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虞十二年冬,霜风冽冽,彤云如墨般翻涌,层层叠叠压向大地。
不多时,便扯絮般簌簌落下鹅毛大雪,须臾间,天地皆白,一片银装素裹。
虞岁裹着一件旧氅,蹲在雪地里侍弄着一簇花草。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的念舟公主啊,大家可都有疑问呢,你这个舟是‘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的舟呢?还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舟呢?一道娇俏的女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虞岁手下的动作微停,几不可察的蹙了下眉。
念舟念舟,像咒语一样惹人生厌。
无论哪个舟,都是虞岁最讨厌的舟。
侍女阿妄躬身接过虞岁手里的花具,递了个手炉给她。
虞岁接过,搭着侍女阿元的手慢条斯理的站起来,回身,也不正眼看来人……
“听闻陈相近日被御史台那帮老头连番弹劾,怎么?你不乖乖在家躲着,打算出来惹事触你爹的霉头?”
“你!还跟我摆公主架子呢?看看你都过的什么日子?老款大氅,旧手炉,素头面……一点实新花样都没有!吃穿用度哪里当得起公主的身份?跟你那个早死的母妃一样不争气!连我的贴身侍女都不如!”,她说着,还回身打量自己的侍女,二人眼里都有讥讽,也不同虞岁行礼。
虞岁笑了,端的是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就听她淡淡出声,却透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
“陈思蒙,瞧瞧你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这就嫉妒了?好办啊,让你那个惯会做小伏低的娘,爬一爬我父皇的龙床,毕竟,路数她都熟悉,连先丞相夫人、凌国公独女那样的人物都能被逼得守着青灯古佛过活,以她的勾栏手段,这点子心愿定能满足你。”
“虞岁!我这就去告诉念稷哥哥和皇后姑母!你和你那个野种弟弟等下不要哭着求我!也不知道是谁,日前跪的腿都瘸了也没人理你!”,她说着像是回想起什么,笑的放肆,她身后的侍女也跟着捂嘴笑。
虞岁站在漫天飞雪的檐下,有风鼓动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她的声音被霜雪侵染,字字句句都淬尽寒冰:“阿元,刚刚那株单叶铁线莲颜色不正,将她的侍女拖过去,三刀六洞,慢慢放干血,好叫阖宫都知道,丞相嫡女好大的威风,一言不合就虐死了贴身侍婢。”
“唯!”,阿元应声,几步走过去,不给任何挣脱的机会,扯着那婢女扔到单叶铁线莲前面,抽出随配匕首,动作干净利落,三刀下去,没有一丝余地的洞穿,鲜血汩汩流出,甚至连反应和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那婢女只惊恐的睁着眼睛倒下……红的血,白的雪,汇集成惊心动魄的、诡异刺目的美。
短暂的呆滞过后,陈思蒙惊声尖叫,“虞岁!你什么意思?!”
“本公主今天就大发慈悲的教教你宫里的规矩,第一,阿元是按照皇家长公主亲侍的资质培养起来的,区区丞相之女还不配置喙;第二,本宫再不济,也是有封号的公主,再不堪,也占了个长公主的便宜,本宫的话,就是真相,记住,你的婢女,是因你而死,本宫手上可干干净净;第三嘛……”,
虞岁慢慢走近她,“你这个婢女跟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不清不楚的,说起来,你那个老奸巨猾的爹和你姑母,还得谢谢本宫替你们陈家清理门户,斩断孽缘……哦对了,不要想着告状哦,最近我亲爱的父皇眼睛可是总盯在你身上,你的亲亲姑母怕是最不想见到你去她面前晃!”
陈思蒙怔怔的看着虞岁,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心下一片骇然,虞岁明明年纪与自己一般无二,心思之深,手段之狠,可见一斑!而且,她怎么知道这么多密辛?不是不得宠么?不是任人欺凌么?怎会……如此……可怕?
不过有一点显而易见,虞岁的心思手段与她的容色一般,业以不可挡之势初绽风华。
虞岁嗤笑一声,“阿妄,她以下犯上,不敬本宫,掌嘴,打到她出声为止。”
“唯!”,阿妄拎着花具直直拍到陈思蒙脸上,这一巴掌打的很有水平,看不出来太肿,但是,内里会烂,很疼,甚至不及时治疗脸就废了。
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女儿,脸蛋就是最好的工具,脸废了,人也就废了。
这个道理,即便是蠢笨如陈思蒙也懂。
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她更懂,当即便跪下:“公主……息怒。”
“哦?你倒是说说,本宫为何会因为一株花动怒?”
“臣女不该虐待婢女,污了公主的地方。”
“阿妄,教教她。”
“不止,陈小姐还扰了我们公主的清静,搅了公主的兴致。”
“臣女……谢公主教诲。”
虞岁玩味的欣赏着她恨的牙痒痒气的瑟瑟抖又强装镇定的样子,突然觉得好没意思,这点胆子也配跟自己叫嚣?
“滚吧,本宫好人做到底,会遣人将你和你的贴身侍女送回丞相府,阿妄,叫人过来洗地。”
待几人离开,虞岁有些出神的看着雪地的一抹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阿元,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单叶铁线莲么?”
“是因为它极其耐寒?”
“此花又名雪里开,冬季开花,极其耐寒,铃铛般的花朵,白中泛紫,不觉得很像我么?众人都以为我是什么纯良可欺之辈,其实啊,内里早已黑的发紫。”
“公主言重了。”
虞岁幽幽感叹,语气里透着势在必得的野心和筹谋:“我等了太久了,不能再藏锋了,瞧瞧我那个父皇,虽然荒淫无道,却心有沟壑,有雷霆手段,也懂驭人之谋,想让他看到我,就不能一味的守拙,这人啊,要有价值,一成不变的避让是没用的,想要站的高,不争,不抢,不攀爬,怎么行呢?”
“公主说的是。雪大了,回吧。”
“是啊,起风了。”
傍晚的巷道有些暗,阿元提着灯走在前面,细心的嘱咐虞岁,“公主当心脚下。”
“我一直很喜欢这条路,就像人心的阴暗面,看不见的地方,总能滋生罪欲。”
“公主考虑事情的角度一贯别致。”
“前面怎么回事?”,虞岁停步,指着不远处喧嚷的人群,隐约可见几个身影在昏暗中扭打纠缠,不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与低声的咒骂
阿元向前几步靠的近些,不多时回到虞岁身旁,“公主,是几个寺人围着凉月国质子欺辱”,阿元神色警惕,转身欲引着虞岁避开这混乱场面。
“凉月国?阿野幼时是不是受过他们凉月国莲后的恩惠?”
“是,那年殿下急病,无人理会,是凤驾临邦的莲后遣了随行国医救治的。”
“这个质子与那莲后什么关系?”
“正是莲后所出,去年莲后与世长辞,今年新上位的郭后吹了枕头风,借着战事为由,推了莲后的独子来咱们颂虞为质。”
虞岁心中一动,“去看看。”
“长公主在此!”,阿元庄重厉喝。
这是丁年第二次见虞岁,用时过境迁来形容恰如其分,去年他随母后来此建交,那时她跪在殿前,身形纤弱又倔强,夜风乍起,四周的烛火明明暗暗,跳动在她清冷平静的脸庞上,年纪不大,已经学会了隐藏情绪,那模样便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在重逢的巷尾,心跳先我一步认出了你。
“公主,是二皇子和六皇子的寺人”,阿元凑近虞岁轻声低语。
虞岁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墙角的丁年身上,他很狼狈是真,让人无法忽视也是真,恂恂公子,美色无比,诞姿既丰,世胄有纪。
啧,这人怎么,越惨越显得有些……惹人怜爱呢。
这日子啊,也是有趣起来了,虞岁眯了眯眼,心下暗暗盘算自己手里的筹码和底牌。
半晌,她淡漠的声音响起,“闹什么?”
那寺人跪在一旁,语气并不恭敬,“回公主的话,这质子偷了二皇子爱犬的馒头。”
虞岁就笑了,“你是说,堂堂凉月国太子,比不过一条狗?”
丁年在一旁听到凉月国太子这个称谓的时候,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个称呼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世上除了母后留给自己的旧部,也只虞岁还记得了。
“公主此言差矣,二皇子的狗自不是俗物可比。何况,他已经不是太子,凉月国的太子是郭后所出,如今的丁年,只是个质子,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被这样顶撞,虞岁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她摸了摸怀里的手炉,炭火还燃着,外壁却已经凉透了,真凉啊……
她把手炉递给阿元,“你说,是他的嘴硬,还是这炭火硬?”
