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夤夜是非常冷的气息。
白福身披夜色,步履匆忙地提灯从前面回来,在门上轻轻敲两声,才推门进去。
屋里点着昏昏的烛灯,一切都浸在深暗的昏昧里。
白玉堂已经起身在穿外袍,白福连忙过来服侍,低着声音小声说:“是卢府那边传信过来,说卢少爷昨夜回去不久就发起低烧来,乳母起先还替卢少爷瞒着,后来见天要见亮,还没好的迹象,才去秉了卢夫人。”
白福跪下去给他穿足袜,“这个时间医馆还没开门,又是大冷天,能敲开门的都不肯出诊。卢府不知要去哪里请,才来借二爷的手书。”
白玉堂进京后没多久,白老夫人就遣过来一个圣手以备不时之需,卢府也是没法子才这时候来打搅。
郎中已经先去了,说一半受凉,一半是受到惊吓。
到卢府时候才晓得情形比叙述得要严重些。
闵秀秀愁眉坐在旁边杌子上,乳母在拧巾子给卢珍擦身。少年脸上通红,已经开始说胡话。
闵秀秀一时心切,看卢珍这样才去他那里打搅,目下看到白玉堂,感到很愧疚:“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跑这一趟?让郎中过来就好。”
“无妨。”白玉堂进来看了看卢珍。
这几日都是那个时辰起身,今日没改过来,醒了片刻,就听到卢府的下人在府外砸门。
城东这院落不大,门房放人进来后引人往里面走,就渐渐能听到来人与白福说话的声音,北风里能听见几个重要词汇,晓得大抵是发生了什么事。
闵秀秀让白玉堂过来坐下,摸一把他身上衣服,确定是热的,才说:“早先没这么严重,神智还清明,我过来时候还晓得安慰我,让我别担心。”
闵秀秀说着就很难过。
卢珍一直被她照顾的很好,从没这样过,因此闵秀秀才慌了神。她夜里又接连噩梦,睡不踏实,梦里都是昨夜在镜筒里看见的那几幕,情景里的主角模样翻天覆地地一直变。
醒后心烦气躁,又知道卢珍没见好转,下面人去找了一圈没能请到大夫,一时没了主意,还是卢方记起来白玉堂那里有个郎中。
白家也有医堂开在京中,有白玉堂手信,必然能请到人。
虽然猜到这个时候打搅,白玉堂八成会冒雪过来。
卢珍到天明才退烧。
郎中又来看了一回,说:“还有低烧,近日别着凉,小人先开三天药,三日后小人再登门。”意外知道卢珍自幼没有发热,郎中就担心这病症来势汹汹会反复,因此不敢大意。
白玉堂再来看他时,卢珍已经清醒,正由乳母喂着吃药,看见白玉堂,有些难为情,“五叔。”就要从束得实实的被子里爬出来。
白玉堂冷冷斥他:“瞎动什么?还嫌大嫂不累?”
卢珍就不敢动了,“是我胆子太小。”他自己也感到很羞愧,“累得母亲担心,是我不好。”
白玉堂看了他一眼。
卢珍一时没领悟过来这个眼神的含义,白玉堂已经岔开话说:“大嫂呢?”
卢珍就道:“我刚刚央母亲去歇息了。”之后才晓得,白玉堂看他的那一眼是表示不赞同。
确实有人不好,但不是他。
卢珍非常吃惊地看着走进来的三个人。
一个是他五叔,另两个是谁?
