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到卢府时将近未末,府上早已闹翻天,下人进去报信,人还没进二门,闵秀秀已与她嫂子迎出来,闵家夫人哭成泪人,搂着闵稚又哭又笑。
闵秀秀拉住白玉堂左右看看,担心他伤,有心要问,又碍于外人在,没能说出来,只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带之之出去了?”
这话紧挨着闵秀秀的前一句横插进来,语气很冲。
展昭诧异抬眼,向那人看去。
说话的是闵秀秀的嫡兄。
闵盛五十以内年纪,眉间有常年皱眉所致的折痕,八字胡,垮着嘴角——是十分严肃的人。
目下他一手轻抚在夫人肩头,怒视这里,大有不管不顾大闹一场的意思。
闵秀秀有些生气他态度,提着声音叫道:“大哥!”
闵盛丝毫没动摇。
白玉堂懒得搭理他,握住闵秀秀双肩俯身软声道:“大嫂,这里晒,你陪闵夫人进去。”
闵秀秀晓得他不愿意在她眼前催化矛盾,更不愿意走,可这话是真的,闵稚在卢府失踪,她总要亲眼看看女孩子好不好,转头看到展昭,闵秀秀仿佛找到两全之策,连忙道:“熊飞,你多看着他些,别吵起来。”
展昭颔首,“大嫂放心。”
他没做保证,但很安人心,闵秀秀便信了,过去小声与闵夫人说了两句话,牵着闵稚一道进了二门。
待人一看不见,白玉堂顿时冷下脸,扫过那边预备迎战的闵盛,却与卢文道:“蒲草呢。”
平白浪费闵盛好容易硬起来的气势。
当下连意外这人嗓子这么粗哑的心思都没了,闵盛面色怫郁,阴沉沉道:“这就是你的规矩?见了长辈连请礼问安都没有?”
白玉堂唇角一翘,讥讽地将他上下一瞧,“那也得有长辈的样子。”
闵盛气得一个倒仰,还待要说,那边让白玉堂一个眼神扫过来的卢文吓了一跳,立刻道:“五爷,蒲草姑娘今日轮休,应是在后罩房。”
“去绑来。”
他漠然撂下一句。
白玉堂这话没头没尾突兀极了,闵盛一愣,霎时怒不可遏,“好啊!”他道,“你是什么身份?如今竟敢插手你大嫂的房中事?”
闻言白玉堂面露古怪,他一面示意卢文去拿人,这面又将闵盛上下看了个遍,慢慢道:“爷倒要请教闵老爷,您是什么身份,连大嫂房里的丫头都知道。”
闵盛让他噎了一下,像是让白玉堂不安好心意有所指的污蔑气的,“几个丫头而已,我会不记得?你还盼着我得痴症不成?”
这就像胡搅蛮缠了,白玉堂不乐意与他多言,转道朝右走。
此去与二门相距百步远有一处凉亭,是专门为女眷单独见外男时避嫌所设,寻常也供歇脚,白玉堂就是朝亭中去,途中说:“多大年纪还不服老。”
他指的是闵盛最后那句话,展昭一语中的,“他却是真的恨恶你。”
白玉堂仿佛笑了一声。“兄长看得明白。”
这还是桩很老的旧事。
闵秀秀的先翁闵老太爷前后有两任正妻,是一双姐妹花,长姐诞下闵盛,后来因病故去,再一年,闵老太爷除服,娶了亡妻和离在家的嫡妹做续弦,十一月后生下闵秀秀。
闵家在庐州慎县当地算书香门第,不比高门大户,也算薄有资产,那时闵盛年方十三,因是长子,将来势必要继承家业,闵老太爷对他教导甚严,专请的先生,拿正经士人的一套约束他,后果也显著。
闵盛不负众望成了一个顽固不化的酸儒。
似他这般的人,最见不得放浪不羁的人物,在他眼中是谓荒唐。
有些孽缘打一开始就注定。
闵秀秀十六那年,执意要嫁身为武人的卢方。
本朝崇文抑武已成陋癖,多数文人对武人的偏见仿似印刻在骨血里,闵秀秀要嫁这样的卢方,闵盛头一个不同意。
只说他卢方身份,凭什么做闵家女婿?
