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刚好上个月,货郎看见佛陀峰多了两张生面孔,如今闵盛的尸身上有两种从前没有的刀痕。
多巧啊。
白玉堂眼藏笑,像笑,又冷得出奇。
这四面,往南去是遵义军,东面是铜佛坝的驻将,往北再远还有广安军,三面围着的滋州,竟山贼横行,还有军人来投。
不是亲历,谁肯相信。
——这消息仿佛是钥匙,有一把锁因此打开。
当夜,承流县衙再迎贵客。
先从繁已经就寝,没料想深夜来客,长随来唤,他安抚下夫人,自己披衣出来,长随匆匆近前说:“是军中的人。”
先从繁非常吃惊。
到灯火通明的前厅,那里已经坐了几个人。
上首是一个军装女子,看到先从繁进来,厅上人站起来几个,都朝他看。
放眼过去,清一色铁甲,阵仗不小。先从繁一时惊疑:“不知您是……”
她自报家门,“敝姓岑。”
大宋军中没有几个女子,姓岑的只有那一个,是十分有名的人物,先从繁当下行大礼称:“有失远迎。”
两厢没几句寒暄,阿雅直奔主题,“深夜来访实则事出有因。去岁军中添新兵,有两个吃不得苦,逃逸出来,日前被发现在贵县出没。”
唐家军不辖滋州,抓两个逃兵算越县拿人,要事先知会这里知道。
阿雅说得轻松,浑然不知这话对先从繁意味什么。
——白日里才提到怎么就……
他许久不语,又神色几变,岑阿雅以为他是为难,“来前我已从知州那里取得首肯。”
一下堵死先从繁临时想的说辞。
就心中焦急,不着痕迹朝门外看,长随跟他日久,见先从繁目光,又有前面一番对话,领悟到个中意思,悄悄退到夜色里。
可这里都是习武之人,发觉外面有人走开是很轻易的事。
有人起身要去拦。岑阿雅摆摆手,压住他,去问先从繁:“大人何意?”神色无所畏惧。
她自忖没人能动得了这里将士,因此也不介意那长随去会叫个谁来,或是知会谁知道。
先从繁晓得自己压不住她。
阿雅位重于他,虽然到此为止阿雅都十分有礼,但先从繁不认为她不会硬来。
这样想着,先从繁决定透露部分事实。
先一个感激不尽的笑脸:“还要多谢大人替下官解惑,令下官知道这二人来历。”
尔后将脸一冷,“可这二人,不能让大人带走。”
岑阿雅眉梢微动,“怎么?你要保他?”
“非也。”先从繁摇头,“他俩在承流杀人,下官要拿他问罪。”
岑阿雅猛地沉了脸。
战场上回来的人有神挡杀神的气势,先从繁面上镇定,后背已经湿透,是暑热也是焦急。他担心岑阿雅执意要插手。
真以上级身份施压,先从繁不能违抗,可展昭不一样。
因此他又朝外看,夜色很深,他看不到尽头,只能心中祈祷。
他不知道,自己是注定等不来人。
三更天,山中有人疾行。马行声一声乱过一声,在山间像惊雷,惊醒虫蚁鸟兽。
猎户在这样的狂风里,话是散的,“接下来是雨季,前两日山贼刚劫了几个货郎和客商,闭门不出,几位爷去也是吃闭门羹!”
他连喊带叫地劝解,又说:“那寨子建在山堑另一边,里头的人拉闭吊桥,就是与世隔绝,真的进不去!再大的仇怨也要等一等!”
