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他眼里有星辰大海

翌日闵秀秀去闵府,回时抱了个女娃娃,右脸有深红色胎记,从额头到唇角,占了一大半,正是闵稚。

她俩多月前才过完四岁生辰,是闵盛老来子,还是要人照看的时候,闵秀秀登门时闵夫人正忙着核对明日冠礼的各项流程,见她实在顾不上幼女,闵秀秀提出替她看孩子,这才带闵稚回来。

随行的还有闵盛三子闵稷,现年十六,与白玉堂同龄,生辰要小一月。

“母亲交代,让小侄晚些带妹妹回去,不劳烦姑母再走一趟。”

他和卢方说。

那时白玉堂已预备要上路,闵秀秀回来整好遇上,“回哪里去?”

白玉堂说:“婺州。”

闵秀秀便将闵稚交给身旁的丫鬟,招他进来,“带些醉蟹回去给老夫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请她别见笑。”

少年一笑,“怎么会。”

几人进屋拿东西的空档,院里突然一连串喧嚣。

先是马儿嘶鸣的响鼻,再到小孩凄惨的哭声。

识月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踱动四蹄,闵稚摔在地上,闵稷在另一侧,手足无措跑过来想扶闵稚。

听到来人的动静,他慌张得像被蛰了一般缩回手,结结巴巴说:“马……马惊了……”

闵稚堕了马。

那一日离奇极了,竟没一人留意到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有闵夫人身边拨出来看顾闵稚的一个婆子一口咬定是识月发疯,摔了闵稚下来。

至于闵稚一个四岁孩子怎么上去的马背,又为什么没一人阻止始终被模糊事实。真要被逼得急了,那婆子就一抹泪,哭说:“都怨奴婢,怎么责罚奴婢都认了。”

一副委屈的不得不顶罪的样子。

展昭下意识看白玉堂。

他只这样听着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眼前人又岂会不知。

白玉堂看出他意思,扇骨敲着石桌,哼笑道:“毕竟没亲眼看到,爷没有证据。”

那婆子只是下人,罪魁若是她,别个自然没必要替她瞒,但身为主子的闵稷不一样。

她要护着闵稷,自然无法从她嘴里挖出半个字,因此直到如今,两年前是个什么真相仍然无从知道——

那一下摔得有些重,但好在不是后脑着地,没有大的妨碍。可许是因为害怕,醒来后闵稚全然不记得坠马前后发生了什么。

她只凭本能害怕与马打交道。

“而且……”白玉堂眉峰微攒,神色迟疑而困惑,“闵盛说了一句话,爷至今没想明白。”

——

“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有什么你全冲我来便是何必要报复在孩子身上?!她还这么小,你就忍心——”

闵盛嘶喊到这里,整个人忽然一怔,愣愣道:“也对。”

他露出一个恍惚又讽刺的笑,“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忍心的。”

闵盛这话说得毫无根由,却必然不是好话,什么叫“像你这样的人”?闵秀秀又悔又急又气,站起来叫道:“大哥!”

她先前自责得哭过,目下双眼还是红的,却意外地十分坚强,“之之受伤我也有错,你怎么能全赖在五弟头上!”

闵盛愤怒诘问:“怎么就不能?那畜生是谁的?还不是你这好义弟的!你别忘了我才是你亲大哥!里面这个才是你亲侄女!”

他将桌子拍得雷似的响,声音都有些嘶哑,闵秀秀顾念他到底是出于心疼孩子,一时态度软下来,好声好气与他道:“我自然知道你是我大哥,但玉堂也是我的五弟。之之受伤是因为马惊了,与五弟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什么叫像五弟这样的人?他是……”

闵盛反唇相讥:“那畜生是他的,谁知是不是他动了什么手脚。”

他简直无理取闹,闵秀秀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在一旁难过得直掉泪,拉着白玉堂的手反复道:“别听他气话,大嫂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十有**不是气话。”

白玉堂同展昭道。

闵盛笃定、且十分奇怪的神色显然与气话无关,但他也想不明白闵盛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

展昭犹豫道:“莫非闵老爷觉得你是记恨幼时的事,才想报复于他?”

白玉堂回想道:“大哥也这样推测。”

可青年匪夷所思,“若非大嫂在那之后说起,爷早记不清了,何来的报复。”

展昭猜测:“或许是做贼心虚。”

终归与白玉堂不一样,那时闵盛已是个成年人,许多事都能记得清楚。倘若他后悔当年让白玉堂听到,担心他记仇也有可能——

只是如此一来。

展昭想,只怕闵秀秀也没与眼前人说全,闵盛昔日的言论可能要更激烈、更难以入耳。

以至于闵盛至今耿耿于怀。

闵秀秀与卢方说起闵盛的话时卢方好半晌才说:“大哥从以前就看五弟不顺眼。”

闵秀秀想不明白,“你与三个叔叔也就罢了,五弟这样好的世间能有第二个?他还要百般嫌弃,还说出那种话来。”

卢方哭笑不得,“什么叫我和二弟三弟就罢了?”