可那时闵家高堂尚在,闵盛已是而立之龄,虽已掌大半家业,在闵老太爷跟前,依然轮不到他说半个不字。闵老太爷疼爱幼女,百般劝说无果,与夫人一商量,到底宠爱占了上风。
闵秀秀嫁得风光,大喜日子唯一丧着脸的只有闵盛一人。
他不中意卢方这个妹夫,更不待见卢方那三个歪瓜裂枣似的义弟。
在闵秀秀婚后长达四年的时间常往返慎县与华亭两地,只为同卢方表示闵秀秀身后有人,轮不到他来作践——虽从来都只是他一头热,却不能否认他确实喜欢这个异母妹妹。
而闵盛对闵秀秀这段婚姻的不喜在第六年达到顶峰——卢方又多了一个小二十的义弟,正是年方四岁的白玉堂。
这时白家大爷白金堂还在人世,同卢方因意外相识,引为知己,一次酒后白金堂笑言他有个幺弟,如此也该与卢方互称一声兄弟。
卢方酒醒后记在心中,提起结拜,白金堂乐见其成,卢方本意是要加他一个,只是白家大爷生性洒脱,加之那时韩彰等人已与卢方义结金兰,白大爷年岁犹在韩彰之上,若真要结义,必得要后面几个先来的兄弟往后排,便拒了,笑说不拘俗礼,卢方这才歇了心思。
当年闵秀秀诞下卢珍不足一年,正是学做母亲的时候,忽然多了一个四岁小孩要照料,难免手忙脚乱。
她初为人母,却也乐在其中,不愿假手他人,必要事事亲为,只当是提前演习将来卢珍四岁时的情境。
——在旁人看来,十分操劳。
卢珍周岁宴时闵盛来贺,将嫡妹辛苦看在眼中,他怨怼卢方不心疼爱妻,连带对白玉堂也如视眼中钉。
——实则不止这个原因,只是当时被这一件蒙蔽双眼,闵盛一时没仔细想。
哪里只是如此呢?有些人天生不对盘,是早已注定的厌恨。
“那年先翁病逝,白家正值动荡,祖母与长兄需专注应对族里压力,顾不上我,才将我寄送陷空岛。”
白玉堂三言两语,没仔细提那情由,又或许是记不清。但展昭大略能猜到,似白家这样的大族必然身系众多利益人情,白家老爷仙逝,只怕族中施压是要主家大权。
“是长兄考虑不周。”
白玉堂说。
他凝着眉,见卢文空手归来,当下就忘了前言沉下脸。卢文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结果,一时也匪夷所思。
他秉道:“五爷,蒲草不在府里,小的已命人去找了。”
那青年折扇敲在石桌上,有些不耐烦,展昭想到一个可能,在旁道:“着重往城西去找。”
卢文忙应了是,匆匆下去。
白玉堂朝他挑眉,“兄长以为……”
“一是她弄丢了姑娘,不敢回来报信,只好自己寻找,二是她害怕,干脆逃了——”
展昭留一个转折,冷静道:“如果是奴籍,应是前者。”
——只是像这样贴身伺候的,也不大可能只签工契。
白玉堂哼笑一声。
展昭垂目看他,“之后呢?”
之后?
白玉堂慢慢回想。
卢方身为江湖人,最重义气,白家正生波折,他受友人信任有所托,自然在所不辞。
他一时义气,领着白玉堂回岛,没有考虑后果,彼时阖岛上下只有闵秀秀一个女主子,要将这年幼的义弟彻底交给婆子看顾,哪个也不放心,只能轮流照养——可实际上几个糙汉子毕竟没有经验,卢方与韩彰倒也罢了,徐庆与蒋平离谱得没边,到底还是得闵秀秀出力。
闵盛看见的是表象也是真实,他气不过,单独喊来卢方,指着他鼻子一顿臭骂。
两个人浑然不知白玉堂正在花厅午睡,一扇屏风一遮,外头是为宴请宾客做准备的往来下人,时值盛夏还有蝉声喧嚣扰人心神,卢方竟也没察觉还有第三人。
白玉堂早在闵盛盛怒咆哮时醒来,圈椅旁边蹲着八岁的白福。
他从椅上坐起来,瞧了一眼大气不敢出的白福,冷眼旁观听了许久。
闵盛怨卢方多管闲事,气他待妻子不好,更指责白金堂肆意扔过来的小拖油瓶,一通发泄下来,忽然脑门一跳,狐疑道:“这白家事不是你胡诌的?那小儿莫非是你与外室所生?”
白玉堂说到这里,一时忍俊不禁哈哈哈地笑得伏桌,与展昭评价:“说是穷酸书生倒贬低了他,剖开他脑子,其中精彩估计能谱一册书。”
展昭没能笑出来。
他略感酸涩。这小小一个**,想来打小也是家中千般宠爱万般疼的,因故离家,还要受人背后编排,亲耳听到被人嫌弃累赘,只怕整个人都冷到心底。
即便有些话可能还不能理解其中意思。
哪里会像如今这样笑得轻松。
白玉堂自己笑了半刻,又思索道:“不怪闵老爷多心,大嫂与大哥成亲五六载始终没有喜讯,他要怀疑大哥有二心也算常情。”
何况他出现的时间也恰好暧昧。
那年闵盛话音刚落,卢方气得险些跳将起来,一个“我”字上到喉头,身后屏风猛地哐当倒地。
白玉堂指使白福撞倒了屏风。
四岁的小儿与刻板迂腐的中年人对视,一个童稚天真,一个惊诧错愕甚至有被撞破背后嚼舌的羞耻。
白福垂首含胸不敢动弹。
卢方万分震惊,他回想方才闵盛言行,心知不好,他生怕白玉堂心存芥蒂,忙来说:“五弟,你……”
他着急出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缓解这奇诡氛围,白玉堂却先笑出来。
闵盛眼看着这小孩一双圆圆的眼睛勾出笑模样,在幼儿脸上比重最大的便是它,被直视时,那漆黑的双目就显得非常可怖。
像被鬼盯上。
闵盛几乎狼狈而退。
他撇开眼,底气不足地斥责:“长辈说话也敢偷听,何来的教养?”