听客闭耳塞听。
猎户气得要死,在岔道那里,王朝要他指路时却还是照做。
这一夜被披上血织就的衣裳。
这位称霸山中的“大王”,好梦正酣,听有人唱苏侬软调。梦中就有绝色,烟视媚行。他从无边艳色中挣醒,枕边歌词调骤转,是塞上曲。
一字一唱里杀伐、阴狠,像虎豹财狼,再抬眼,一张颠倒的面孔,映着刀光,冲他缓缓一笑。
到处都是熊熊烈火。
平素随手要人性命的匪盗在这个鲜红的夏夜里乞求、讨饶、痛哭流涕,与昔日他等刀下讥笑赏看的“蝼蚁”如出一辙。
都道是军队奇袭,哪知是一人成阵,十步一杀。
一个逃兵被逼到死路。
火舌烈烈舔上来,卷得周遭疯狂燃烧,这离世的孤岛是一座囚牢,关住无数冤业,火焰灼着罪孽熊熊炙烤,欺它今朝无依、逼它自陈,只得吐露实情,向神佛祷告。
浴血的年轻人屈膝半蹲,掌中垂下一幅人像,慢条斯理笑问他:“认不认识?”
逃兵就崩溃到难以自拔,他乞饶忏悔涕泗滂沱,说不得已,哭身不由己。
时光一下子像回去,在那个炙热、阴冷的午后。
匪盗围着那支商队,呜呜鬼叫,他两个外人、世人最不齿的逃兵,被逼上梁山。
“要来投诚,总要有点诚意。”
“否则我怎么知道你二人不是卧底?”
“下不去手?也行。”那个说话的人肆意张扬地狂笑,“从前都是你们逮着咱们的人杀,如今也该换我们尝尝杀军爷的滋味,是不是?”
漫山遍野的附和。
他们笑、闹、激得他心血翻涌、恶向胆生,逼得他头昏眼花,朝那画上人举起手中刀。
鲜血溅起来,从脸上烧到他心里。
压抑的恶意被勾起,它漫无边际,朝他耳边囔囔大笑。
杀人有瘾。
一切的胆怯懦弱在见血后消匿于无形,惨叫绕耳、不能喊醒他良知,山风一来,山林飒飒,每一片草叶都是罪证。
如今恶报来了,他不愿意偿。
逃兵痛哭求饶,一迭声说:“我是不得已,饶了我,饶了我!”
就听到对方说:“好啊。”
他耳边嗡的一声,难以置信。
他偷眼去看,这每夜都来他梦中索命的刀下鬼闭起眼睛。
这年轻人在收画。
五指卷着薄薄一张画纸,从容不迫、神情自若,每一个举止细节都是赏心悦目的画卷。直到他收起刀。
血珠一长串从血槽如潮水猛退,逃兵却忽然后知后觉往自己腰上摸。
是空的……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只剩这半截身。
他脸上凝固着劫后余生,是死难瞑目。
白玉堂转身四顾。
还有一个。
缭目的火焚烧四野,看到哪里,哪里就是火,像要将这黑夜也焚成灰烬。他提刀走过血泊,献卿二字挂下血,冷不丁被人攥住手。
是展昭替他割了头颅回来。
白玉堂垂目看看那两颗头颅,又抬首看看展昭,他颊边有血,这样动,四周火焰在烧,像烧得这里也要燃起来。
刺得他眼生疼。
展昭掷下巨阙,抬手抹去。
这火烧了一整夜。
夤夜时,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天降大雨。
那是滂沱的宣泄。
雷霆劈得天空撕裂,山林沉在砚台里,几路兵将回头来报:“控制在山堑之内,没有烧到别处。”
阿雅颔首,雨幕厚重,让她不得不提高声量喊:“待雨停去对面,务必杜绝所有烟源!”
之后她回去临时支起来的行军帐里。
里头一堆人,各自做事交流,只有角落那里清静。
展昭也是刚回来,衣沿有泥,在同白玉堂小声说话。
“……总要看火灭了才安心……这时节山林干燥……”
起火不是本意,从哪里烧起来的也不知道,只晓得回过神来已经周身火海。好在不是风季,山堑是天然的断火带。
又有今日大雨。
阿雅掀开帐帘进来,转过画屏说:“是一场及时雨。”
尔后正色道:“虽然晓得你们是情有可原,但行事莽撞,大凡山火,岂是轻易两个担责就能了事的?”
