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他所盼望的

罗氏鬼国。

不是一个太意外的答案。

罗氏与滋州毗邻,路上走岔进了罗氏,倒不意外。

罗殿前身是羁縻州,到后唐,罗罗族吞并周边小族,自成版图,由罗殿向北越过筑水直至宋州,称罗氏。

罗殿先属大理,后来宋初,向宋称臣,罗殿并罗氏纳入宋土,内部一切沿袭唐制。

也是无从插手。

罗殿自成政权,吞并土地,也放任原住民,各个部族自成体系,政权难以巩固,以混乱形容,不为过。

罗氏最外围有食人一族。

“称阿图塔。”

藏匿于深山老林,与世隔绝、近亲婚嫁、奉狼为神,又圈养狼,食生肉鲜血。隆冬时节山中没有活物,更易子而食。

这样的种族,没有活路。

白玉堂忽然低下声音。

展昭想到最开始他声音嘶哑,眉头一动,就要说话。白玉堂却突兀一笑,“说一个笑话。”他神情古怪,皱着眉毛又像笑,“我是如何知道的?”

这不是笑话,更像一个鬼故事。

他记得自己对此并无涉猎,阅面还算广泛,可更记得自己没有接触过阿图塔之类的文字。

脑中却有与之相关的内容。

谁放进来的?还是他忘了什么?

天际见翻鱼肚。

狍子肉厚,但也经不住这样架烤,王朝用匕首划了许多刀,割下外面熟透的分食。

之后去林子里净手。

他一走,张龙就浑身不自在,他心里兜着事,一张脸都挂得假。那边两个人在小声说话——这一趟过来,偶尔也有,素日觉得寻常的事,目下让他万分在意。

张龙十分后悔发现这样的事。

这一次会同展昭来,是因为那夜与王朝晚归,见他二人出府,多嘴问了一句。

展昭在回答前临时改了主意。

托王朝与张龙帮忙。

张龙只当是急事——也确实是的,虽然不合规矩,但几人匆匆报过先生知道,就连夜出城。

哪里知道会演变成这样。

又感到不可思议。

这样两个人怎么就……

忽然有个人走过来。

张龙脊梁都绷得紧紧的,低着头,麻木地撕咬下一块狍子肉,见到一件白色衣袍的下沿。

是白玉堂。过来割狍子肉。

还在问展昭:“兄长要哪里?”

展昭说都可,他就割下头颈那里的肉。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让张龙怀疑溪边那一幕许是自己一场梦。

张龙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于是装一副若无其事的笑,刚抬头,想说狍子一身当属后腿肉美,火光却突然一暗。

有个人靠过来。

啪一下,手里树枝与剩的半块肉掉下去,摔在草叶上。

张龙整张脸都僵住了。

本该走了的白玉堂就在他耳边,轻飘飘像一缕风:“你知道了?”有一点笑的声音陡然一降,“杀了你!”

又软又狠又绝情。

张龙惊吓过度,像是懵了,错过了装傻充楞的好时机。

白玉堂心情就十分好。

展昭说:“五弟。”有一点无奈的样子,“回来,别吓三弟。”

白玉堂的脸又阴下来,斜睨他,“招猫逗狗呢?”

展昭眉目一软,“那你听不听?”

他当然不听,将割下来的肉拿匕首恶狠狠钉回狍身,自己去那边和衣眠了。

王朝回来以后说先前去遇袭的地方走了一圈。“都逃了,一个没留。”也是早晚的事。

捆人是就地取材,拿藤条搓的绳,不结实,这些人力大,体力稍复就能挣断。

王朝又说:“尸体都没留。”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还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脸色不是很好。

展昭大抵猜到一些。

倘若是食人的阿图塔,大费周章带走尸体是为什么不言而喻。

王朝不晓得那些人身份,因此只有这样猜测,展昭想了想,与他明说当下境况。

王朝没料想是这样,默了半晌,反而有点安心,不像先前空落落的。便又道:“罗氏内不是所有部族对我等宋人都和善。”

展昭颔首,“只好回头走,往东或北去。”

两个日夜没有停歇的赶路却走岔了,多少让人感到挫败,因此展昭说:“你歇息半日,我守着。”

张龙已去那边树下睡了。约摸是今日事对他冲击很大,展昭同他说的时候也不知道婉言,一个命令一个动作。

木呆呆的样子。

王朝看看左右,没有拒绝,“一个时辰后换我。”

展昭应了。

武人善调息,寻常没有鼾声,因此林中很静。展昭独自一个坐了片刻,起身到那棵云松旁蹲下来。

白玉堂警觉地睁了一下眼,听见展昭说:“抬一抬头……”又含糊下去,“睡吧。”

就感到男人的手顺着他肩往颈项那里抚。

白玉堂糊里糊涂又阖起眼。

大抵是近来心神不宁,他睡得不好。

眠浅,能知道展昭一直在,但又陷在一重一重的梦里,醒不过来。

是很嘈杂的声音,像隔了一团棉花,有个人在轰隆隆的动静里跟他说了很多话。

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再醒过来,是展昭喊他。

还没日中,睡前绷得疼的颈项有所缓解,拿手去碰,仿佛还有男人留的温度。

展昭与王朝在收拾行囊。

王朝很愧疚,“说好的一个时辰却没有醒,累大哥没有休息。”