卢珍觉得眼熟。
直到左边那个朝他一揖,“昨夜惊扰小公子,我等特来赔罪。”
右边那个依样画葫芦,说的却是:“白五,你这小朋友也太不经吓了吧?”被白玉堂毫不客气从后踹一脚,往前扑通摔过来。
样子太惨,本来不应该,但卢珍还是笑出来。听到他两个说话,就记起来是昨天堂巷里见到的那两个影子,夜里看的时候很可怕,目下青天白日,还有一个以五体投地之姿摔在他榻前,卢珍忽然就不怕了。
反而很倾慕又很感动地同白玉堂说:“五叔,你真厉害。”
刚刚爬起来的那个忍不住翻一个白眼。
要不是这狗贼装作叙旧让他没有防备,哪里这么容易被逮来跟一个小东西道歉。
初三那天辰时,有一场小雪。
展昭途经四圣观,瞥见街心那里立着一个人,手里牵着马绁,正仰头在看状元楼。
一时像风雪都安静。
他是人世间仙人着笔的画卷。
白玉堂很久才意识到有人在看他。展昭已经在他动的时候支着伞走过来,拂去年轻人肩头薄雪,“五弟。”
伞面的青黛与锦红刹那鲜活起来。
晓得白玉堂刚从药铺来,展昭才知道卢珍病了,就难免说到那一双影子。
几个人是很熟稔的姿态,但是起先那几招偷袭也是真的下狠手,还有影子说的“不及格”,是指什么?
话题止步在很浅显的表面,看展昭没有深究的意思,白玉堂猝然停下来。
后面识月正嚼他斗篷,见主子突兀停住,不由松开牙口往前面伸头。
这个人实在是活得很克制。
白玉堂看着前面正狐疑回来望他的展昭。
因为晓得有些事不方便知道就能隐忍不问,因为晓得这情感悖德就藏在眼里一言不发。
——多讨厌。
年轻人的目光特别奇怪,展昭一时参不透,就困惑道:“怎么?——!”声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防备对方突然发难。
白玉堂扯住他的衣襟将展昭往前猛拽,停在一个非常危险又暧昧的距离,说:“展昭,有时爷真想打醒你。”年轻人眯着眼睛,眼尾是阴狠的弧度。
起先的错愕以后,展昭严肃的眉目正慢慢暖下来,有一点温和的样子,“可五弟愿意忍着为兄。”
又轻轻低下嗓音,软语说:“人真是奇怪,是不是?”
“是啊。”白玉堂也看他,神情依旧没有温度地低声道:“多奇怪。”明明换一个人来就是非常讨厌的样子,却偏要是展昭。
这样内敛,哪里有半点能吸引他五爷。
下晌的时候开封府来人说相爷有请。
那人是到城东去找的白玉堂,白福又来卢府转达,蒋平恰巧遇到他出府,很奇怪道:“十五才开朝,这不前不后的找老五?”
卢方不觉得这有什么,反而有些欣喜,“相爷传唤必有要事,五弟,你好生听吩咐。”
相爷正安坐高堂,由包福侍奉两侧。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展昭。
见白玉堂进来,相爷免他告迟来之罪,直奔主题说:“年节时还劳你二人奔波,是为明日南御苑伴射一事。”晓得他二人对此不了解,因此解释道:“各国使臣来朝,辽使向来有带本国武士来请教我朝的习惯。”
修饰后是请教,不如说是战帖。
大宋与辽签订盟约修好,我欲与你切磋武学,可是友好交流的其中一项。
从前有来有往,输赢各半,总不会让对方太难看。
“官家意思,今年有你二人,本府先说与你等知道,待明日宣召前也好应对,各自在府候旨为妙。”
因此今年也不例外。
第五场比试的是马枪,应擂者是燕正善,下来后一副非常膈应的样子,“虽说辽国多草原,这人还真当自己马枪术天下无敌。”挑衅的时候鼻孔朝天,落败后面颊青红,摔下长(枪)就走,看起来年岁也不大的样子。只是辽人一向生得虎阔,因此只能从这脾性窥出一点年少轻狂的影子。
燕正善戍守城防,一贯是约束得住自己的性子,若非对方做得太过,不至于一点面子不留。从中场开始压着那辽人一通捶,没给半点机会反击。
燕正和与他是双生子,因此十分了解,又心意相通,难免也有气愤,“若非官家再三叮嘱两国邦交,必要他有去无回。”