白玉堂正跳下椅子,闻言走到卢方跟前行了问安礼,才回头与闵盛道:“我早已在那里,闵老爷扰着我午休了。”
——在昨日见面时,因他年岁小,闵秀秀拿主意,要他随小辈的称呼还是叫闵盛舅爷的。
目下不仅生疏起来,这话说的,也仿佛还要闵盛向他道歉。
只因先前闵盛的猜忌,卢方心里梗着一口气,也不给他解围,自己打了头道:“是大哥不对,没仔细留意你在这里,大哥给你赔不是。”
白玉堂转头去看闵盛,还真等他道歉。
闵盛目瞪口呆,终究拉不下脸,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梁子就此结成死扣,再没可能解开。
“那日爷是真只想他道个歉,没要他难堪。”
白玉堂曲指扶腮,仔细回想片刻,又改口道:“许是有——爷记不清了。”
展昭有些好奇,“旁的倒是记得。”
白玉堂心不在焉的,“也不记得。是两三年前大嫂提起,才记住的。”
这个两三年前,已是当年的十二年后。
闵盛次子加冠礼,来邀闵秀秀。
当时陷空岛在北边的一个商铺的鱼鲜因保存不当库存毁了大半,卢方亲自同韩彰去,回程刚到淮东郸城,去庐州倒近,但若回来华亭接闵秀秀,两趟来回必然要迟了。
徐庆不在岛,蒋平不乐意去贴闵盛冷脸,卢方又不放心闵秀秀独自带丫头护卫上路,信鸽来去好几回,两厢僵持时卢方已到寿春。
便想着快马加鞭紧早赶回去,应当能来得及。
结果再一次收到闵秀秀来信,信里说人到繁昌,前边就要进庐州了。
白玉堂送她来的。
卢方难得想和闵秀秀吵架。
他愁容满面地与韩彰说起这个,二爷看得远,“大嫂不是不懂分寸的人,泰半是五弟坚持。”
又说:“五弟是怎样的性子大哥还能不知道?”
卢方想想也对,但还是愁,“五弟刚出热孝,还没除服,劣兄总觉得愧对白兄——都怪我,忘了内侄的生辰,赶巧在这个时候离开。”
他指的是白金堂。
彼时白金堂故去未满一年,白玉堂还在孝期,出来婺州在华亭逗留已是顶天了,这回因为闵秀秀要远到庐州来,总是于礼不合。
因自己的缘故要义弟不能安生给挚友服丧,卢大爷很是自责。
韩彰劝道:“依民间礼三月已过,没什么大碍。”
只是白家那边大抵说不过去。
但再怎样如今已不能赶白玉堂回去了。他们早一天到慎县,在闵府附近租借一处独院——本是可以去闵府上住的,只是白玉堂还在服丧期,闵府喜事将近,不便登门。
何况只闵秀秀一人倒也罢了,多一个卢方,只怕还要闵盛不痛快。
卢方设想的周到,只是没想到次日闵秀秀同白玉堂来时少年说只留一日,隔日就走。
闵秀秀也是才知道,闻言担心他是因为闵盛,当下说:“咱们不上府里。”
打从十多年前那个晌午以后,闵盛就不大去陷空岛了,偶然几回专挑着以为不会遇上的时候来,却依然碰到白玉堂,更是少来往。
有些人天生不合,互看不顺眼,闵盛不乐意去受那份气,见一次便要气一回闵秀秀嫁得不好。
这一回若非次子及冠,只怕闵盛还不肯往华亭捎信的。
因此真要算起来,白玉堂与闵盛已有八(九)年不曾见过了。
白玉堂坚持明日就走,就寝后闵秀秀有些难过,问卢方:“五弟是不是还介意从前的事?”
卢方心里也有个疙瘩,但夫人问,他不能表露,坚定摇头,“不会,五弟什么样的人夫人还能不知?”
闵秀秀没被他轻易安慰,闷闷道:“可五弟想习武确实是在那之后。”
当年听见闵盛不满后没出一月,白玉堂便说要出去学武,时间上紧凑得让人不得不多想。
“这些年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们兄弟。”闵秀秀有点难过。
毕竟嫌弃自己夫君与几个小叔的是自己的亲哥哥,她难免不能两头全顾。
卢方连忙小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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