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交易

陈林吓了一跳。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白玉堂,胸中先杂乱地跳起来——倒先替他开始慌。

白玉堂这是什么意思?暗指这朝廷污浊?

陈琳企图窥出一点端倪。

但是无法。

白玉堂冷静得没有一丝害怕与畏缩。

陈林静了静。他悄悄抬手轻扬,殿里左右侍候的一得令,安静地福身行礼退出大殿。

皇帝笑了起来。

“肃清?”皇帝像是听到一个很荒唐的笑话,就笑着问,“朝中上下文臣武官各司其位在谋其职,官不欺民吏不横行,朕自认朝中上下风气尚可,白卿此言,从何而来?”

“尚可?”白玉堂答得飞快,“果真?”

这话像不经脑子。

怀疑一个帝王是非常愚昧的行为,天子或许没有握着所有人的生死,但此刻,他完全能够决定白玉堂在这世上的去留。

可年轻人没有适可而止,他秀长的双目骤然凌厉如寒冬冷泉,卸去装腔作势,只剩一句低沉的冷漠质疑:“那庞吉党羽何来?”

——他坚定地在帝王的底线上反复游离,即便天子神情猝然阴沉似暴雨将临。

“这朝野上下哪个不是朕的臣属,党羽?”皇帝怒笑,嗤之以鼻,“倒是你,直呼太师名讳,包拯就是这样管教你的?”

“圣上何必怪罪相爷?微臣……”白玉堂随即就皱皱眉。他显然不中意这个自称,因此很不耐烦地换成别的,“我本就不喜庞吉,何必虚与委蛇装出一副恭敬样子?”

又道:“何况我要揭他的短。”

一边亲亲热热敬着太师说着大人,一边蜜糖里裹(砒)霜将人往火坑里推,这样的事自然要到主角跟前做才痛快,背着人前何苦做这个。

虽话是这么说的——皇帝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想笑又忍下来,因此语气变得非常生硬:“你倒是泼天的大胆。”

听在别个耳中,就是官家正忍着怒意,看白玉堂老僧般站定不语,陈林悄悄捏把汗,心中又觉得服气。

那是天子,举凡一句话,便有人代劳,手起刀落,人世间哪里还有他白玉堂?

但皇帝意外的很宽容——即便他仍然脸色沉沉,“你想要什么?”

这才是关键。

任凭他白玉堂口若悬河,也没这个本事办成他的筹码——倘若真有这么容易,何必等到今时今日?大宋朝时历四朝,那是长长的百年!足够做成许许多多的事。

因而皇帝并未往心里去。

目下他更好奇白玉堂夸下海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又是不是与他想的一样。

白玉堂慢慢抬眼。

他目光变得非常深,唇角下撇,是一个冷透了的神情。

“杜槐。”白玉堂道。

果然如此——竟然如此!

皇帝大叹。

前情旧日还像昨日重现,杜槐至今在府养伤,听他口中名字,皇帝非常意外又仿佛不那么惊讶了。

除此以外皇帝也想不到有什么是白玉堂想要的。

但事到临头——他怎么敢?皇帝想,拿堂堂皇城司使换一个无权无势四品武官空口白牙,这年轻人还是如此狂妄。

皇帝已经要回绝。

哪知白玉堂余下话姗姗来迟:“准确些应当是望请圣上别拿我刺激杜槐。

“我从未同意被圣上利用。”

他端的是从容不迫,陈林却要被他吓死了,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说句难听话,君要臣死臣哪能说个不字?可这——

皇帝已经喟叹道:“白玉堂,你知不知道单凭此言就足够朕诛你九族?”

神情无可奈何。

皇帝不打算再装,横竖也无法吓到他。

这么一个不照套路还狂妄到与天子谈条件的年轻人让他生气又喜欢。

人总有一二分猎奇,对待新鲜的事物自然更宽容一些。

白玉堂只当没听见,追问道:“圣上意下如何?这交易圣上稳赚不赔,昔年为打压丁公言而扶起来的庞吉如今功成名就,野心渐长羽翼已丰,焉能坐视他一家独大?”

皇帝便笑,带着点满不在乎的味道:“朕还是那句话。这是朕的朝堂,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又何尝不是一个天子的自信。

“哦。”白玉堂有一段很长的停顿。

皇帝反而有点诧异,不相信前面还信誓旦旦的年轻人会这么轻易偃旗息鼓。

除非他还有后招。

果然就听到白玉堂忽然道:“那——杜槐的把柄呢?”

皇帝目光一深,“朕要来何用?倒是你,有杜卿把柄……”让皇帝如何能留他。

白玉堂却仿佛对这份危险毫无所觉,答非所问:“杜槐在私宅被打,缘由想必圣上十分清楚,当日杜槐亲口说,他这样做的根源是今年中秋前他邀我赴宴,引起圣上不满,因此要他多学多看。

“大宋是万岁的大宋,您自然知道许多寻常人不知道的事,即便是这件事也不例外,但——您总不会知道每个人的每件事。

“可杜槐行径仍然被您知晓,难道是巧合?”