阿元会意,放下灯盏,掀开手炉,不等那说话的寺人反应,三两步走到他面前,卸掉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嘴,将待熄未熄的炭一股脑倒进去之后又快速合上他的下巴,那炭带着灼人的高温,一入喉便发出“滋滋”声响 。
寺人瞪大了双眼,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惨叫,双手在空中乱舞,指甲在脖子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阿元恍若未觉,不给这寺人留丝毫自救的机会,箍住他的手,掐着他的脖子促使他吞咽。
滚烫的炭火划破喉咙,鲜血顺着寺人的嘴角汩汩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出一片暗沉的红。
虞岁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仿佛眼前发生的不过是最平常的小事。
“公主,人要不行了”,阿元放开手,抬眸看向虞岁,请示下一步动作。
虞岁轻抬眼皮,瞥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寺人,声音依旧平淡:“扔到乱葬岗,省得污了这地方。”
其他的寺人如蒙特赦,慌慌张张的凑过去拖着快咽气的寺人,动作急切得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瞬间便做鸟兽散。
丁年看着虞岁,雾蒙蒙的光,絮簌簌的雪,还有眼前这个初见便在他心上烙下印记的她。
曾经那个在丁年眼中羸(lei)弱、藏不住野心又藏得住情绪的少女,如今举手投足间已满是上位者的杀伐果断。
她甚至不屑去让那寺人死的明白,或者说,这本是上位者的手段,她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怎么配?从那寺人出言顶撞的时候,他在虞岁眼中就是一个死人了。
跟一个死人,争什么?辩驳什么?需要他瞑目什么?
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发梢,很快便消融,好似从未落下过,就像她此刻的心境,波澜不惊。
“怎么,被吓着了?”虞岁的目光从雪幕中穿过,直直看向丁年,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阿元都来不及确认她嘴角的弧度,就见她已经神色如初,仿佛刚才的一幕是错觉。
“我们两个,好像每次见面,都有一方是狼狈的”,丁年说着,掩唇清咳。
“我不记得我们见过面。”
丁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刚刚那个寺人,是你们颂虞最得宠的二皇子的人,你看起来挺有城府,就这样轻飘飘的收拾了,不觉得很莽撞么?”
虞岁眨了眨眼,“不觉得。你看起来挺有脑子,看不出我要打草惊蛇么?”
“公主好手段。”
“好手段救了你。”
丁年轻笑,“公主善举,引舟不胜感激。”
“引舟?”
“是我的表字。”
“可有出处?”
“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
虞岁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丁年,每一步都像是裹挟着引人入胜的力量。
像是在丈量着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又像是在探究着这个男人的深浅,更像是在权衡着这份突如其来的相遇究竟会在她能掌控的生活里掀起怎样的涟漪。
“倒是个好出处,很有几分意境与洒脱 ”,虞岁轻声说着,声音里透着几分诱惑。
待走到丁年面前,她微微俯身,与他对视,被她恍若洞悉人心的眸子盯着,莫名的让丁年心头一紧。
“公主在看什么?”
“在看你的价值。”
“哦?公主可看出什么。”
“保护好你这张脸。”
丁年有些哭笑不得,他扶着墙站起来,掸了掸旧袍服上的雪,神情寂然的说:“公主,我现在,没有任何价值。”
虞岁觉得额角突突直跳,就见不得他这副样子,“丁引舟,你要不要跟我走?”
此后隔着八百星河三千烟火丁年始终无法忘记这一晚,虞岁携风带雪而来,问他要不要同她一起走。
可是我的公主啊,我的路冷风刺骨,怎么舍得你同我一起受苦?
丁年苦笑,“公主,你看这雪,白了你我的头。”
虞岁就懂了,他不肯。是了,现在的形势,她尚且自顾不暇,怎么能不清不楚的带着他?可恨刚刚竟然情绪上头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看来,还是道行不够。
虞岁又恼了,走又不跟我走,还要提什么白头,白头若是雪可替,世上何来苦心人?
“雪中白头?我不会,我有伞。阿元……”
阿元适时打开伞撑在虞岁头顶,将她和丁年隔成两方天地。
丁年捡起地上虞岁的旧手炉,颇有些小心翼翼的开口:“这个手炉,可以送给我么?”
“这个旧了,不暖了,改日遣人送你个新的。”
“不,这个很暖。我就想要这个。可以么?”
虞岁点点头,想了想,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块肉递给他,“馒头有什么好吃的,给你肉干。”
丁年看着她拿着肉干的手,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
也不知是对她的纤纤玉手,还是对她手中的颇有食欲的肉干,咽了咽口水,慢慢伸手接过,他的指尖掠过她的手指,心头微颤。
余生即使隔着九重霄汉四海波涛也不会悲戚了,因为我将始终记得手指轻触这个瞬间。
丁年看着虞岁的背影渐行渐远,片片飞雪落在她周围,像渡了一层星芒。
她像雪里的星,也像他梦里的星,微光与炽热分不清。
这晚的最后,丁年坐在破旧的偏殿里,捧着虞岁的手炉,目光幽邃悠远……
像在打量四下的布局,又像透过这屋头片瓦看到从前的雕梁画栋,看到曾经的花团锦簇,看到旧时的众星捧月……
看到母后临终前的饮恨不甘,看到父皇对郭后之子的溺爱,看到郭后的狠厉毒辣,看到……虞岁因他而惩处寺人的血迹斑斑……
丁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炉的边缘,手指上有她的温度,手炉上也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想起她望着漫天飞雪的模样,她的眼眸比雪凉薄,比雪皑寂,比雪净透。
直到天光微亮,他才对着不知名的方向低声开口:“毒七,去给舅舅传信,就说,我想通了。”
角落里的毒七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殿下怎的突然想通了?”
“大概是因为,我现在没有价值吧。”
毒七虽然觉得主子似是而非的回答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她听不懂没关系,听话就行了。
“殿下可还有旁的话要传?”
“告诉舅舅,我现在是无根之木,难常青,让他想好了再做决定。孤帆易覆,莲花瓣瓣化锋刃,方能消我此间恨。”
待殿中只剩下丁年一个人,他望着天边日出的轮廓,喃喃自语,虞岁,我知你不过是一时的恻隐之心,但是这个冬天,没有那么冷了。
“公主,这是卫世子传进来的”,阿元递上手里的情报。
虞岁拆开信笺,看完,借着烛火点燃,直到火舌将要烧到手指,方才放手。
“回信,让他别闲着,去从军,静候佳音。”
“从军?卫家几代单传,老太君怕是不肯放世子去”,阿妄没忍住感叹,这公主轻描淡写的,怕是卫家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虞岁拿着棋谱研究残局,随口说着:“咱们现在可用的人太少,光靠前朝那几个旧人有什么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不好掌控,倒不如重新趟一条路,况且,军中无人怎么行呢?”
“公主说的是,只是不知卫世子肯不肯。”
“卫韫那个性子,让他做文官,怕是撑破天也就是个空壳太尉,前朝盘根错节,很难再插进去新势力了,挣军功是他最快出头的路子,也是我唯一的机会。他会愿意的,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身后夹缝中生存的卫家”,虞岁放下手中一枚黑棋,原本势众的白棋局面瞬间变了……
瞧,不到最后,谁知道能不能厮杀破局呢?
“公主,写好了”,阿元恭敬的捧着信跪到虞岁面前。
虞岁点头,又落下一子,偏头看她还跪在原地没动,有些疑惑,“怎么了?”
阿元试探的问:“公主,可有信物要转交给世子?”
不等虞岁反应,阿妄用一种‘你是疯了么’的眼神看了阿元一眼。
虞岁放下手中的棋谱,“卫韫让你要的?他还说什么了?”
“世子说,想要一份心安。”
“心安?”,虞岁拾起一枚黑棋重重的扔回棋盒,“去告诉他,卿本局中人,莫要入戏深!”
虞岁最讨厌拎不清的人,当初母族旧部找到她,从中斡旋结识了卫韫,说好了结盟,各取所需的关系,怎么还掺进杂质了呢?
“公主,恕阿元多嘴,奴婢知道您连亲笔回信都不会做,更遑论互通信物这样的事,请赦奴婢试探之过,只是公主,您为了丁年,处置了二皇子的寺人,还有您的手炉就那样给了他,您想过后果么?”
最震惊的不是虞岁,是阿妄,她甚至觉得阿元肯定是吃错药了,要么就是被夺舍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虞岁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无论让她做什么,无论让她的刀锋对准谁,这还是第一次,她跪的笔挺,疑问的话也是掷地有声。
虞岁挑了下眉,宽大的袍袖猝不及防的拂翻了整个棋盒,黑白棋子瞬间如受惊的雀鸟,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在寂静的室内发出清脆而杂乱的声响。
有半数棋子兜头罩脸的洒到阿元的身上,滚落到她脚边。
虞岁的目光并未看向散落的棋子,而是直直地落在阿元身上,那眼神仿若寒夜中审视猎物的孤狼,冷冽又带着探究。
“阿元,你今日的胆子,倒是让我刮目相看”,虞岁的声音不疾不徐,语调里听不出喜怒,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凉。
她缓缓踱步,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鞋底与地面摩挲的细微声响,此刻听在阿妄和阿元耳中,却似战鼓擂动。
阿元跪在原地,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公主,您知道的,但为您使,虽死无悔。”
虞岁闻言,嗤笑,笑声在空旷的室内回荡,更添几分森冷之意,她俯身,手指捏住阿元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知道我气的是什么么?我不气你有质疑,我气的是你竟然学会了试探?你跟在本宫身边多年,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奴婢永远是公主一个人的奴婢。”
不知哪个字取悦了虞岁,她放开手,淡漠的说了句下不为例,短暂的沉默之后,虞岁幽幽的叹了口气,“罢了,你与阿妄跟了我这么多年,问一句也是常理,地上凉,起来吧。”
阿元跪在原地端端正正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谢公主体恤”,方才站起来。
“丁年和卫韫,在我这里,是不一样的。”
阿妄斟酌着出声,“公主,您对那个质子?”