前面三年都是大宋获胜,按照礼节,是该由辽人胜一次了,几个将军武侯府的公子是南御苑熟面孔,不着痕迹又风度翩翩地差一点胜利是信手拈来,哪知今年出现这么一个幺蛾子,让燕正善忍不下这口气。
只是如此一来——
沈奕在后面算算,抬头看对面辽人起身迎战的下一人,同展昭道:“知道展兄袖箭是一绝,不知箭术如何。对面那人名唤察楚阿,不能说百步穿杨,但也是一流的弓箭手。”
展昭晓得他意思,因此说:“沈兄放心。”
高止在旁道:“年年都是作陪,十分不尽兴。”
武人尚武,这样有所保留还要费尽心思的比试自然不能让人高兴,去岁的武状元祁三阳是寒门出生,方才他假意让了一场,正是非常感同身受的时候。
就和高止说起话来。
中场休息有半柱香时间,眼看香烬掉下来一大截,展昭就将氅衣脱下来,只手在绑束袖。
展昭着氅衣只是应景,穿不穿于他其实没有分别。剩右手的时候白玉堂过来说:“我来。”
展昭就伸手给他,一面抬目,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向后面蹲在长椅上也正好奇看他的一个青年。
那人黑色劲装,很年轻,是很机灵的模样,还是这人说:“这是南侠?”
展昭才认出来是当日堂巷中偷袭的两个影子中一个。
然后心中非常惊愕。
他低头看白玉堂,就见那年轻人也正睨他,唇角翘出来一个非常坏的笑。
展昭就知道白玉堂是有意的了。
昨日虽然没跟他说真相,今日却换一个法子勾他好奇,迫使他张口。
这法子实则对他没用,不过展昭还是眉眼温和一点,低声道:“为兄十分好奇,回头还请五弟解惑。”
这一场比箭术倒十分平稳,察楚阿是往年也来的,不像那几个新面孔眼高于顶,要挣这一口气——又或者说辽使来宋比试输赢各半是心照不宣的事,使臣队中旧人见惯不惯,只因知道宋人不会给难堪局面。
不过到第九支箭时。
察楚阿往展昭方向看了一眼,对方有不输他国人的体格,侧脸非常一丝不苟。
是一个严肃的人。
二人前面不同距离八个箭靶已分别有八个十环,直到第九个十环。
察楚阿皱了皱眉,视线朝宋人那边转了一圈,从箭袋抽出第十支箭。
展昭干脆利落松手,利箭嗖地离弦,却仿佛警钟一下子敲醒他。
登时就皱起眉。
对面两个侍郎一挥红旗,先后高声喊:“十环!”
一下子平了局面。
展昭下来时先与沈奕行了个礼致歉,“对不住,还劳沈兄先前提醒,我还是……”
他这样郑重沈奕反倒不能受,连忙道:“不碍事,横竖最后还有一……”又一下子噤声。
比试前沈奕提到察楚阿的深意是:这一场即便输也不会难看。
前面几番比试下来,大宋与辽人分数不相上下,展昭若输这一场,就该是辽人领先,最后一场再如何也会略逊辽人,这样一来官家给的任务即是完成了,可这一下子,展昭同对方都是十连十环。
换常理最后一场输给对方就是,可这一回最后压轴的是白玉堂。
高止欲言又止。
他直觉这年轻人如果能赢得最好,就不会让利。
只看御猫名号一事就知道,争强斗狠,哪里肯输给别人。
几人早先谋划就是为了规避这一个,所以前面安排都非常稳妥,哪里该输都已经商议,只为稳住局面,哪里知道燕正善那里出了意外,接连又有展昭,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但最后高止还是宽慰道:“罢了,胜了就胜了,小事而已,我朝何惧区区蛮夷。”礼尚往来,明年不迟。
燕正善也道:“寻常比试,玩笑而已,他辽蛮要挣这面子,莫非我堂堂大宋就要给他?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察楚阿回去辽人那边方阵后道:“今年这宋人好像不打算相让。”
另一个头颈有连片刺青的“喇嘛”道:“我看不像,前面几场比试确实是有意相让。”
说到这个,两人忽然都转头去看先前与燕正善比马枪的那个青年。
他被看得火起,又得忍着怒气说:“怎么着?都觉得是因为我这些矮人才不愿意?”他十分愤慨和不同意,“要我说你们就是昏了头,好好的比试不全力以赴还要同宋人讲什么礼仪,战场上哪个与你说理!”