白玉堂自问自答,“自然不是。因为这是必然——圣上您,在着人跟踪杜槐。”他像看不见皇帝正渐渐锐利的目光,从容推测并结论,末了,抬眼直视龙颜,“这把柄,圣上当真不需要?”

皇帝不会做没有目的的事。

而发现了这个秘密的白玉堂已临时成为他的“心腹大患”,皇帝一砸手中书籍,嘭地好响一声,与之一起的是皇帝冷厉喝问:“恶意揣度朕心,白玉堂,你有几个脑袋够砍?朕命人跟踪杜卿?你空口无凭,想诬陷朕?”

“我自然不敢。”目下这年轻人又无辜又乖,对皇帝的质问露出夸张的难以置信,又顷刻粉碎成一个隐含恶意的笑,“证据是圣上送来的。”

昨日展昭同他说面圣时经过以后,此前的怀疑就得到证实。

“当日展昭面圣为打伤杜槐一事自请降罪,隐瞒事实欺君罔上,他前脚刚出宫归府,后脚圣上的旨意便来了,时间之短必然不会是您召重伤昏迷的杜槐问出实情。”

白玉堂重咬“昏迷”二字,皇帝眉头微动,抬了抬下颚,十分配合地问:“所以?”

“只可能有人与您通风报信。”

白玉堂言之凿凿,“此人是圣上心腹,能即刻转述陈情,前后两次但凡是我等与杜槐相关事,万岁总能即刻知道,我自认与展昭没有重要到这等地步,只剩一个,自然是唯一可能、也可行的答案。

“万岁,在监视杜槐。”

尾音震落一殿寂静,陈林后背全是冷汗,他心头停跳脑中空白,震骇只多不少。

陈林身为天子近侍,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是必然,可这白玉堂——

皇帝已然面无表情。

没有横眉冷对疾言厉色,此刻的皇帝真正显出帝王城府、指天下风云的气势。

他俯视下首青年,抬手示意:“继续说,你还知道什么?”

明黄的衣袖划出刀锋般的冷光。

白玉堂从善如流——他仿佛不知道个中凶险,像一个无知的愚者,“我还知道,圣上要‘用’杜槐。

“如今朝堂,虽圣上圣明,但古有报团取暖,今亦不可免俗,奸臣、纯臣、与左右不沾的中立之辈各自为伍,圣上要兴盛世、定内患,所以——圣上需要一把剑。

“此剑要举世无双锐不可当,只属于圣上一个人,不徇私、不为情左右,莫说是庞吉,纵然是忠诚如相爷也能二话不说一并枭首。

“没有人比杜槐更合适。

“如此自然不会像圣上所言我能顶替杜槐——倘若杜槐能被随时贬谪,圣上何必大费周章监视一个已经绝对忠心的孤臣?”

他声音不高,却震得这大殿上下都是余响,天子慢慢拊掌,一声一声有条不紊,清脆而有力。

陈林大气不敢出。

这猜测可谓大胆至极甚至正确到这就是真相。

没有哪个皇帝不想当一个后世传颂的明君。

他要史书赞颂千古流芳——盛世,是他的目标。在此之前,平内忧。

皇帝意图打磨出朝阳下只属于帝王的利刃,剑之所指就是光之所及,而不会绝对服从——即便他是天子、是大宋的君主——的白玉堂是皇帝百分百不会考虑的人物。

只有杜槐。

病态的疯子,一旦被养熟可以忠诚到没有任何主见,只作为一把不仅止于震慑的兵器而存在。

但很显然,目下仍旧被监视着的杜槐还远远没有及格。

“我知道杜槐的把柄。重要到杜槐愿意为之去死,能免圣上后顾之忧。”

——如其所言,在忠诚之上再加最后一道枷锁。

“何愁杜槐不事事以万岁为先?”

这蛊毒就在那里,它坦荡荡表明真身,却有仙桃般的滋味。

皇帝凝视着年轻人。他有一双非常冷的眉眼,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惧怕为何物。皇帝终于道:“只要这是真实的。”他愿意在不触及底线之上做这个交易,“朕答应你,杜槐将不敢再动你分毫。”

“圣上金口玉言,但——”

这个转折让皇帝皱起眉。

“我不能说。”白玉堂非常直白,“我哪里知道圣上会不会过河拆桥?”

皇帝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有史以来头一遭以这个身份被质疑,他心中惊愕,又觉得新奇,绷着脸道:“朕还能言而无信?”

白玉堂没顺阶下,“横竖圣上说什么都是对的。”今日他好赖也是皇帝一句话。

“好罢。”皇帝还不想摆君主的威仪威胁他,“你要如何?”