“志在必得。”
阿元忧心忡忡的提醒,“公主,他对您,没有卫世子有用。”
虞岁坐在案前,目光不经意地扫向地上散落的棋子,阿元和阿妄瞬间会意,动作迅速地整理棋盘,手指如飞般捡起那些黑白棋子。
“卫韫是自己人,丁年是我的人,这么说,你们懂么?”,虞岁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拨弄着算筹。
“或者说,他们两个,我都要。卫韫能为我所用,而丁年,像一件战利品,足以匹配我身份的战利品”,她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往后,你们便会知晓,丁年在我这盘棋里,是至关重要的一子,或许,还能为我打开别样的局面。”
“公主下一步想怎么做,还请吩咐示下”,阿妄和阿元收拾好一切,躬身站定。
虞岁抚了抚眉角,“旁的倒也罢了,只是我那好二弟遣了人来问我要一个女侍伺候笔墨,你们说,送谁去好呢?”
“公主,阿元可以,奴婢会尽量把二皇子那边的局势搅成您想要的样子。”
“公主,还是让阿妄去吧,阿元的武力值高于我,能更好的保护您,况且,您最初培养奴婢的就是媚术,没有人比奴婢更合适。”
虞岁捻起一枚棋子把玩,漫不经心的说:“阿妄,你不乖哦,还有一句话没说吧?”
阿妄连忙跪下,“公主恕罪,日前,二皇子曾私下问过奴婢愿不愿意。”
“阿妄,不要跟我耍小心思,从小到大,你一说谎或者隐瞒,都会习惯性的先看一下鼻尖。”
“奴婢是怕公主多想,还望公主不要怀疑奴婢对您的忠心。”
“阿妄,忠心不是用嘴说的,我要看你如何展示你的忠心。翠裙娥,纤手弄谋,可会畏焉?”
“奴婢无惧无畏,为了公主,万死无悔。”
虞岁起身,缓步走到二人面前,轻描淡写又言之有物,“缘分本就缥缈虚幻,多是朝露晞阳,南柯一梦,梦醒人散,转瞬即逝。我不信缘分,我更喜欢强求。但我信我自己的眼光,单看我会不会看错你们两个。”
颂虞十四年秋,边境战事胶着,同年冬,凉月国兵败。
丁年的境遇,一落千丈,从质子变成阶下囚。
昏黄的火把摇曳不定,将潮湿墙壁上的水渍映出扭曲的光影。
丁年被沉重的铁链束缚在冰冷的石壁上,褴褛的衣衫上血迹斑斑,发丝凌乱,面容虽然憔悴,一双眼却如点漆,眸光似寒星闪烁,此时他神色平静的看着面前不远处的女子。
“丁年,我已经说服了我父亲,只要你肯娶我,你母族的旧部肯为我父亲所用,以后你就同凉月国没有半分关联了,只是我太尉府的佳婿。”
丁年笑了,他是真的觉得好笑,笑声从无声到有声,甚至笑的咳起来,许是牵动了内伤,唇角洇出一丝血迹。
“洛茄,别在我身上白费心思了。我和你,永远不可能。”
洛茄皱眉,语气中染上愠色,“我不明白你,我真的不明白你,我说的这条路,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你有什么理由拒绝?”
“心中无爱,毋宁死。”
洛茄都气笑了,笑容里带着无尽的酸涩和不甘,“爱?丁年你有心么?这两年,我为你做过的事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你感觉不到?这段日子,我为你奔走四处,你不明白?”,她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嘶吼出来。
“贵人不踏贱地,你走吧”,丁年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满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洛茄几步上前,双手急切地捧起丁年的脸,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在捧起这世间最珍贵却又最易破碎的宝物。她的眼眸中闪烁着泪光,近乎疯狂地喊道,“你看看我,我不信你没有动过一点心思!我不信!”
丁年不语,只是缓缓闭上了眼,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像在极力隐藏着不耐。
看他这样,洛茄突然有些失去理智,她踮起脚,将朱唇奉上,在将要贴上她渴求已久的双唇时,丁年猛地偏过头,她的唇擦过他的脸颊,落在冰冷的空气中。
“别这样惹人生厌,洛茄”,丁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们本就不是同路人,你身份尊贵,前程似锦,何苦在我这泥潭里纠缠。”
洛茄却不肯罢休,她死死地抓住丁年的衣襟,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同路人?什么同路人!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不想和你只是路人!这两年,我不顾家族反对,为你求人脉、找资源,我把我的心都捧到你面前了,你凭什么一次次推开我!”
丁年全然不为所动,只冷然拒绝:“子非我良人,亦非我追寻”,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洛茄已然冷静下来,“我不是良人?谁是?那个蛇蝎心肠的虞岁么?醒醒吧丁年,那位表面上的金枝玉叶,自幼便在宫廷权谋的血雨腥风中摸爬滚打,在无数次生死较量中练就了一身狠辣果决的手段,她怎么会在乎你的死活?她哪里还会记得你这个人?”,一字一句如同利箭般直直射入丁年的心。
终于得见丁年静默的脸色如湖水中投进石子一样泛起层层涟漪,洛茄心底竟然生出一丝快意,她的话语如重锤一样继续捶磨着丁年:“你还不知道吧?这次让你们凉月国元气大伤的正是她的入幕之宾!卫韫,如今已是定国大将军了,你说,你和她,还有什么可能?”
丁年深吸一口气,说出来的话仿佛从寒冰里捞出来的一样,“不关你的事。”
“好好好!你就抱着你那只破手炉慷慨赴死吧!我会让你在死前看到,一时的得意不算什么,虞岁的心思再深也大不过皇权!”
洛茄说完,心中痛苦与恨意疯狂交织,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压都压不住。此刻,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不断盘旋:一定要让虞岁落魄!她决绝转身,脚步匆匆,每一步都踏得地板咚咚作响,似是要把满心的愤懑都发泄在这脚步声里。
可即便如此,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仍不可救药地奢望丁年能唤她回头,家族的荣耀、尊贵的身份,都可以抛诸脑后,只要他肯回心转意,她什么都可以放弃。
但是不出意外的让她失望了,丁年没有发出一丝挽留的声音,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过来。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悠远不知落在何处,陷在回忆里,身影被昏暗的光线拉得悠长,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虞岁她,好似一种蛊,让他尝尽相思苦。
“丁年,你够狠。虞岁,这是你逼我的。”洛茄在心中暗暗发誓,“既然你抢走了我最在乎的人,那我就不会让你好过。”
“公主,咱们的人来报,太尉府的洛小姐眼眶红红的从地牢气冲冲的走了。”
虞岁垂眸轻叹,“想过他会不肯,没想到他真的不肯。”
“公主您,打算如何?”
“阿妄那边怎么说?”
“二皇子近日的心思都放在同六皇子争地盘上,两人都用尽浑身解数在皇上面前表现。”
“由他们争去,去告诉初九,把阿野的药换成身体孱弱又不伤元气的,务必让他看起来年岁不永,毫无费心出手的必要。再转告阿野,让他最近不要直接插手前朝的事,不要露出马脚,做的干净些。”
“唯。那公主,准备不管丁年了么?”
虞岁勾唇,“怎么会?我哪里舍得我的人一直呆在那种地方,不过是多费些心思罢了。你看他这般忠贞不二,为他绕些弯子也是值得的。”
阿元有些犹豫的进言:“公主,卫世子就要凯旋归来了,圣上亲笔御封定国大将军的旨意已经昭告朝野,眼下,您不考虑一下卫世子能不能容得下丁年么?”
“我只考虑我自己。我现在的身份不能左右逢源的两个都要,除非咱们阿野登位,届时我就是名副其实的长公主了。两个面首而已,便是再加两个,又何妨呢?”
“公主,您看问题的角度总是这样新颖。”
“不然呢?我与卫韫,不过是结盟,不过是他颇有姿色,真要比起来,跟丁年还差了一大截,鱼目混珠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所以说为什么要考虑他容不容得下丁年呢?更何况,本宫能捧出一个卫韫,就能捧出第二个!”
阿元听明白了,虞岁的意思就是,卫韫常有,而丁年不常有;卫韫可以有,丁年不能没有。
有侍女匆匆进来,躬身到阿元耳边低语,阿元听的神色一变,摆摆手示意那侍女退下。
“公主,洛小姐回府与洛太尉密聊一个时辰,刚刚洛太尉上了奏折,说……”
“嗯?”
“说洛小姐爱慕圣上天威已久,借此战事大捷之际,奏表陈情,请求入宫伴驾,侍奉圣上左右。”
虞岁稍微一想就明白其中关窍,冷哼一声,“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堂堂太尉千金,高门闺女,如此不入流,为了个求而不得的男人竟甘愿以身入局,看来,洛茄是决意与本宫不死不休了。”
“仅仅是为了丁年?”
“自是不止,好儿多着呢!这是太尉亲笔上书,父皇给他三分薄面,最低也要封个妃位,再生个皇子,日后……不成,别的都可以,只这样不成!”,虞岁缓缓踱步,心下不断计算。
“公主的意思是?断了洛小姐的路?”