察楚阿皱皱眉,回头往宋人那边看了一圈,“唯今没有上场的只剩那个少年郎。”
那喇嘛不由道:“这不是摆明让我们赢?”
察楚阿与他意见相左,“宋人最擅长伪装,不要小瞧了他。”
下一场比试的是骑射,辽人这边是个非常强壮块头很大的武士,名叫述律保元,祖辈与辽朝皇室有亲,虽然后来渐渐疏远,但在辽境内依然是非常有名的部族。
那保元一直在听几人说话,见状径直过来,“大人放心,我会拿胜利回来!”他做起誓的姿态。
察楚阿想说这不要紧,但转念又想:这宋人要争强,他大辽总没有退让的道理。堂堂大辽朝武士以与人退避锋芒?实在可笑。
因此察楚阿没有制止保元的战欲。
这边说的,那边一概不知,反而见认输无望,一个二个都激起雄心壮志。
高家一个小辈说:“什么旧俗惯例的我一概不知,合该让蛮夷知道知道我大宋胜就胜了,没有任何理由!”
“他辽国皇帝真要因此生气,才是有失风度。”
“输赢各凭本事,有种且赢回来!”
几个年岁小的正值年少壮志,很是气吞云山 。
展昭独自在解束袖,看起来非常沉默。
虽然他也不怎么说话。
白玉堂在他身侧盘着一条腿跨坐的,目下往后仰靠在展昭肩上,挑眉望着天问展昭:“兄长生闷气呢?”
展昭沉默半晌才道:“是我失信。”
答应了沈奕却没有做到,总是他有错。
展昭自己也没料到会眨眼就忘记了。
虽然看不见展昭神情,白玉堂还是晓得这人此刻必然肃容皱眉,有点凶得藏着一点懊恼。就哼哼嗤笑,“因为兄长很认真。”
多一点是较真,少一点又不尽心,这么刚好的一个展昭。
半柱香烧尽,钟声敲响,白玉堂起身前与展昭一笑:“我替兄长守约。”
展昭忽然意识到——好像就一眨眼的时间——眼前这年轻人已经走完短短的换声期。不再嘶哑、青涩。
然后众人就看见保元一人纵马在校场挥洒汗水,白玉堂跟在保元身后,有样学样,只是保元箭中十环,他一环开外。
……
见这果真只是个凑数的察楚阿松口气时又终于有点怒意。
宋人这做法,一副全然没将他大辽放在眼里的模样,是十分明显的羞辱。
因此保元再次利剑脱弦后陡然在马上转身,急箭嗖地射断年轻人离弦的箭身,眉毛凶狠竖立,正待要说话。
不想对面人神情比他还狠厉。
白玉堂猝然飞身而起,一个鹰落,像轻羽又无比猛烈,踩在保元坐骑头颈,手中竟不知几时在这短短时刻还握住被保元斩断的那支箭的箭镞!
尖锐箭头直抵保元喉颈,四周哗然!
场下看得分明,是保元突然发难,但这年轻人当真反应过激!小题大做!
察楚阿目眦欲裂,一颗悬而未定的心轰然落下,只因为终于看清这青年实力,也因此跌落谷底!
单凭这一手,保元如何敌他!
当下朗声质问对面:“贵国何!——”
场中人打断尾字。
那年轻人眼角眉梢有清晰阴鸷,可这上面是笑,笑得令人一身战栗、毛骨悚然——年轻人轻言慢语与保元商量:“到结束前,二十支箭,二十个十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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