“不碍事。”展昭说,“留到路上歇息,一样的。”

王朝又嘀咕,“那哪能一样。马上颠簸,怎么歇?”他自责到生闷气。

进山时无所顾忌走得很容易,目下这个境况反而很难走。回到遇袭的地方往回走一段,就再不认得来路是哪里,只好循着东面走。

看哪里都陌生。真要进到罗氏,就是拖延行程。

泰半是夜里熬光了霉运,时来运转,申时刚刚及正,就看到官道。

在一二寻高的山坎下,道旁有个里程碑,写的纯州仁怀,三十一。

王朝驭马往前几步去看另一面,节仓,十五。

王朝展开地图对了一遍,回来说:“走过了,承流在节仓东面,不远。”

话是这么说的,抵达承流却也已经是隔天晌午的事,也没歇息,同人问了路就直奔衙门。

这里的县令姓先,先从繁,是六品官,听门房来报,急匆匆来迎,一面说:“去告诉曹先生知道。”

长随受他感染,跑着去的。

先从繁已候旧友多日,出来看见几人形容,就晓得不是寒暄的时候,吩咐门房将马牵去后面,自己领四人往里走。

承流不是繁华的乡镇,衙门内设与开封府天差地别,占地也不广,一路过来,能看到廊柱掉漆。

进来看见的公堂倒是十分整洁。

“承流是小地方,但远近有山,山匪也有几窝,时有换防的军队来剿,就都成了精,知道一到时间就往深山里躲。近年来逮不了几个山匪,枉死的反而比往年多了一成。”

先从繁苦笑道:“咱们的州官大人今年十月就能回京叙职,我上表几次,都被暂押。我倒是愿意等来年来一位新大人先表一番大业绩,可这些人命却不能等。”

“实话与你说。”先从繁看向展昭,“这一回借这件事与你搭上话,也是一个私心。

“毕竟也有好些年没联系,骤然托你帮忙,我自己都没这个脸。”

好歹有一个借口,却是因为一条人命,使得这番久别的晤面变得难以高兴。

殓尸房在西面,几人穿过一折游廊就到了,那位曹先生在门前点三柱辟邪香,看到几人,先作揖。

先从繁停在门外,犹豫着要说什么,白玉堂已经越过他径直走进去。

是一室辟邪香也压不住的腐朽气息。

盛夏天热,尸身放不住,唯一偎着冰置在阴凉中的那一具,有名有姓,在等归乡。

依稀是闵盛的脸。

惨青惨青的灰色,毫无生机,肿得比活着时还宽两倍,唯一还有些原样的头发,也花了一半。

真惨啊。

白玉堂想。

倘若目下站在这里的是闵秀秀,必然会哭到昏厥,难过得像要死去。

想到先前展昭的含糊其辞,白玉堂就想去掀那床单薄的裹尸布。

可展昭拉住他。

展昭摇头,虽然缓,但很坚持。

白玉堂只好松开手,“好吧。”他做出妥协。

看到两个人出来的神情,先从繁没有问,就知道答案了。

这番过来,主要是认尸,如今确定了,就该走接下来。

到这个地步,反而不急在一时。

先去客房安排妥帖。

展昭在那边同先从繁说:“多谢你费心。”按理这样的地方是用不上冰的,这个时节冰块的价格不便宜,方才进去时,闵盛周身的冰块只化了一点,想是时时更替,花费应当不小。

先从繁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便道:“是我花钱买安心,多年没有联络,如今突然你身居四品,我一没有合适的礼,二没有这份情,却要你帮这个忙,总归是虚心。”

展昭顿了顿,就不再说。

先从繁显得挺高兴,他回忆从前,“这一别该有五六年。”

是有那么久。

那时候展昭还是初出茅庐,刚与师辞别,往西边游历,才与先从繁结识。先从繁是郁郁不得志,没有引荐人他无法应考,后来还是同乡里买了官。

当时他还只是个里正。

说到以前,就难免提到这个,“已经四个年头,好在地远路偏,也没人问候起我这个小小县令。”先前卖给他官职的那个州官走后,这个上任,再到下一任,就不会有什么人知道他这个位置是走什么路子来的了。

然后又提到那天雨夜背着闵盛尸身滚倒在衙门前的中年男子。

“他病得很厉害,高烧、神志不清,只有翻来覆去几句话。”

说自己是闵府下人,姑爷在开封府做官,姓卢,求大人救他家老爷。

可被发现的时候,闵盛已经死透了。

“曹先生验尸,是刀伤致死——”先从繁停了一下。他没有发现身后走过来一个人,“一十七个刀口,乱七八糟在前胸后背……”突然就噤声。

他后知后觉展昭在看他身后,回头就看到那个青年。

从京中来的四个人,这年轻人最先进殓尸房,先从繁有感他是认尸人,应当是与闵盛十分亲……

先从繁一个激灵。

有些事,亲属不宜详知,那会让他们宛如剜心剖肺。

但展昭介绍说:“……白玉堂。”