“啧,阿元,这么多年怎么一点进益都没有?格局打开,这种事,源头在男人身上,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本宫从不屑于在这种事上脏了手。”
“您是说?皇上?可他是皇帝啊?您……怎么……”
阿元想说,我的公主您怎么敢想的?这皇帝的药怎么下?涉及皇嗣,又不能轻易假手于人,或许自己可以?
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或者说她眼珠一转虞岁就察觉到了,抬手制止她,“停,你的脑袋不适合思考这种阴谋诡计阳谋设计的事情,轮不到你去做这种事,你就乖乖呆在我身边,任由我指哪打哪就好了。”
“唯。”
“洛茄什么时候入宫?”
“今夜。”
“这么急?聘为妻奔为妾,她不该叫洛茄,应该叫洛妾。”
“公主,咱们怎么应对?”
虞岁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再睁眼,眼底一片清明,“不必咱们出手,前段时间你不是说陈相一党被打压的太狠,皇后也不管,陈相已经动了让陈思蒙进宫的心思,如今正好,都放进来,让她们热闹起来。”
“可是,陈小姐也是会给公主您添堵的。”
“放进来吧,她在宫外也不消停,为了嫁给她的念稷哥哥,见天见的折腾阿妄,不如放进来,放到咱们眼皮子底下,进了宫就由不得她了,不争宠,她怎么活?”
“公主思虑周全,是奴婢想左了,怕她们统一战线对付您。”
虞岁淡笑,“只要是几个女人夹了个男人,再有点权势做诱饵,就不怕她们不咬钩,一个钩挂多只鱼,怎么能全身而退?势必鲜血淋漓收场。这世上很多关系,看似固若金汤,只要逐一击破,也不过如此。”
“什么时候放进来需要安排么?”
“不必着意安排,今夜咱们放开手,怕是明日中午就能听到新人进宫的消息了。”
“公主说的是,您,这是要出门?”
虞岁有些咬牙切齿的说:“费了半天脑子,该去收点利息了,走,去看看给本宫节外生枝的祸水。”
地牢深处,死寂沉沉。昏黄如豆的火把,在幽暗中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火光跳跃,把潮湿墙壁上的血污映照出张牙舞爪的模样。
丁年被粗重的铁链死死地锁在冰冷刺骨的石壁上,铁链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腐臭的气息,胸腔里满是压抑的疼痛。他的眼神却依旧倔强,透过凌乱的发丝,凝视着黑暗深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
一阵环珮声过后,虞岁的身影渐渐清晰,丁年起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遥寄思念挂星辰,梦里恍若见故人。
见他这样,虞岁出声调侃:“这才过了多久就不记得本宫了?怎么?是那洛小姐升小姐都比本宫令人记忆深刻?”
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虞岁?”
“真忘了?”
“怎么会?我的公主殿下”,丁年的状态虽然有些虚弱,但是语气中的欣喜若狂却是几个音节就已经一览无遗的。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虞岁的裙摆扫过地面的尘土,不顾四周的阴森与腐臭,款款走到他面前。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在那一瞬间凝噎,也多余。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丁年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这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他微微偏头,仿若一只眷恋温暖的倦鸟,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掌心。
那掌心的温度,似是冬日里最暖的炉火,他贪婪地汲取着,仿佛要将这温度融入自己的灵魂深处。
紧接着,她如同一朵被风吹近的娇花,轻轻凑近,温热的呼吸如同轻柔的羽毛,浮光掠影般印在他的唇边,带着独属于她的馥郁香气,那是他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魂牵梦萦的味道。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渴望,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忍不住倾身向前。
当他的唇触及到她唇瓣的瞬间,仿若有一道电流瞬间贯穿全身,他感觉自己的每一寸骨血都在放肆叫嚣,那是压抑已久的情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对待天边皎洁的皓月,却又带着无尽的渴望,似要将这些时日以来的思念与爱意,都在这一吻中倾诉。
这个吻,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用力贴近她,铁链碰撞石壁发出沉闷声响,似在为这炽热的爱意奏响不和谐却又动人的律章。
她纤细的手指扣紧他的肩膀,指甲几乎嵌入他的肌肤,似要将他揉进自己的灵魂。
这个吻,宛如一泓清泉,淌过荒芜的心田,唤醒心湖的睡莲;又似夜空中的流萤,轻盈地飞荡,点亮彼此灵魂深处的星幕。
时间仿若被凝于琥珀之中,流光悄然凝滞,山川失色,尘世万物皆隐入水墨淡影,周遭一切像是被蒙上一层薄纱,影影绰绰,模糊难辨。
乾坤间,唯余两颗心的悸动,仿若暮鼓晨钟,交叠呼应,于无声处,恰似那丝竹雅乐,奏响一曲情长意绵的凤求凰 。
在这狭小阴暗的地牢,爱意滋生蔓延,肆意生长,这个吻加深了他对命运的反抗。
丁年私以为,这是虞岁给他的,绝境中相互依偎的誓言 。
她像他宿命的藤,缠绕与支撑厘不清。
“我好想你”,他的声音低沉暗哑,透着无限的缱绻与深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掏出来的。
虞岁好整以暇的看向他,“丁年,我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做我的,面首?”
丁年怔住了,上一秒还感觉自己见到了碧落花开,下一秒,就在黄泉徘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尽在虞岁的一念之间。
“原来是我错了,原来在你心里,我从始至终只是一个玩物,是你手中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丁年的身形有些摇摇欲坠,若不是墙壁上的铁链锁着他,怕是他早已支撑不住。
虞岁的神情有些触动,“丁年,做我的所有物不好么?何必深究那么多呢?”
“是因为……那个卫韫么?所以我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个啊。”
心头栽得苦情树,换不来那鸳鸯住。
“丁年,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我不强迫你,明日,若你咬定不肯,我就放你走,从此山水万重,你我,不再重逢。”
归舟明日毗陵道,回首姑苏是白云。
出了地牢门,阿元恨恨的说:“公主,这丁年很是不知好歹,您这般为他,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说的是呢,不过,他若是那样好上手,也不值得本公主惦记这么久了。”
隔天一早,洛太尉之女颇得圣心,册封洛妃的旨意便晓昭六宫。
“公主,洛妃宫里的寺人请您过去,说是要叙旧。”
“来的这样快啊,她可真是耐不住,这样的性子怎么在宫里讨生活?”,虞岁懒懒的靠在美人靠上,由着侍女梳妆。
“公主,陈相那边已经安排好了,陈小姐会在午后于梨花树下一舞惑君心。”
虞岁的神色恹恹的,“毫无新意,去,派人到雀鸟司搞些珍禽,找人盯着,事情完了传出去百鸟朝凤的噱头,把事情弄大,场子热起来,别让皇后再闲着了,水不浑,咱们怎么趁机混水摸鱼?”
“唯。公主好计谋。”
“计谋好有什么用,有的人心啊,不可控,难搞。走吧,去会一会这位洛妃娘娘。”
“虞岁,好久不见,你还是这般,让本宫讨厌的样子。”
“是么?我可以一直这样青春永驻。”
“本宫是皇上新宠,区区公主,见了本宫为何不行礼?”
“洛茄,新宠是什么意思你明白么?就是再有新人进宫,你这个新宠就会变成旧人,你确定要为了争一时之气得罪我么?”
其实进宫之前,父亲已经耳提面命过,要洛茄千万不要去主动招惹虞岁,但她见到她就忍不住,她是真的恨。
洛茄也不跟她兜圈子,单刀直入的问:“虞岁,为了丁年,你可以做到哪步呢?骨头硬?跪不得?真要说起来,本宫也是你的庶母,跪不得么?”
虞岁就喜欢这种直接亮底牌的下家,省了她多少心思,不就是跪一跪么?她能屈能伸,有这么软的膝盖,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下跪不难,难的是跪下去能不能站起来,难的是跪久了会不会站起来。
虞岁动作流畅,毫不拖泥带水,“自是跪得。求洛妃娘娘,高抬贵手,让我带他走,我能屈能伸,不过你也要识相点,面子我给你了。人,你敢碰,就要做好洛家覆灭的准备。我说到做到。我父皇的事上,你没领教过么?洛,妃,娘,娘?”
洛茄看着虞岁,她自幼便在宫廷权谋的漩涡中心游走,见惯了人性的丑恶与贪婪,手段狠辣果决,行事从不拖泥带水,是众人眼中只可敬畏、不可亲近的高岭之花。
如今竟然真的跪在自己脚下,但虞岁怎么有这种本事?跪的比她站着还有气势?
虞岁说完,施施然站起,朱唇轻启,“如何?过瘾么?”
“虞岁,我不好过,你也要做好不好过的准备。你打算带丁年去哪?即使我不阻止,你就能救他么?说实在的,我是盼着他好的,但是不能跟你好,不能是你,不可以是你,只要不是你……”
虞岁摊手,“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仅要带他走,我还要他做我的面首。”
“你?!你无耻!他不会愿意的。”
“为什么不愿意?是因为他连你太尉府的佳婿都嫌弃么?”
“虞岁!卫韫就要班师回朝,你就不怕他不肯?”