他又说:“和样貌没什么关系,许是因为五弟性子和大哥合不来。夫人想想,五弟小时候就给过大哥难堪,他好歹是长辈,哪里愿意给小辈低头。”

从前的事白玉堂有些印象,但已不十分记得,便多问两句,才补全那个午后的记忆。

闵秀秀反而吃惊又欣慰,“大嫂还以为你一直记着,担心你不高兴。”

那边卢方问起闵稚的伤,闵秀秀这才想起来早先的决定,与夫君道:“嫂嫂还不知道之之受伤的事,这节骨眼上我担心她分心,和大哥先决定让之之在这里住两天,等冠礼过去后再做打算。”

末了伤心道:“让之之留下来大哥竟然还要警告我,让五弟绝不能出现在之之跟前,还遣了两个嬷嬷过来,你说大哥到底为什么呀。”

她朝白玉堂道:“咱们不要听他的。”

又与卢方说:“说是疼爱之之,到底还是儿子重要,为了明日冠礼还不许嫂嫂知道,宁愿让之之和五弟同处一个屋檐下。方才之之还在找娘亲,边喊边哭,看着都心疼。”

闵秀秀这样与胡搅蛮缠已差不离,展昭听得想笑,不过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皱眉问:“闵老爷是特意防着你?”

“他还遣了两个嬷嬷?”

展昭说话时白玉堂也刚好蹙眉喃喃自语,话落两个皆是一愣。

展昭道:“五弟想到什么?”

白玉堂恍过神来,“大抵与兄长想说的一样。”

当时不觉得,如今回忆起来将细节又说一遍才忽然意识到,在闵盛看来十多年前的事是因,闵稚受伤是果,若比作树那催生结果的养料是什么?

“闵老爷坚信闵稚的伤是你有意为之,且多半是从前旧事,可他的依据是什么?”

闵盛无比坚定,只从他在闵稚受伤这事上便能看出他的态度。但是——

因为闵盛出言不逊所以多年以后闵稚受伤?

抽去不必要旁枝末节,呈现出的实情单调得十分离奇,这中间显然少一个能让闵盛笃定白玉堂必然会为旧事而报复他的根据。

白玉堂一时也有些茫然,他应当没有过什么行为能让闵盛误解至此。

“莫非是因为传言?”展昭提出猜想。

白玉堂纳闷,“什么传言?”

展昭笑笑,挑着轩朗的眉陈述:“江湖人称陷空岛五义的锦毛鼠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是也不是?”

白玉堂倒也没恼,自己倒茶润润嗓子,才珊珊道:“兄长大抵不知,长兄病逝那年我才出师,后来服丧一年——这期间江湖人还不知我。”

未尽之语是,那时自然也还没有这种传言,闵盛也不会未卜先知。

只是如此一来,闵盛的言行便没有理由了。

白玉堂认真同展昭提出一个法子,“兄长觉得我若是去绑闵盛过来,他会不会招供?”

展昭仔细推想良久,摇头道:“为兄不建议你这样做。”

“怎么?”白玉堂疑惑。

展昭沉着脸将自己的鱼符拍在桌上,“你在与一个朝廷命官说自己的犯罪计划?”

末了展昭自己先绷不住笑起来,但仍是道:“为兄与闵老爷接触不多,不知他是怎样的人,只片面而言,他若如此顽固不化,多半会以死证清……怎么?”

白玉堂的神情着实古怪,要笑不笑又仿佛十分错愕,展昭话到半截不由疑惑。

白玉堂却已翘着唇角似笑非笑地侧挨过上身,正正经经说:“先与兄长道个歉,曾误以为兄长是个无趣之人。”

展昭与他对视半晌,嘴角勾起来个笑,“无妨,先来说这件事。”

这笑堪称温柔,以至于白玉堂一时不防,有片刻失神。

展昭样貌是十分阳刚的英俊,眼窝深眉骨硬朗,眉如利剑,这样看着他笑时竟有种深情的错觉。

仿佛在看深爱的情人。

白玉堂让自己的思路吓了一跳。

他不由细看对方的眼睛。

狭而长,眼瞳很深,却非常明亮。

白玉堂曾在闲暇翻过闵秀秀那里几本传奇,书中男男女女情分往来,常常描述那情郎表露情深时眼若辰星,从前想不到是怎样场景,如今见到展昭,他却唾弃那些话本。

哪是辰星就够的,分明是藏着整个苍穹。

展昭自己一个分析一段,愈发肯定白玉堂在出神,忍不住道:“五弟,你可听见了?”