想到情由,还是缓和下来,“也是天要助你……”连雨都来得这样巧,在将山寨里一切都烧成灰烬后。之后道:“我会留下来,直到附近山匪剿灭。”
白玉堂转头看她,“可换防……”阿雅是换防中途得到逃兵消息,才这折返到这里,再耽搁就是失职。
阿雅心里有数,不是很在意,“我会与将军陈情,他会肯的。
“好在前后两月灵关寨都是唐家军驻防,不比别家人会有微辞。”
白玉堂就不再说什么了。
阿雅便去看展昭,“展大人,借一步说话?”
展昭有些意外,点头说可。
两个人就走到外面讲话,白玉堂拾了展昭换的衣裳一转头,留意到那个一直跟着阿雅的男子。
大抵三四十岁,长相很好,穿的是亲随兵的服饰。
他一直在看这里,阿雅单独与展昭出去,他就没有跟,因此被青年注意。
江绕鱼没有躲闪,只是笑。
白玉堂多看了他两眼。
回头江绕鱼就同阿雅说:“我觉得小五认出我来了。”
阿雅说不可能,“那时候年纪那么小。”但想想又否决了:“还是可能的,他向来记性好。”
打算回京的前一日,天有片刻晴。
先从繁与展昭商量该买什么样式的棺椁,一要能经长途颠簸,二要保证尸首进京时不腐朽得太厉害。白玉堂就倚在殓尸房的门旁,朝里看一块块素色的裹尸布。
辟邪香焚起来的烟幽幽地往缝隙里钻,难以掩盖高温下**的气息。
除了那一具,其余的都已在昨日起灵,随着一抔尘土黄沙,什么仇怨冤报都化成烟泥。
还是他最后动了尊口。
“烧了吧。”那是这一日白玉堂说的最后一句话。
与血亲辞别前还是活生生一个人,到归来,只有手中亲飘飘沉甸甸一把灰。
王朝雇回来一辆马车,安置闵盛与那个闵家家仆的骨灰。
来时四人九匹马,历时大半月,归去有马车与几辆囚车拖慢行程,到九月上旬,才到邓州顺阳。
一路渐渐听人说,边境只怕要乱。
是平夏羌族。
党项元昊自继承父业,频繁扰境已是先兆,闻说在平夏内自称“朕”、一切按帝王制,甚至擅自改立年号,如今终于展露野心。
他弃大宋赐姓,称嵬名氏,正式遣使臣向宋来信。
“一介边境小贼也胆敢以天子自居,向官家送信,说什么?说要我堂堂大宋朝承认他夏国皇帝身份!如此荒唐、可笑!”
酒馆内文人酒客义愤填膺,奈何言辞不是利箭,不能阻挡元昊企图称帝的步伐。
到九月下旬,一行人终于抵京。
那一日是大好的晴空。
万里无云。
闵稚坐在妆镜前,棉絮在给她挽发髻。
红糖从院外悄悄进来,低声同闵秀秀说:“夫人,二爷回来了。”
白玉堂一走俩多月,闵秀秀十分记挂,目下猝然听到他回来,非常高兴,因此忽视了红糖的异样。她起身说:“是在府外下马了?”
就放下绣绷匆匆朝外走。
红糖张张口,喉头哽住,话还是没能说出来。
闵秀秀刚从抄手游廊下来,杨柳给她打伞遮阳,冷不丁一抬首,看到路尽头过来的两个人。
是白玉堂与展昭。
年轻人双手捧着一个盖红绸的四四方方物件,他身后,南侠给他撑伞。
是一把乌黑的油面纸伞。
在艳阳底下像黑漆漆的一张口,又狠又重地咬到她心头来。
闵秀秀猛地刹住脚。
那是……归灵。
是谁?