虞岁眸光中泛过一丝寒芒,“不关你的事。洛茄,脸面我给你了,你若是执迷不悟,那我就要悔棋了,卫韫肯不肯,我不在乎。而且你我都明白,若我父皇知道你对丁年的心思,一定会在乎。丁年若是有事,我刚刚下跪的时候也说了,你猜猜,我会不会让你活?让你们洛家活?”
良久,洛茄咬着牙说:“我们最好不要再有交集。”
虞岁转身往外走,边走边提醒她,“这谁说的准呢?你要记住,我最是睚眦必报,你若是想算计我,最好在心里演算千万遍,不要露出马脚,不要被我发现,否则就要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
“公主,现在要去哪?”
“陈思蒙那边怎么样了?”
“到百鸟朝凤那一步就闹起来了,阖宫都在传,说陈相府要出娥皇女英了,皇后娘娘大怒,已经带了人过去了,咬死了不肯陈小姐进宫,声称若是陈小姐入宫,就要自请废后,皇上大发雷霆,已经回了养心殿。”
虞岁笑的开怀,“我真的很喜欢皇后这幅蠢样子,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说起来,皇后娘娘也是陈相府的女儿,如今地位稳固,再多一个陈家的女儿入宫巩固陈家的地位不好么?”
“她若是这么有大局观,也不至于巴巴的要除掉我母妃,也不至于在我母妃殁了之后才登上后位,更不至于防贼似的防了阿野这么多年,还生了老二那么个一脉相承的蠢儿子!一个需要依附自己的新人有什么可闹的?不过,幸好她蠢,省了我多少事。”
“公主是要去养心殿么?”
“正是呢,我这个父皇,对于得不到的女人最肯费心思了,这时候他正瞌睡呢,我这么伶俐孝顺,可不得去递枕头么。”
养心殿里,虞岁逆着光而来,那张美艳的脸与记忆深处的人渐渐重合,颂帝忍不住呢喃,兰儿,是你么?
虞岁心下冷哼,面上堆满笑意,盈盈跪拜,“父皇,念舟来给您请安了。”
颂帝瞬间恢复清明,“念舟来了啊,起来吧。”
“儿臣听闻父皇圣心不悦,特来为您排忧。”
“提到这个就有气!皇后如今愈发不成体统了!”
“儿臣愿去劝慰母后,请父皇准允。”
颂帝笑了,“好!念舟若能促成此事,朕便满足你一个心愿!”
“儿臣确有一事想求一求父皇的恩典。”
“哦?说来听听。”
“儿臣想要一个面首。”
“哈哈哈,朕的念舟公主也到了思慕少艾的年纪了?是谁?卫韫么?”
“卫韫已经为父皇所用,自然不必再让儿臣费心为父皇出力,是丁年,儿臣,想要丁年。”
虞岁这话说的就很有深意了,一来,大大方方的点明了她周旋卫韫是为皇上效力,而来又点出丁年也有价值,假以时日,或也可为皇上所用,像卫韫那样。
颂帝沉吟片刻,仔细打量着下首的虞岁,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他从前没放在眼里的女儿,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走到世人面前,也能令众人谈之色变。
“丁年跟卫韫不同,怕不是你能驾驭的,朕得从长计议。”
“父皇,儿臣有把握,势在必得。”
“宫里还有很多资质不错的质子,像念安那个面首就不错,很听话。”
“父皇,儿臣只要丁年,一如当年父皇只要母妃那样”,虞岁说着,直挺挺跪下,神色坚决。
颂帝长叹一口气,“罢了,言升,拟旨,赦免丁年,赐予念舟公主,同念舟公主一起,择日搬往公主府。”
“儿臣谢父皇,愿父皇万寿常青,与天齐寿。”
“念舟啊,你同你母妃越来越像了,多来陪陪朕吧……”
“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促成父皇与陈小姐一对佳偶天成。”
虞岁出声打断他,根本不想再听他继续那个话题,暂时也不想深究他这几年对她生出的荒唐又龌龊的心思。
宫里的女人,还是少,以至于他的心思竟有空放到亲女儿的身上!
皇后那里就容易多了,陈相得了消息,承诺只是为了助皇后巩固地位,无心皇嗣,已然给陈思蒙断了后路。
皇后借坡下驴,毕竟,硬要她选的话,宁可让一个没有后嗣的妃子为自己助益,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失去一个联姻其他世家的机会。
再加上,虞岁在宫门口跪了一个时辰,皇后的气消的七七八八,终于松口,同意陈思蒙入宫封妃。
事情结束后,虞岁拐了一趟去到陈思蒙宫里。
“虞岁,你想看我的笑话?”
虞岁示意阿元清场,守好门口,才冷冷开口:“陈思蒙,我上次提醒过你了,别人呢,讲究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我不同,我讨厌重复,一次都不可以。所以你没机会了,这辈子就呆着我父皇身边吧,你闻到了么?整个皇宫都弥漫着他身上腐朽的味道。准备好了么?承受你亲姑母的怒火。”
“你休想挑拨离间!”
“你倒是会想,你对我有什么价值?值得我大费周章的特地来挑拨离间?”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不信你只是来看我的!”
“算是吧,我是来可怜你的,看看你现在,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要困在这重重宫墙之内,听说,你父亲连后路都不给你留,你就心甘情愿的把你的大好年华都献给你们陈家?献给你姑母?献给我父皇?你想过没有?皇后若是真的心疼你,你本可以嫁给念稷,父皇若是真喜爱你,怎么会先有洛妃才有你,任由她压你一头?”
“我能怎么样呢?我是陈家的女儿,这是我的命。”
“命?只有懦弱的人才认命。你就不想为你自己争一争?”
“争?怎么争?”
虞岁循循善诱着,“你不会有子嗣了,可是陈家有,皇后有,我父皇也有,你说,这公平么?”
陈思蒙喃喃自语,“公平么?不公平……不公平……”
“大家都一样,才公平。”
有些话,点到为止;有些事,过犹不及,虞岁深谙此道。
“公主,陈妃会怎么做?”
“自然会为自己活一次,找个机灵点的盯着她,好戏就要开场了。”
“唯。公主,卫将军明日便会抵达。”
“是么?那走快点,为免夜长梦多,去找丁年,免得卫韫回来之后再有变数。”
彼时被打点过的典狱长已经放开丁年,虞岁见到他的时候,虽然他还是破衣烂衫,但是气色看上去已经好很多了。
“丁年,本宫想通了,已经求了父皇恩典,放你一条生路,此后山高水长,祝你前程似锦。”
听虞岁这样说,丁年和阿元齐齐看向她。
丁年眼中是震惊和怅然若失,他本该欣喜的,为何会心痛?
阿元眼中是疑惑和不明所以,她的公主这又是唱的哪出?
丁年嗫嚅着,指着血迹斑驳的墙壁,“虞岁,你不要我了?就在那里,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不准备负责了?”
“我没说不负责,是你不肯。”
“你只让我考虑一夜,又没有再问我,你怎知我不肯?”
“算了吧,不属于我的,强求不来。”
“不能算,我愿意被你强求。”
“嗯?”
“我愿意,做你的面首。”
“还有呢?”
“我愿意跟你走。”
丁年明白,她偏偏要在一片荒芜里将他狠狠击落,他知她冷心傲骨,所以他甘做败者。收剑入鞘,封笔搁墨,于是他笑了,旁人夸她孤芳自赏,于寒冬独绽芳华,惊艳四方,嘲他黯淡无光,才情尽失,满心沧桑,可谁说冷香难久?他偏要看她久。
自此之后,丁年便以虞岁面首的身份,住进了奢华却暗藏玄机的公主府。
他心甘情愿对她俯首称臣,即使他不过是虞岁手中的一枚棋子,任她随意摆弄。
朝堂之上,每当有大臣对虞岁发难,虞岁便会带着丁年出席,丁年的身份,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瞬间扰乱众人视线,转移话题焦点。
众人皆以为虞岁沉迷男色,昏庸无道,殊不知她在暗中精心布局,一步步将权力的缰绳紧握在手中。
端午佳节,宫中大摆筵席,灯火辉煌,丝竹悠扬。
满朝文武与皇室宗亲齐聚一堂,觥筹交错间,表面上是一片歌舞升平之景,实则暗流涌动。
宴席间,陈相起身,满脸堆笑地向皇帝敬酒:“陛下,臣有一事启奏。近日听闻公主殿下有意插手吏部官员任免,这朝堂之事,自有规矩,岂容随意干涉?”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虞岁身上。
虞岁轻轻放下酒杯,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却依旧笑意盈盈:“陈相大人这话从何说起?本宫不过是与几位官员闲聊,听闻他们对吏部考核制度有些看法,便随口提了几句,怎就成了插手官员任免?陈相大人莫不是误会了?”