白玉堂自然没听进去。

他连这一句都没听清,回想以往种种目光游移,只凭本能恍惚问:“展昭,你是不是喜欢我?”

话落悚然一惊,猛地清醒过来。

展昭有些意外,想说自然,可口中出来半个字,喉头一紧,将余下的关在心中。

他忽然意识到白玉堂说的“喜欢”或许并非是兄弟或友人间的喜爱。

白玉堂说的是“展昭”而非“兄长”。

于是沉默须臾,改口道:“大抵有一点。”

男人姿态坦荡,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本意是不愿对方有负担,但哪怕只是这“一点”,也让白玉堂神情迷惘,指骨抵着额角,茫然道:“你等等,什么……你还真——”

他有点语无伦次,接连出来几个词汇,尔后他也意识到自己情况不对,到底闭口噤声,神情匪夷所思。

展昭终于显出点手足无措,高高壮壮一个男人眼里反而流露出点惘然的受伤,他想站起来,“若你觉得烦,往后为兄尽量不在你眼前出现。”

白玉堂指他,“坐着别动。”

展昭便像被定住。

白玉堂自己想了许久,仍然想不明白,整个人都显得迷茫不解,“为什么?”他困惑极了,“你怎么会……”

这个词忽然变得难以启齿,白玉堂只好含糊得带过去,看着展昭像看一个怪物,“爷还道你会中意温柔小意的女公子,即便不文采斐然也该能红袖添香。”

左右不会是他这样的,且还是个男人。

这是展昭头回瞧见他这么多表情,大抵能领悟到对方此刻心情的复杂,想让他放松些又着实无可奈何,忍了半晌没忍住,叹问:“五弟,你是对为兄有什么误解?红袖添香?我一个粗人是要考功名不成?”

又说:“只是一点而已,你别紧张,你这样让为兄也慌得很。”

白玉堂呆呆看他半刻,突兀伏案大笑。

出来白府至今他始终没躺下歇过,背后的伤过了开始的疼痛已变得麻木,这一下笑他忍了又忍,终究失败而归,就牵扯到背脊又开始疼。

可白玉堂却不想停。

也是。

他心想,展昭自己都不慌,他却紧张个什么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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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惊一场的后怕与欣喜过去后,刚一回屋闵稚就被闵夫人拎着面壁思过。

闵稚光着脚丫子立在榻里面向墙壁,背着小手摇头晃脑地跟人家炫耀:“哥哥好高,之之能看那!——么远!”

小姑娘脆脆的声音着重拉长一个字,以表示“远”是真的特别远。

闵夫人板不起脸来训斥她,在后面同闵秀秀抱怨:“也不知道这性子随了谁,都不知道害怕。”

话里带笑,显然已不如早先那样生气,闵秀秀拍拍闵夫人的手背,“活泼些难道不好?我看嫂嫂就开心得很。”

闵夫人抿着唇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闵秀秀便也跟着笑,她转头看向闵稚的后脑勺,“之之,你告诉姑母,你是怎么出去的?小五叔来带你的吗?”

闵稚顿时不晃也不摇了,小手缩回去,整个背影都显得很紧张。

小姑娘捏着笋尖尖似的手指头,小声道:“姑母,之之不能讲。”

闵夫人一愣,尴尬地和闵秀秀笑笑,伸手去抓闵稚,气道:“你转过来,怎么跟姑母说话的。”

闵稚扭着身子惨兮兮说:“真的不能讲,之之答应小五叔了,不能说!连娘亲都不能说!”

这下子顿时轮到闵秀秀尴尬。

闵夫人反而被勾起好奇,与闵稚打商量:“那你不必说,娘问你话,你只要点头和摇头,好不好?”

闵稚想了想,好像是行的,就说:“好叭!”

闵夫人得逞地松了口气,问道:“你说的哥哥是和你小五叔一道来的那位大人吗?”

闵稚如临大敌的样子一松,带着一点点笑地点点头。

闵夫人接着道:“你回来时手上腻腻的,是不是在外边吃东西了?”

闵稚用力点头,“是包子!”

闵夫人微微一笑,眼里神色却暗暗地沉下去,“是不是小五叔带你出去了?”

闵秀秀同闵稚皆是一愣。

闵稚垂着脑袋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摇摇头。

闵夫人仍是笑的,显得非常温柔地问:“真的没有吗?撒谎不是好孩子噢。”

闵稚有点害怕地躲开了她的手。

闵夫人没注意到闵秀秀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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