她遍体凉透,这个时候,忽然间的灵台清透,女子的直觉给了她答案。
却不敢信。
她拒绝这个被缩短的距离,可浑身僵硬,只能眼睁睁看那两个人走得愈来愈近,听眼前人说:“我送……闵老爷回来了。”
天昏地暗,不外如是。
只听到杨柳惊呼,回过神来,已经只能挨着她站。闵秀秀看看左右,哪里都是重影。她朝眼前人端起一个安静笑脸,又很快垮下去,崩塌成破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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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福久不见二爷。
这几月等到心焦,托枭鸟送的信封封都到,就是不见他回信,如今看他回来,心中欢喜,“二爷突然走又突然回来,要是小的今日回去城东,还看不见二爷哩。”
又看白玉堂一副恹恹的样子,招呼小厮去备浴汤。自己说:“二爷看见信了吗?怎么也不回句话好让我安心,小的镇日里快惦记死了,这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是头一个知道的,也不能跟着您身边伺候,像什么……”
越说越离谱,小的、我的颠来倒去讲,白玉堂听不下去,懒声道:“行了,就你话多。”
白福讪讪噤声,去看着下人放水、伺候二爷洗浴的物件。
好大一会儿,又在屏风后说:“二爷,您重阳没归家,婺州那边来信问,小的擅自做主回了一封,只说二爷出外差了——就前两天事。”
白玉堂没有搭腔。
他沉在梦里,那里是无边无际的汪洋,耳边是一个女子反复说:无妨、不碍事。
翻来覆去,只有这些字眼。
有哭的样子,又强撑一个端庄。
女孩子是用来疼的,怎么能让她难受成这样。
在等闵家过来接灵的期间,十月,党项元昊自立为王,改平夏为大夏国,正式与大宋脱离臣属关系。
消息自边关加急送回,天子在朝堂上怒发冲冠,当庭下旨缉杀元昊。
同月十九日,唐后栩于梓州来信,陈述当地厢军与知府失职,以致山匪横行、为祸乡里,请旨彻查梓州府各级官员。
事经当朝奏报,前有所谓“夏国”令官家焦头烂额,后有此事来撞枪口,官家当时就怒笑三赞:“好啊。好一个知州大人!”
天子一怒,行雷霆手段,命皇城司做前锋探查、刑部与大理寺即刻抓捕罪臣归京。
事后展昭说:“是用不到相爷了。”
白玉堂这才晓得那日阿雅与他独自讲话是说什么。
“是担心官家不重视。”武将的奏章只是干巴巴文字,到文人手里,能演出金戈铁马。
因此那日阿雅与他说:希望来日唐后栩参劾州官时相爷能说两句话。
目下情形反而可有可无。
唐后栩赶在这时候呈报奏折,挑的好时机,料定天子余怒未消,必有重惩。
炉子上在煮酒,已经沸腾,酒香溢得满室。展昭问:“是女贞陈绍?”
白玉堂有些意外地挑眉看他。
展昭晓得他想什么,因此眉目微暖,与他解释:“我师从前也爱陈绍。”
年轻人去盛酒的手倏然一停。
又很快假装被沸酒溅到手,缩回来在衣上拭了,展昭替下他,盛酒在海蓝的琉璃盏里。
酒酿在里面,一长串泡沫升上来。
像溺水。
闵学修与其弟在十一月初来。
风尘仆仆,灰头土脸。
这个时候,天已经大冷,上一次是落榜回乡,虽然失意,但还算平和,这一回来,是惊痛难止。
闵家大爷先在闵盛灵位前哭过一场,之后和闵秀秀说话,提到母亲,有片刻失言,才慢慢说:“母亲心中有怨,我去送消息,也没见回信,只有三弟来见过一面——她也不许三弟离乡。”更别提来接灵。
几十年的夫妻,一朝一拍两散,连情意都没得干干净净,形同陌路。
那日晴时有雪,展昭拿着公文阔步从九曲廊经过,不经意的一眼,看见太湖边上的一块临水大石上坐的白玉堂。
身旁闵稚围一件与他同色的兔毛斗篷,捧着吃一只豆薯。
……今日本该是闵盛起灵回乡的日子。
闵稚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是被留下了。
出嫁的女子没有给娘家兄长守灵的资格,卢方虽不在意这个,却也不能放心让闵秀秀在这种情形下回慎县,因此只陪她送到城外。
闵稚年纪小,但也担心她知道,一直瞒着,今天实在分不开身,才交白玉堂带。
“大嫂求来的。”白玉堂看看闵稚,没有多言。
他两个都心知肚明,闵秀秀是在求最后一点补偿的机会。
可这样的事,怎么能全往自己身上揽责。
之后十一月十七日,微雪。
有远客从南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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