陈相却不依不饶:“公主殿下,这官员任免关乎朝廷根基,可不是几句闲聊就能了事的。您如今深受圣上倚重,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还望您慎言慎行。”
虞岁心中冷笑,近日二皇子和六皇子的党争逐渐白热化,而她有意无意的表现出被六皇子动摇的表象,今日这陈相怕是受了指使,故意来给自己难堪。
就在这时,丁年突然站起身来,向众人行了一礼:“诸位大人,在下虽身份卑微,但也有几句话想说。我曾听闻,陈大人的外甥在吏部任职,短短一年便连升两级,这其中是否存在任人唯亲之嫌?”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陈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陈相恼羞成怒,指着丁年骂道:“你这大胆狂徒,竟敢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丁年却毫不畏惧,从怀中掏出一份卷宗:“陛下,这是我收集的证据,上面详细记录了陈相大人外甥晋升的不合理之处。”
颂帝接过卷宗,脸色阴沉得可怕。
虞岁见状,趁热打铁:“父皇,朝堂之上,公平公正至关重要。如今吏部竟出现这般乱象,若不整治,如何服众?”
颂帝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此事必须严查!陈境,吏部尚书是你的门生,若真有此事,朕定不轻饶!” 陈境吓得瘫倒在地,不停地磕头求饶。
宴席结束,虞岁和丁年一前一后走在长长的巷道中。
丁年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上,不紧不慢的脚步,不远不近的距离,半空悬着的明月泄下银白的光,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虞岁半笼在袖中的手,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
“丁年,你怎么知道陈相今日会发难?又适时的拿出证据?”
“公主不要把心思延伸到这种事情上,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并不知道事情的走向,我只是,有备无患,到场的所有官员,我都搜罗了证据。”
虞岁停下脚步,回身看向他,“如此说来,我是捡到宝了?”
“貌似是,还请公主疼我”,丁年嗓音低沉,尾音微微发颤,隐藏着夜的温热与期待。
虞岁的视线借着月色肆无忌惮的勾勒着丁年的轮廓,他满脸都写着,你看看我啊,满眼都写着,求你爱我。
“是么?怎么疼?你教教我?”,虞岁说着,纤长的手指顺着他的衣领游走到衣襟,缓缓的探进去……
丁年的眼神渐渐变得炽热而深沉,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被**与爱意填满,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要将虞岁溺毙其中。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牢牢锁住虞岁的一举一动,那眼神里的侵略性毫不掩饰。
他喉结上下滚动,舔了下嘴唇,抑制不住内心的汹涌。
下一秒,虞岁从他怀里扯出一本册子,“都在这里么?”
“嗯”,丁年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透着难以言说的欲念,让这简单的一个字都染上了别样的旖旎色彩 。
“干得漂亮”,虞岁收好册子转身,却被丁年拉住,他掌心灼热的温度好似能穿透肌肤,直抵骨髓。
“公主,没有奖励么?”
虞岁微微仰起下颌,银白的月光恰似一层薄纱,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细腻地勾勒出她优美流畅的侧脸线条,宛如一幅被精心描绘的工笔画。
她伸出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莹润的指尖先是轻轻贴上自己的唇,带着几分缱绻的情愫,停留片刻后,便带着独属于她的温度,将这个虚拟的吻,轻轻印在了丁年的唇上 。
丁年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怔怔地望着虞岁,眼中的炽热仿佛要将周遭的夜色点燃。
他下意识地倾身向前,想要捕捉那近在咫尺的温柔,可虞岁却似早有预料,在指尖离开他唇瓣的瞬间,便微微后退一步,与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公主……”丁年的声音欲色深深,“为何要这般撩拨我?”他的双眼紧紧盯着虞岁,像是要从她的眼眸中探寻出这份若即若离背后的答案。
虞岁轻笑一声,“怎么,承受不住了?”她微微歪头,眼中波光流转,似有万千情愫在其中翻涌,却又让人难以捉摸。
丁年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冲动。“公主可知,你这一举一动,对我而言,皆是蚀骨的诱惑。”说着,他又向前一步,这次虞岁没有再躲开,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那又如何?”虞岁挑眉,眼中满是挑衅,“你待如何?”她的目光直直地撞进丁年的眼底,似是要与他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一决高下。
月光洒落在她的发丝上,勾勒出如梦似幻的轮廓,美得惊心动魄。
丁年凝视着她,眼中的炽热渐渐被坚定所取代,他猛地贴近她,她的脸放大倒映在他眼中,他的鼻息和她的鼻息交缠。
“可以么?”,他凑近她耳畔低语,轻轻吐气吹了下她鬓边的落发。
“不可以哦。”
虞岁说完,丁年没有再动作,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几个呼吸后,他慢慢站直身体,理了理虞岁衣襟上的褶皱……
“公主,走吧,丁年永远在您身后。”
虞岁深知这场小小的交锋只是漫长权谋斗争中的一个小插曲,更大的挑战还在后头。
“公主,盯着陈情殿的人来报,说陈妃已经开始准备东西了。”
“她想通的倒是快,去找初九探探路,必要的时候帮她一把,手脚利落些,不要留下把柄,记得,无论什么结果,都要把咱们的人摘出去。”
“唯。公主安心,咱们的人都明白。”
“洛茄那里有什么动作?”
“暂时没有,她似乎真的在专心争宠。”
“再探,洛茄远比陈思蒙更沉得住气,这种摸不清路数的感觉,我不喜欢。”
“公主放心,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阿野近来如何?”
“殿下还是老样子,幕后的事做得游刃有余,除了盯着陈相和洛太尉,还在暗暗发展自己的势力。”
虞岁满意的点头,瞥了一眼阿元,见她有些欲言又止,“怎么了?”
“卫将军来了,在花园里跟丁公子,碰上了……”
“碰到了是迟早的事,也不至于你这幅模样。”
“卫将军要杀丁公子。”
“什么?”,虞岁将手中的棋谱重重的扔到桌案上,“真是荒唐!带我去看看。”
花园里,海棠树下,卫韫和丁年各站一端,空气中萦绕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久仰大名了,丁年”,卫韫率先发难。他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寒芒闪烁,剑刃在日光的映照下,透着冰冷的杀意。
丁年微微眯起眼,周身散发的肃杀之气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卫将军威名远扬,今日得见,幸会。只是不知丁某究竟犯了何事,竟引得将军如此大动干戈,欲取我性命?”
“我早就知道,你留在她身边,就是一个祸患,今日我便为她清理门户!”
“卫韫,慎言。你为她?你凭什么?凭你也配?”,丁年冷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字字如刀,直击卫韫心底最敏感的角落。
“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的脖子,有没有你的嘴硬!”,卫韫被彻底激怒,暴喝一声,如同一头发狂的猛兽,举剑便向丁年刺去,剑风呼啸,带起一阵尘土。
“你的嘴倒是比你的剑硬!”,丁年不退反进,率先出手。他身形如电,脚尖轻点地面,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卫韫。右手成掌,裹挟着凌厉的劲风,直逼卫韫持剑的手腕。
卫韫见状,剑势转化,变刺为削,锋利的剑刃划过一道弧线,斩向丁年的手臂。
丁年反应极快,迅速收掌,侧身一闪,同时左腿猛地踢出,目标是卫韫的下盘。
卫韫身形矫健,向后一跃,轻松避开这一击,随后长剑挥舞,剑影如织,密不透风地向丁年攻去。
两人你来我往,激战正酣。卫韫的剑法大开大合,每一剑都带着千钧之力,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劈成两半;
丁年则身形灵动,招式变幻莫测,巧妙地化解着卫韫的攻击,还不时寻机反击。
花园中的海棠树在他们的打斗中惨遭殃及,花瓣如雪般纷纷飘落,地上很快便铺上了一层嫣红,与两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诡谲又壮烈的画面 。
丁年余光看到虞岁匆匆赶来,收招,卫韫眼见有隙可寻,挥剑斩向丁年的肩,丁年也不躲,剑刃顺势而下,在丁年的肩头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洇红了他的衣衫。
虞岁见状,猛地抽出阿元腰间的软鞭,精准缠住卫韫的手腕,打掉了他手中的长剑,在他手腕处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虞岁扔掉软鞭,走到丁年面前,一边蹲下察看他的伤势,一边沉声低吼:“卫韫,你疯了不成!”
卫韫盯着手腕的伤口,有些失控,他难过的不是她对他出手,他难过的是她为了丁年对他出手,当即有些苍凉悲戚的说:“没错!我是疯了!从我认识你那天起,我就疯了!从我为了你去军中那天起,我就疯了!从你请旨把这个小白脸带到你身边那天起,我就疯了!”
虞岁看着丁年苍白的脸有些气血翻涌,听到卫韫的说辞,头都疼了,“滚回你的将军府!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她扶起丁年,转身欲走……
卫韫一把上前扯住丁年,丁年被他扯的一个趔趄,“他不能走!”
虞岁都有些佩服卫韫了,竟然能让自己破功,她狠狠打掉卫韫拉住丁年的手,力量很大,直震的自己手心发麻,“卫韫!你闹够了没有?!”
“虞岁,我和丁年,你只能选一个!”,卫韫执拗的要一个答案。
虞岁真的恼了,她把丁年扶正,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
然后,一字一句的对卫韫说:“只能选一个?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莫说他丁年是本宫名正言顺的面首,便是你,本宫现在想要,下一刻就会有人来引着你洗干净了躺到本宫的床榻之上!本宫只说一次,你最好记住,本宫和你之间,只有本宫有说要或不要的权力!你卫韫,没有说的资格,也没有拒绝的资格!听明白了么?!”