先从繁一愣。不是姓卢?又猝然激动起来,“是那位五义?锦毛鼠?”真与南侠一般,是如雷贯耳。

因此就忽略展昭在念名字时一下子柔下来的眉目。

之后王朝与张龙与县丞做交接,展昭同白玉堂去见那个卢家下人。

他已病得不行了,只凭意志吊着一口气,在生死间徘徊。先从繁说:“肩头挨了一刀,如今天热,伤处化脓,只怕是……”之后就说不下去,他又偷眼去看白玉堂。

先从繁说的是实话。

病人不能受冷,室内不好置冰太多,可伤处因为炎热,又难好,进来的时候扑面是难言的气息。

病人昏睡,气息都很弱,是行将就木的灰败模样。

两个伺药小童候在一旁。

“今日他醒了吗?”先从繁问两个小童。

一个说:“回大人,没有。”另一个说:“即便醒了也说不来一句话。”

这样子是问不出什么的。

展昭见白玉堂端详,就问:“识得?”

白玉堂没移目光,“见过几面。”与闵盛一个鼻子通气,面上唯唯诺诺,其实没多少恭敬。

想也知道闵盛厌恨他的事被表达得多明显。

先从繁回头看看展昭,“还是再等等?”

只好这样,总不能硬来,去喊醒这样一个病患。

几个人就要出去。

白玉堂坠在后头,临出次间前,忽然回了一下头。

寻常难睁一次眼的人这时候却仿佛心有所感,脸颊抽搐着,猛地一下睁开像蒙白醫的双目,刚凑过来给他打扇的小童大叫一声,吓得连人带椅跌倒。

病人的目光已找到白玉堂。

一刹那回光返照。

他向着那年轻人,目露渴盼与祈求,双眉勾出希冀,嘴角却垮成悲戚的弧度。

他没能言语,就溘然长逝。

任谁也没料到有这样变故。

伺药小童连忙扑过去,一个摸脉一个去听心音,之后对视一眼,与几人摇头。

“去了。”

再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

展昭心中震惊,下意识去看白玉堂。

白玉堂也看他。

年轻人慢慢露出一个非常离奇的笑。

客房安置在北面。

祭过五脏庙后各自去沐浴,展昭一身水汽回来,遇到在廊下坐的白玉堂。

展昭停了停。

白玉堂在漫不经心擦拭那一把鸦青的头发。眉目淡远,形容平静。展昭却看见冷意。

那底下蠢蠢欲动的煞气是猩红的颜色,它咬牙切齿,它虎视眈眈。

伪装成最喧嚣的和平。

展昭挨着他坐下来。

“明知他与我不对付,竟喜于看见我,你说人奇怪不奇怪?”白玉堂仿佛是笑的,但样子很冷,可眉目切实有笑的弧度。

展昭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那男子病榻上留在人世最后一眼,带着满腔情绪,五味陈杂。却也是真的放了心,卸下那口气。

展昭去拿他手中的软巾,掰他坐正,亲自给他擦头发的湿意。

白玉堂没曾指望展昭说什么。

这男人,自打被揭穿心意,与他独处时就不常笑,也不善言辞,与在别个面前仿佛是两个人。

王朝从角门那里进来,瞥见这一幕,刚扎进案宗里的目光又猝然撕下来,往那里看。

这场面当真奇怪极了。

仿佛南侠手中不是发丝,而是连着四肢手足的筋骨血肉。

王朝自己觉得荒唐,因此猛然闭眼,转身退回去,心说是太累,然后再次举步进来。

闵家那个下人,与闵盛来的那日起就没清醒的说过两句话,糊涂的时候,囔过两声山匪。

“东面佛陀峰的山贼惯使刀背镶铁环的大刀,死者身上一十七个刀口,三种刀痕,其一便是这种刀。”

见展昭与白玉堂都看他,曹先生沉默很久,才说:“这类铁环刀,着伤八处,来自三种钝锐程度不相同的刀,剩下的两类刀痕,此前从未见过。”

“至少有五个凶徒,是不是?”白玉堂挑明他隐晦的含义。

曹先生缄默着,与他深深一揖。

是当地府司的不作为与难作为酿就如今局面,从前山匪杀的人,无名无姓,孤魂野鬼,也找不到友人亲眷,目下面对这个人,曹先生无颜直视他。

平头百姓遇上这样的场景,手无寸铁、孤立无援,该是多绝望。

四下的人,都晓得曹先生这一礼的含义,县尉垂着头,感同身受。

一时都没了声音。

是王朝并进来的张龙解了围。

两个人分别去访山里的猎户和采药人,最后找到往山中送东西的货郎。

山匪对这三类人十分“宽宥”,因为能做有进项、不抵扣的强盗“买卖”。因此他们知道的东西更多一些。

“上个月月初发现的,佛陀峰多了两张生面孔,跟着那位‘山大王’。”说到最后,难免讽刺。

张龙有别的发现,他去找采药人,最后寻到一个山野郎中那里。

“那郎中交代五月底被抓过去替一个人看过伤。”张龙神情很沉,“是个穿盔甲的男子,八成是……”

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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