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管中窥豹

那像是光影交错时生出的阴翳影子,赤条条站在那里,是无声无息又生生扎入人眼的阴渗。

卢文只来得及将被吓得僵住的卢珍藏到身后,支着两条颤颤的腿,目光找上中点上的那二人。

白玉堂此番出门没有带献卿。

连装束也只是方才在府那一身外加一件御寒氅衣,不失礼,但同展昭一比,就十分散漫。

起先是想抄近道到邻街去。

两个人说着闲话并肩走,一个说到明早的朝会。开年初一,各国使臣来朝、进献岁贡,京中涌进外邦人不知凡几,一路过来,也看到许多奇装异服。

因此三衙并军巡院到这一夜也还不得闲。

不巧,徐庆与蒋平今日轮值,在卢府匆匆一顿饭就归府上值,过来的时候遇到徐庆,三爷正抹嘴。

三爷粗心,没感到这两个这个时候一道走有什么奇怪,“偷了个懒。慈王寺外头那条庙街有个摊子,卖豆花的,姑娘好看,手艺也是一绝。”就一路捧着吃过来。

想了想,觉得好像不该背着义弟自己吃新鲜的,就浑身摸摸,摸出来几个铜板,“去,与展大哥一道去尝尝,三哥还要巡街。”说到这里,三爷脸上很可惜。

横竖也没有目的,这才往这边走。

一脚踏进这堂巷的时候,灯火一时昏下来,展昭忽然留意到别的事,说:“五……”

有人猛然大叫起来:“五叔小心!”

展昭双目一厉。

寒芒割裂夜色,与巨阙剑鞘相击,一刹那火星四溅撩花人眼。

呛啷巨响震彻堂巷,却压不过那满夜空烟火,另一道潜伏在夜色里的影子猝然暴起!

夜幕下焰火碎成无数花火,刀锋催断一缕发丝,暖玉扇骨令匕首寸进不能,直至巨阙回防。

气势汹汹劈空而来。

来敌当机立断弃刀,滑退数步,眨眼就以翳昧做衣,像融化成夜。

白玉堂不善武扇。

拿折扇挡下一击是应急,不止震得手指生疼,扇骨上也眨眼遍布皲裂的细纹。

这让白玉堂皱起眉,阴冷漫上眉目,像刀锋险峻。

前方有人嘻嘻地笑:“真差劲。”

生怕对方听不见,又说:“真差劲!”

后方就有另一个声音清晰道:“三分,不及格。”

然后听“咻”地一声,焰火将夜幕炸碎成耀眼的星光,夜色像活过来,它滑过墙垣,在前方缓缓生成一双影子。

只见左边那个遥遥作揖说:“好久不见。”

还在这里停留只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尾音一散,他整个人也像水般溃散进大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堂巷另一边有搭小影戏棚,那里嬉笑怒骂锣鼓震天,像另一个人世间,几步之遥的此方仿佛被孤立,还残留阴冷的气息。

卢珍咕咚一下咽得好大声,在这里清晰得不得了,正转身回头的白玉堂嗤地一声,很不给面子地讥笑他:“就这点胆量?”

平素卢珍必然要生气,但目下他只觉得这样的五叔都亲切起来。卢珍有点不好意思地走出来几步,向两个人行礼:“五叔、展叔。”

展昭向他颔首,“长高了。”

“真的吗?!”卢珍非常激动,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就将刚才的害怕抛到脑后,还要装作大人一样谦虚说,“比不上展叔。”又认真同白玉堂说:“五叔也长高了。”卢珍同白玉堂差不了几岁,因此有与韩彰等三人不一样的熟稔。

这是真的。

光影一错的时候,忽然发觉与一年前相比,眨眼已看不出还是少年郎。

展昭非常自然地也看向白玉堂,好像是顺应卢珍的话。

卢珍却忽然担忧起来,迟疑地看着两个人道:“五叔,你与展叔到这里来……别是想杀人分尸吧?”

徐庆说的慈王庙外的庙街很热闹,各式的摊子贩各种各样的东西,卢珍头次来京,看什么都新鲜,顶着额头上一个红印在前面东睃西望,卢文要看顾他,就渐渐走到前面。

很快就窜得没影。

街头巷尾眼花缭乱的喜庆颜色,也不晓得三爷说的豆花是哪个。

两个人没仔细找,只就近找一个干净地方落座。

食栈的店家端上来两叠果脯与糍糕,又去招待新客,后面断断续续呈上来剩下的,卢珍找回来一次,用了一半水晶脍,又出店去玩。

一点没受刚才巷中事情影响的样子。

店家娘子收完账,有一点闲暇。在临街的位置搬一张杌子小歇,目光穿过眼前的人流,神情认真又专注地听那一边的声音——

正对街那边搭的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台子,正在讲书。

“怎奈何呀!”