“你拿我同他比?”
虞岁听到卫韫这话,看了一眼有些瑟瑟发抖的丁年,皱着眉冷声说:“某种程度上,你比不上他。”
说完,她扶着丁年转身就走,无人察觉的角落,丁年微微偏头,以只有他和卫韫能看到的角度挑衅的看了卫韫一眼,眼神轻蔑,似乎在说,你拿什么跟我争?
只留下卫韫神情落寞的站在原地,被阳光拉长的身形透着萧索的味道。
卫韫满心酸涩,公主,最初,我以为你不会爱人,不懂爱人,我能怎么办呢?我能等。我有耐心等。
爱一个人,是看她如皓月高悬耀空,是默默守护,是甘愿为她遮蔽世间所有的风雨,哪怕自己被淋得浑身湿透。
我曾以为,只要我足够用心,就能在你的世界里镌刻下独属于我的痕迹。
我愿伴你岁岁年年,无论风雨如晦,还是晴空万里。
我把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捧到你面前,任你采撷。可如今,看着你与丁年那般亲近,我的心仿佛被千万根细针密密扎刺。
那日,我在花园中远远瞧见你和他相谈甚欢,你的眉眼间尽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与笑意,那一瞬间,我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灰暗无光。
我为你出生入死,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只为能给你撑起一片安稳天地,可我的付出在你眼中,是不是都比不上他的只言片语?
公主,你可知我每次看向你的眼神里,藏着多少深情与眷恋?我在深夜里辗转反侧,脑海中全是你的如花笑颜。
为了能让你注意到我,我拼命立下战功,只为能站在离你更近的地方。
可如今,这份爱却成了我心头沉重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敢质问你,亦不敢向你倾诉我的爱意,只能将这份酸涩深埋心底。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奢望能得到你的回应,不该妄图走进你的心。
可我真的放不下,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你,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慰藉。
可如今,你牵着别人的手,迈向我曾无数次幻想与你共赴的远方。我站在原地,看着你们的背影渐渐模糊,心中五味杂陈。
我不怪你,真的,爱本就难以掌控。
只是,未来的日子,我该如何在这无望的爱里继续沉沦,又该如何面对你和他之间的种种,我竟全然没了主意 。
我能怎么办呢?爱本就是覆水难收,我收不回来的,只能任由自己沉沦在这场一厢情愿里。
因为我见过你在乎别人的样子,所以我明白,你不在乎我。
我难过的不是你不在乎我,我难过的是你从来没有考虑过选我。
丁年养伤的这段日子,卫韫日日都来找虞岁,但是虞岁不见他,不为别的,一来虞岁没有消气;二来,太多双眼睛盯着公主府,卫韫大胜归来,这时候还是避其锋芒的好;三来,丁年也不知道在闹什么,听到卫韫来就不按时喝药。
“公主,卫将军走了。”
虞岁抚额,“丁年如何了?”
“已经喝下药了,初九说,他的伤已无大碍,只要不剧烈运动,避免伤口裂开,很快就会愈合,她还问您,需不需要开贴药,让他不留疤?”
“问我?这种事不该问本人么?”
“咳,初九说,作为面首,丁年的身体是属于您的,所以问本人不如直接问您。”
虞岁想了想,觉得初九说的很对,“初九很是上道,我倒是无所谓,你去问丁年吧。”
“呃,其实奴婢问过了,丁公子跟初九说的一样。”
“那就顺其自然吧,不用过多干预。”
“公主,还有一件事,卫将军送了好几封信来,您是准备弃了这枚棋子么?”
“阿元,你觉得我现在光明正大的与卫韫交好,合适么?”
“不太明智,听闻近来皇上迷恋寻仙问药,想要长生不老。”
“何止,那老道还出了个判词,「帝星暗,女行舟」,就差指着我鼻子说我是祸国妖孽了。”
“这……无论是女,还是舟,都在指您……甚至您的母妃和丁公子……也是名中带舟的。”
“吩咐下去,事态正热,不要轻举妄动,这种情况下,出一点差错,都会做实判词。”
“什么都不做,时间久了,事情就冷下来了。”
“即使什么都不做,在我父皇心里,也种下了忌讳的种子,这就是这招的毒辣之处,可惜了,白白摆了一副我痴迷男色的棋局,都还没来得及发挥。”
“鲜少见您这般感叹。”
虞岁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一声轻叹,“这张网,织的很密。”
“再密,也难不倒你”,丁年从回廊的另一端不疾不徐的走来。
虞岁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丁年,你且看着,我如何破局,带你杀个回马枪。”
颂虞十五年冬,颂帝的身体时好时坏,朝堂上的局势愈发紧张。
民间流言四起,凉月前太子丁年,心怀不轨,想要借助念舟公主的力量复国,传的绘声绘色。
而念舟公主,正是「帝星暗,女行舟」中的女,怕是颂虞要出第一位女帝了。
这场连环计的收尾,是洛太尉带着证据,于朝堂之上举报丁年暗通外敌,窃取军中机密,让丁年成为众矢之的。
颂帝还来不及下旨处置,就在龙椅上撅过去了。
公主府偏僻的佛堂前,毒七躬身汇报完,“主子,现下正是您脱身的最佳时机,咱们的网都布好了,只等您回去就收网,届时您振臂一呼,无数旧部就会拥立您上位。”
“我走了,虞岁怎么办?”
“主子,大业唾手可得,您不能儿女情长。”
“你走吧。”
“主子!不能糊涂啊!来的时候国公爷说了,您若是实在舍不得,可以带长公主一起走,但是只能收用,不能给名分,国公爷早已为您选好了王后人选,容貌家世均可与您匹配。”
丁年哼笑一声,“容貌家世?与我匹配?你倒是展开说说,这世间,还有谁,容貌在虞岁之上?家世在虞岁之上?还有谁的容貌家世能压得过我与我匹配?来,你说说,我听听。”
“主子,您就别为难毒七了。在这世上,在您心里,除了虞岁长公主,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你们都明白才行。回去复命吧,转告舅舅,除了虞岁,我谁都不要。若他一意孤行,那所有旧部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念头不过是黄粱一梦,如梦幻泡影。”
虞岁,如果尽头不是你,那这条路走了也没意义。
有的人,因为背负了太多,诸般因果如枷锁,困住本我,没的选,看似绝情却有情,譬如虞岁;
有的人,也是承载了太多,放手时反而更洒脱,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外界加诸的一切反噬的时候更凶,看似有情最无情,譬如丁年。
丁年回去找虞岁,路过花园就见卫韫站在凉亭中给坐着的虞岁斟茶,目光殷殷都要黏在虞岁脸上了,透着旁人难以忽视的热络。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全然一派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的局面。
丁年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干涩涩的,拂袖而去。
等虞岁回到内殿的时候,正疑惑怎么没人掌灯,就听幽暗处传来丁年的声音,“公主好雅兴,这样冷的天,还有兴致围炉饮茶。”
虞岁有些好笑,打趣他,“嗯,茶不错,你呢?醋也不错么?”
丁年从暗处走出来,“虞岁,你就一定要吊着那个卫韫么?不能是我么?我只问一次,不能只看着我么?”
虞岁坐到窗前,“可以看你,前提是,让我看到你的价值。我最宠爱的,面首。我就在这高台之上,等着你,来取,问题是,你够得到么?别问我要什么,先问问你自己,凭什么;再问问自己有什么;再问自己能给什么,能给得起什么。”
“虞岁,不是只有你为我费尽心思,我也是。”
“丁年,你看,又下雪了?这次,你还想要白头么?”
