展昭看着他笑。
男人生得器宇轩昂,这样一笑十分英俊,白玉堂只当没看见,回头瞧了一眼挂在识月背上的巨阙。
习武之人兵器最讲究趁手,岁寒剑剑法轻灵——而再怎么退让,也不会是巨阙这样的重剑。
展昭也跟着转头看。
夹堤就是杨柳。
光影投下来,像旧时北地的雪絮。
大抵是最初在处理流言时岁寒剑教导他清者自清、从而选择视而不见,却有后来这许多事,打从那以后,展昭忽然明白为人师者,不一定言行即是标杆。
与赤霄门决裂后岁寒剑领着他去了更北的燕地。
那已是异邦人的地界,个个高大威猛,因为身量受限,习武多靠蛮力——十人里能有**人的兵器是一双重锤。
岁寒剑暂时落脚的小镇上便有一家这样的武馆。
展昭看诊的医堂在武馆对过,三天两头一见,直到某一日,他突然与岁寒剑说:“我想学重剑。”
岁寒剑为人师,又有这样作为,自然希望有人能得传衣钵,如今他唯一且一向看好的徒弟竟要走与他相反的路,这让他如何忍。
岁寒剑冷了展昭两日,没等到展昭低头,到底自己先心软。
他一个年近半百的大人,与小孩置什么气。
他去问展昭:“你真的想好了?即便要重头再来?”
展昭点头。
岁寒剑以剑道证心,已在前方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展昭跟着他,必然不会走上歪路,并且能更快攀上山顶,但是——
展昭想,师父也不一定全是对的。
没有行动之前,谁也不能保证岁寒剑的道便最适合他,就像冷处理不一定适用任何事。
他们又辗转到南方。
途中展昭照着岁寒剑从各处搜罗来的心法与剑谱学,脊后的伤多少对他有些影响,内功倒退,又幸得前十年基础,不难前进。
岁寒剑想在南边找一个人。
少林在南蛮的分寺中有一位僧人,出家前曾是重剑之师,只是后来拿起禅杖,不再使剑。
岁寒剑携展昭拜访,可造化弄人。
僧人是个游僧,离寺一载,远渡重洋去海外求一个真佛。然而峰回路转,寺中暂住着一个苦行僧。
岁寒剑与住持见面时,苦行僧在院外与展昭一面之缘,回头经过住持与岁寒剑说:愿指点一二。
住持与岁寒剑劝:“行痴不知何年月能回,不如答应。”
又说:“是施主造化。”
他言语间透露,苦行僧不比那位游僧差。
但岁寒剑从未听说过苦行僧这号人。
此时展昭将要年满十四,年岁再长,就真要泯然于世,岁寒剑略一犹豫,还是答应下来。
苦行僧不曾透露法号、名姓,与他行走各地的那些年,展昭只称他大师。
他修的是冥想佛,常去寻常人不去的险山峻岭,吃住都非常清苦,有时进山一年半载,出来时衣衫褴褛宛如野人。
重剑与细剑有相似处,但不能合一而谈,展昭又有十年学习细剑的记忆,常拿细剑的习惯使重剑。
而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两者之间不能完美区分,反受其累。
苦行僧与岁寒剑说:“他需得忘掉过去。”
可是不行。
那十年是展昭切身体验、一步步走过来的,如何能说忘就忘。
头两年囫囵熬过来,岁寒剑亲眼看着,想着:只怕就这样了。
此时已不能回头,有了学重剑的经历,再拿起细剑,成什么样子。
一个两厢沾边的半吊子,不如先扼死在襁褓里。
却谁都没料到,在第三年柳暗花明。
真要形容,大抵就是半桶水走出的登天之路。
苦行僧又与岁寒剑说:“施主有个好徒弟。
“往后贫僧真的只能略做指点了。”
岁寒剑神情复杂。
约摸就是看着吾儿初成的情感,他道:“他有这个天赋。”
岁寒剑走出自己的剑道,如今轮到展昭,甚至青出于蓝。
展昭在二十一那年登堂入室,造化远大于同龄人,苦行僧终于没什么能教的了。
展昭与苦行僧分别,行叩拜大礼,苦行僧念声佛号,声洪如钟,就地坐化。
僧人天地为坟,不必造墓,无需立碑,深山即为死后安生所。岁寒剑道:“虽说他们和尚不在意,但你是俗世人,不能忘恩负义。
“话是说一人不拜二师,规矩能破,恩情不能忘,这些年大师于你有师恩,生前不能尽师礼,只有死后偿还一二。”
展昭称是。
归来宋土后是岁寒剑与展昭告别,“往后的路你自己走。”
三月以后,岁寒剑托人送来一只剑匣,赫然是巨阙。
又三月,南侠声名大噪。
此去经年,一转眼就又是一个六年,已是御猫的南侠走在河堤上,忆起从前,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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