一声嗟叹。

“他残腿一条,又弃武投文,万无可能再立军功。高门大户不愿求娶,他也断不会让独女下嫁,以致爱女年逾十八依然待字闺中。要说岑老此生最愧对,非岑家独女莫属。”

说书的老先生已经十分年迈,中气不足,讲书的方式也不像茶楼里的说书人,又平又淡没有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说到一半,忽然就停下来慢慢想,在这个热闹时节,只讲给自己听。

因此台前听书的只有寥寥几个,同两边一比较,非常冷清萧瑟。

卢珍去听了一阵子,啪嗒啪嗒地跑回来:“残腿的岑老将军,是二叔说的岑映月大英雄吗?”他问白玉堂。

白玉堂还没说话。

展昭听出来一点不对劲,低头看卢珍,“鞋怎么了?”怎么跑的这个怪声音。

卢珍不好意思地并了一下脚,露出来前面豁嘴的鞋履,“一个意外……文伯去买鞋了。”

就看白玉堂嘴角一个嘲笑。

未免听到什么不愿意听的话,卢珍忙道:“五叔你还没说,是不是二哥说的岑将军?”

白玉堂懒懒一瞥他,点头确定。

看卢珍还要问,年轻人折扇顶着他额头将他往外推,“回头问你二叔,休来烦爷。”

卢珍有点委屈,“我还什么都没说。”

白玉堂冷笑,“你倒说说,你想说什么?”

卢珍张了张嘴,苦巴巴地小声道:“就是那个岑姑娘……”显然要问起来没完。

年轻人堪称慈祥地假笑。

卢珍要吓死了。

卢珍又回去听那个老先生拖拖沓沓地讲书。

展昭觉得他俩都很可爱。

“为兄听说,韩兄是行伍出身?”

“嗯。”白玉堂晓得他要问什么,“二哥十五岁在汉阳从军,后来得罪权贵,被调配沙门岛。”

展昭非常错愕。

沙门岛是登州往北六十里的海中岛屿,可谓遗世独立,是重刑犯的流放服役之所。

非苦寒贫瘠能形容。

先帝时,沙门岛在刑犯最多时数以千计,在弹丸小岛,抬头是人,低头是人,以致**。

当时朝中放粮被层层克扣,到沙门岛仅剩半成,再由驻岛官吏军队分食,人犯所得,不足其中万一。

僧多粥少,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更甚者在职者为能多分粮,打起人口的主意。有官阶在身的人他动不得,人犯却是能的。

那样多的数量,少几个,也察觉不到。横竖山迢路险,发生了什么,全凭一张口。

原先是一二个,后来是一二百个,总能找到理由残害一条性命。

曾有野史记载,四周海域渔民下网,被“捕”的全是被鱼食得残缺的尸块。

姑且不论个中漏洞,但足以言证沙门岛是怎样一个地方。

“二哥只呆了两个月。”白玉堂回忆说。

辖沙门岛的官吏称砦主,山遥水远的,尚且能在先帝明旨严禁滥杀下仍以杀人犯取乐,又何惧小小一个汉阳军路权贵。

韩彰要请辞,少一个人与他分粮,砦主自然乐见其成。

大笔一挥销去韩彰军籍放了人,卢方接到人的当日,韩彰一头栽下晕倒几日,醒后略点一二,从此绝口不提岛中见闻。

“大抵那里是——人间炼狱。”

那是不能想见的景象。

“说二哥是行伍出身,起先是陈述,后来是讽刺——不知情者眼里,他就是逃兵。如今……”白玉堂想了想,“是以讹传讹。”

破除谣言的最锐利武器是实力,可十分讥诮的是,有时纵然有最强悍能力,谣言来时,依然溃不成军。

闵秀秀慢慢放下手里的镜筒。

红糖很疑惑,“您看见什么了?”怎么这样难以形容的表情。

卢方刚与慈王寺的住持说完话回来,见状奇怪道:“夫人,不好玩吗?”据说是西边传进来的稀奇东西,号称能观千里,其实没有那样远。

闵秀秀摇摇头,半晌才笑起来,“好玩。”

卢方就笑笑,“走了一路也累了,去听经吗?”前殿许多佛子在诵经,今夜通宵念诵,是祈福的。

原先他俩要去五岳观听道家讲学,可惜那里非常热闹,左右也不强求,就转道慈王寺。听说这里的佛塔顶端有一只能看千里的镜筒。

闵秀秀与卢方打头先走,红糖瞅空去望那镜筒,回来失魂落魄的,险些撞到一位夫人。好在人家没同她计较,只去窗台那坐了。

棉絮看得一身汗,问:“就你机灵去偷看了,怎么还不高兴?”

红糖因为撞到人,已经将这个抛到脑后,棉絮提醒到她,一下子就很失落:“我还当真能观千里之远哩。”女孩子很不高兴,“只能看看周围四边街,再往远什么也看不见。

“还自夸是千里镜。”红糖还想说不要脸,但想想目下所在,不得已作罢。

前面闵秀秀状似不经意地问卢方:“夫君,你与熊飞常见面吗?”

卢方有点意外她提到的人。但看闵秀秀平淡的样子,只当是随意一提,就说:“不常见,我俩职务不同,唯一有交集的只有护送相爷上朝时那几日,其余时候偶尔衙里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都忙得很。”

闵秀秀有片刻沉默,“熊飞此人,夫君以为怎样?