白玉堂有片刻的沉默。

直到他慢慢道:“展昭知道这个秘密。”可他回答的不是皇帝的问题。真实的情绪藏在皮囊下面——他还是做了这个选择。

然后白玉堂渐渐露出一个浮于表面的笑,“杜槐知道展昭知道。

“目下,杜槐以为我也知道,所以他想杀我——他也想杀死展昭。

“但碍于武力悬殊、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杜槐没有这么做。举凡展昭一天活着,为了保守秘密杜槐就会无条件听从。”

皇帝的神情变得非常微妙,在他提问之前白玉堂已经察言观色的道出答案:“展昭是杜槐的师伯,想来圣上已经知道。这秘密始于十多年前一桩旧事。”

皇帝自然知道。

决心打磨这把兵器就势必要知道杜槐的所有底细。

可物是人非。皇帝想,总归是有遗漏在时间里的秘密,不为人知晓。

“杜槐曾亲口承诺,皇城司得到的任何消息展昭会有您以外的第二份。”虽说那种情形下哄骗的成分更多。

可皇帝不知道个中细节,因此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冷冷道:“白玉堂,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能威胁堂堂皇城司使为之所用的人,朕岂能留他性命?”

白玉堂好像此刻才想到这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恍悟又理所当然道:“您拿捏住展昭把柄岂非迎刃而解?”

尔后他眉梢上挑,神情诡谲,轻而易举道出又一个秘密:“展昭他啊,喜欢男人。”

无异于晴天霹雳!

天子猝然抬目,心中震动已经遮掩不住,那个年轻人神情讥诮献上他的“计策”:“单凭这一样,已是天理难容,但凡被传扬,世有千千万万人,一人一句足以杀他——何愁展昭不俯首称臣?”

宛如天地被压缩在这一方空间。

陈林神色异常惊恐,他难以置信又非常陌生地瞪视殿上这青年,十分想问一问他——

“白玉堂,你就这么厌恨展昭?”赵祯不知该做怎样的神情。

他看着白玉堂,像看见一个没有心的人。

自有御猫名号,由始至终这年轻人的言行举止无一不透露这个讯息。

他白玉堂憎恨展昭,甚至想要展昭万劫不复。

即便展昭在前为他挡下来自杜槐的恶意。白玉堂没有感激,甚至推了他一把——向着危险。

这世道毁掉一个人多简单呀,否定他的世界、唾弃他的坚持,一人推他一厘,不必世间所有人,只要是他井底那方寸地的那一点!

——深渊就在那里。

皇帝的问题白玉堂未置可否,他冷静地做出回避:“杜槐受制于展昭,圣上约束展昭,杜槐就是您最锋利的剑。以南侠的号召力,圣上甚至能不费吹灰之力收服大半江湖——在朝在野,圣上何愁不能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他展画蓝图,甚至勾勒进自古就与朝堂关系微妙的绿林,是十分诱人的盛世,皇帝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可白玉堂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追问道:“这笔交易,您意下如何?”

“朕准了。”临到最后,已没什么好犹豫的,皇帝答应得非常干脆,可他又道:“既然是交易,有来有往,方是交易。”

白玉堂闻弦知雅意:“任凭差遣。”

皇帝满意于他的知趣。

最后挥退白玉堂时眼前忽然回放整个始末,帝王陡然生出一种全程被牵着鼻子走的非常不愉快的感觉,那个奇异地在整件事里插上一脚的人也在此刻突兀的浮现出来。

「但我不能说……

展昭知道这个秘密。」

对,就始于这里,开始出现的展昭这个人。

皇帝当下沉声道:“白玉堂,你的要求是什么?”绝对不只为杜槐找他麻烦这样简单!

闻言,白玉堂古怪地笑起来,那是得逞的得意与尽力遮掩的压抑,“这就是我的要求。

“虽说如今不能杀杜槐十分可惜,但好歹他已不能再找微臣的麻烦。曾经展昭为此自责,微臣多少有些心疼。

“微臣担心杜槐故技重施,展昭不会再忍。

“毕竟虐杀朝官的罪名不小。

“微臣总要有所准备。”

他最后慢条斯理向帝王行了个礼:“微臣替展昭,谢圣上不杀之恩。”

白玉堂满怀恶意的用心终于明明白白展示人前,只要皇帝还要全无芥蒂的用杜槐,展昭就是这闭环里的动不得!

深谙帝王权术的皇帝神情出现裂痕,有片刻震惊到空白。

——展昭他啊,喜欢男人。

只一瞬间,皇帝陡然面目狰狞:“白玉堂!真当朕不敢杀你?!”

摔出去的茶杯嘭地砸在门上惨死在地,陈林扑通跪下去,不等他说求情的话,皇帝突兀大笑起来。

疯了,真是疯了。

赵祯想。

自打他同意倾听白玉堂的交易就已落进他的棋盘成为一颗棋子、身不由己,目下回想起来,只有遭人摆布的愤怒。

但皇帝又隐约觉得新鲜。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挑衅他的权威。

真像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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