“……譬如品性之流。”

卢方心生警惕,谨慎道:“夫人,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闵秀秀十分了解他,因此轻松一笑,“前两日同别家夫人小聚,鸿胪寺丞家的夫人在替二女选婿,聊到京中适龄子弟,提了提熊飞。”

卢方就知道了,“必然不是好话。”大爷笃定说。

展昭年后即将二十有八,从未听闻他有家室,放在江湖中是寻常事,换到这里,反而成为谈资。

初入职时大爷就听见几个手下小吏义愤填膺,说外府有人编排展大人有疾。

总之说话非常难听。

官场不比江湖洒脱,世家林立的汴梁城里十分难以理解这样的行径,自然有众多“真相”来解惑。

闵秀秀看他样子,没有火上浇油,“所以我想问问,如果品性尚可,我想做个媒,也好断绝流言。”

卢方一时面露为难,停下来真心道:“我知夫人好意,但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不止要保证女方品德,往后他家中若有什么波折,闵秀秀多少要遭人嫉恨。如果不是这个姑娘、如果没有娶妻——虽说目下展昭不是这样的人。

可时间是会让人变得不一样的。

因此隐晦提点:“还是让贤弟自己决定。”

闵秀秀顺水推舟,“夫君所想妾身明白,是妾身没远见,想左了。”

一副真心悔改的样子,直到卢方去找小沙弥借用蒲团。

闵秀秀眉眼微沉,回想方才镜筒里无意看见的一幕。

千里镜不能看千里,却足以让她看清佛塔周围的景象。

她看见白玉堂与卢珍,还有……展昭。

后者有让她非常不安的神情。

有时像为长者看小辈胡闹的宽容,有时……像看一个爱人。

而对象是——

……白玉堂。

她感到非常荒唐。

就不期然地记起一件快要被遗忘的事。今夏因蒲草一事她与展昭见的那一面,当时她触摸到了那个目光。

回忆被灌输太多主见,闵秀秀猛然掐住手腕遏止自己这样的臆想。

可心跳是无法压制的疾跳。

卢珍拖沓拖沓地跑回来吃糍糕,店家从他后面走过去的时候说:“阿伯,您家的糍糕真好吃。”

店家意外被夸,见是个玲珑少年,心里喜欢,就高兴同他道谢:“多谢小公子夸奖。”毫无防备同卢珍说起做糍糕的诀窍。

中间的喧嚣里,老先生慢慢说:“这岑家准夫郎呀,是真心要待岑家姑娘好,头年开春邀姑娘游春,走到百尺江,只见满江水桃花——是徐在水趁夜洒得满江,只为女儿家芳心一动。

“那时他真是个好儿郎。”

白玉堂放下酒盅。

他没有消夜的习惯,起几箸就不再用。

不过都是男子,又加一个正长个的卢珍,这桌食量很大。店家娘子来收笼屉的时候,白玉堂问:“兄长在府没吃?”

有倒是有,只是一厅堂男儿,多饮酒水,能撑一时涨却不管饱,到这时候早已饿了。

展昭就道:“多饮了些酒。”话音刚落,忽然听外面人群囔:“下雪啦!”

零星的一点雪沫子,从檐外飘下来时,佛钟撞响沉厚庄严的第一声。与到处的钟楼一起,响彻云霄,问大宋开年第一声好。

说“他果真应了誓言,金榜题名日就是上门求取时”,老先生的声音被淹没在这一浪欢呼与热闹里。

“瑞雪兆丰年。”展昭说。他用临时与店家买的红纸包一锭纹银递给卢珍,“不知会遇上贤侄,没有准备,还望不嫌弃。”是压岁钱的意思。

自打两年前卢方就不给他了,说他已经长大,要穷养。卢方不止自己不给,也不让别个给,闵秀秀都只能私底下偷偷给他零花。卢珍长辈不多,能压制卢方的几乎没有,因此能得压岁钱的机会非常少,目下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

好悬还知道分寸。

卢珍偷偷觑向白玉堂,那年轻人讥笑,“怎么?想孝敬爷?”就要伸手。

卢珍一下子很委屈,展昭失笑,“五弟逗你的,拿去吧。”

卢珍又仔细看看白玉堂,强忍着高兴规规矩矩双手接下,很正经地行一个礼说:“多谢展叔。”话落跑开两步,没忍住,欢天喜地地跳起来。

展昭结账的时候,白玉堂立在食栈前,定定看着那个说书的老先生。

他也准备要走了。

行动徐缓地收拾那点不多的东西。

没有听到结尾的卢珍在帮忙,正问:“先生,他俩最后怎么样了?”

老先生端详他两眼,认出来是今夜唯一的听客。

虽然不是很专心。

老先生开始回想。

他的动作停下来,卢珍手脚麻利地给他拾掇完,以为他又要想好久。

但说书人忽然说:“怎知呀!”起折坚定,铿锵得像战鼓,“那岑家女郎竟逼得状元郎跳了状元楼!”

卢珍一懵。

什么没头没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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