“白头偕老太短,这一次我想争一个朝朝暮暮。可以么?我的公主。”
“丁年,在遇到你之前,念舟的舟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舟,遇到你之后,念舟的舟是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的舟。”
听到虞岁这番言语,丁年心间仿若被春风拂过,爱意如繁花瞬间盛放,每一处缝隙都溢满了欣喜,他的眼眸中闪烁着熠熠星光,那是他给她的、独属于她的、能溺死人的温柔。
丁年走过去,步伐急切却又带着克制,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点上。
走到她身前,他缓缓俯身,手臂有力地穿过她的膝弯与后背,将她稳稳抱起,虞岁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丁年的心跳陡然加快,抱着她的手也微微收紧。
他抱着虞岁走向榻边,一路上,目光始终紧紧黏在她的脸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畔,无一不动人。
来到榻前,他微微弯腰将虞岁轻轻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床榻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像是在为这场爱意的交融轻吟前奏他直起身,反手放下帷幔,轻纱如雾般飘落,将两人与外界隔绝开来。
丁年欺身上前,眼神里的炽热几乎要将空气点燃。
他虔诚的在虞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温热的触感如同春日暖阳,轻柔地洒落在虞岁的肌肤上,带着无尽的怜惜。
“可以么?”,他的尾音发颤。
虞岁没有出声,浅笑嫣然的用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
丁年像是得到了鼓励般,爱怜的亲吻她的眉眼,像是在亲吻世间最珍贵的星辰,他的唇摩挲着她的眼睑,感受着她睫毛微微的颤动,那是爱的回应。
他的吻寻到了她的唇,辗转厮磨,带着积攒已久的眷恋与渴望,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的吻一路向下,沿着她优美的脖颈,轻轻落下,像是蝴蝶轻触花蕊,每一个吻都饱含深情。
他的手也不自觉地在她腰间轻轻摩挲,带着试探与爱意。
虞岁的脸颊愈发滚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微微仰头,沉浸在这炽热的爱怜之中。
丁年的吻落在她的锁骨,留下一个个温热的印记,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惹得她一阵轻颤。
帷幔内,光影随着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两人交叠的身影,似是在为这场炽热的爱恋留下最动人的剪影 。
雪,毫无征兆的落下了。大片大片,自铅灰色的苍穹翩跹而下,似是天地间最纯粹的思念具象。
庭院里,精心照料出的特殊海棠开得正盛,花瓣像是被精心晕染过的胭脂,在雪中半掩半现。雪花簌簌,迫不及待地栖落在海棠枝头,像是无数个轻盈的梦,试图拥抱这一抹热烈的红。
雪与海棠的交融,是一场无声的对话。海棠花瓣在雪的轻抚下微微颤动,似是在低吟,又似在浅诉。
每一片雪花的落下,都像是命运的一次叩问,而海棠的每一次摇曳,都是灵魂深处的回应。
那是一种超脱言语桎梏的契合,于雪的簌簌低语与海棠馥郁甜香的交融里,彻底沉沦。
分不清究竟是雪的凛冽冰冷,悄然唤醒了海棠的每一寸感官,让一切都变得敏锐且鲜活;还是海棠那明艳到极致的热烈,毫无征兆地点燃了雪花的纯欲,使之熊熊燃烧。
雪与海棠的交织,分不清是雪融入了海棠的嫣红,还是海棠晕染了雪的洁白。
虞岁,即使他日隔着千座城池万缕炊烟我也不会再黯然神伤,我始终镌刻眷念与你的每寸时光 。
丁年你知道么?我讨厌念舟这个名字,没有任何美好的寄托,但是我知道你的表字是引舟,我才觉得,念舟很不错,是仙品。
隔天一早,天光微曦,丁年醒来,身旁已经不见虞岁的身影,仿佛昨日的一切又是丁年的一场绮梦。
只有凌乱的被褥和隐藏其间的斑斑红痕昭示着这场情事的真实存在。
丁年推开门,院中只有卫韫坐在石桌前,失神的看着桌上的茶盏,不知坐了多久。
“岁岁呢?”,丁年走过去看着卫韫。
卫韫抬头,“岁岁?你也配?”
丁年也不恼,状似无意的理了理衣领,不经意的漏出领口下若隐若现的指痕和红印,看着卫韫骤然变了的脸色,满意的笑了。
卫韫深吸了口气,“公主让我来送你走。”
丁年倒茶的手顿住,“什么意思?”
“朝堂动荡,她自顾不暇,唯恐遏制不住事态的发展,护不住你,所以送你走。”
“我不走,我要见她。”
卫韫觉得脑仁突突直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种境遇下,你有一步行差踏错,都会把她推到风口浪尖!”
“我知道,所以我要见她!我与她,生生死死,都要在一处!”
见吧活爹,谁能作的过你啊!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养心殿旁的偏殿,阿元事无巨细的给虞岁汇报:“公主,现在的局面有些复杂,陈相和二皇子已经笼络了前朝半数官员,洛太尉和六皇子收纳了军中要员,十万大军已经在城门口驻扎下,现在都等着皇上写下遗诏……阿妄传话来,皇后在数月前已经悄悄的给皇上下药,二皇子的新帝朝服都已经制好了,如今,时不待人了。”
虞岁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洛茄和陈思蒙有什么动作?”
“洛妃一直在收集证据,一定要拉您下水,陈妃一直在养心殿侍疾,眼下,她是唯一能近距离接触到皇上的妃子。”
“你刚刚说,前朝和军中,他们只收了半数官员,另外半数呢?”
“在咱们殿下手里,只是虎符下落不明。”
虞岁唇角扬起一抹笑意,“虎符,在卫韫手里,如此,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了。去通知阿野,不要把目光盯在前朝这些小儿科的党争上,让他联络好手中可用的人,这一局,咱们从源头厮杀。”
“公主是要?”,阿元说着,指了指养心殿的方向,做了个灭的手势。
“化繁为简,只要我先所有人一步拿到诏书,其他的事就都不算事,阿元,欺世盗名,你怕不怕?”
“公主心之所向,阿元剑锋所指,无惧无畏。”
“你亲自走一趟,去找初九换了我父皇常喝的药,不要一步到位能被探查出来的,要分两步,跟他常喝的药相悖的两味药,你去交给陈思蒙一味,再给洛茄一味。”
“公主,洛妃和陈妃怎么会为您所用?”
“这世上,没有绝对不臣服的人,如果有,说明你给的利益没有打动她。你去告诉陈思蒙,我允她自由,若她不肯,你便直接杀了她;再去告诉洛茄,若她不肯,稍晚我就送她带着丁年的人头上路。”
“可即便她们应允了,咱们怎么确定她们真的会做呢?”
虞岁站起身,目光灼灼的盯着窗外的苍松,“很简单,去把我册封念舟公主的冕服拿来,我要亲自去送我的父皇龙驭宾天。”
“公主,咱们不用藏在后面么?省的走漏风声将来被世人唾弃。”
虞岁的野心和狠意漫上眼角眉梢,“成败在此一举。世人唾弃?史书是上位者浓墨重彩的颂歌,输家,不过几行字罢了,无人在意。更何况,你以为如果咱们败了,还有机会上史书?一抔黄土掩烬辛酸,连罄竹难书的资格都没有。”
“奴婢这就去准备”,阿元说着打开门,待看清门口的丁年和卫韫,回头看了一眼虞岁,低声说:“公主,丁公子和卫将军来了。”
“你去做事,让他们进来。”
丁年和卫韫一前一后进来,屋内烛火摇曳,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在青砖地面上。
虞岁抬眸,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神色平静,可那眼底深处的锐利却如寒星般闪烁,“不是说了让你走么?”
虞岁看向卫韫,说的却是丁年。
卫韫看了丁年一眼,眼底的意思很明确,解释吧,让你走为什么不走。
丁年直直的看着虞岁,“我想同你在一处。”
虞岁颇为耐心的给他分析局势,“眼下的境况,你先走,是上策。”
“那你呢?能全身而退么?”
“丁年,不要这幅小女儿姿态,你该清楚,我的安排都有道理。”
“可你顾及所有人,唯独不会顾及你自己。”
虞岁忽然就有些倦了,“丁年,其实你的人都已经部署好了一切,不是么?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棋要步,我们之间,就到这了,但遇往春日不迟,你我相逢或有时。”
“虞岁,我有时候真的看不透你,你有心么?这样绝情的话,你怎么忍心说?昨日种种,算什么?”
“算你命好,丁年。”
丁年感觉喉咙处一口甜腥之气翻涌,他强忍着,不想在卫韫面前露怯。
可那股酸涩却如附骨之蛆,随着心跳愈发汹涌,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角,指节泛白,眼前也渐渐泛起一层薄雾。
卫韫清咳一声,这种情况,他再杵在这就不礼貌了,“公主,需要我做什么?”
“带着你的虎符,去西郊大营点兵,今夜亥时,若成事,雪里开烟花为号,你便进宫勤王清君侧;若不成,把我弟弟,阿元,阿妄,初九和……他,都送走,我在邻国有一处独立的岛,将他们好生安置。”
“那你呢?”
“不成功,便成仁。”
卫韫忽而展颜,笑意纯粹而炽热,他一撩袍服单膝跪地,仰头望向虞岁,眼中满是忠诚与坚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说:“虞岁,你说不成功便成仁的模样,一如初见那日你野心勃勃的说欲揽这天下入怀的样子。臣,愿为长公主殿下,披荆斩棘,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如此,预祝我们举事顺利,合作愉快,辅国公卫太傅。”
“臣,领命”,卫韫说完起身,快步走出偏殿。
待到室内只剩下二人的时候,虞岁看向丁年,这是她为自己选的战利品,本来只是一枚任她摆弄的棋子,是从什么时候起,棋子的分量重了呢?
罢了,乾坤未定,多说无益。
即使败了,也无憾了,起码,她有过战利品,只属于她的,半生谋战,帷幄筹利,专属品。
“丁年,棋局已定,你我不过一场露水燕好,何苦眼眶红红作茧自缚?往前走吧,从此山水万程,旧愁皆化风轻,愿你繁华重重。”
“虞岁,你对我,步步都是绝杀,却问我为何双眼泪花?”
“情殇缘尽难留往,莫怪予为薄幸娘。”
丁年闭了闭眼,再睁眼,眼底血丝缕缕,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珏,“这是我母族旧部星莲军的信物,见信物如见我,所有资源都会向你倾斜,凭此玉珏,月影卫任你驱使,无论你想做什么,势必无往而不利。”
虞岁叹了口气,“丁年,何必呢?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
“听懂了,你不要我了。没关系,那是你的事,同样的,我怎么做,是我的事。虞岁,只要你想,无论多难,我都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此后隔着九重天阙万丈红尘我也不会惆怅,余生隔着八荒天地六道轮回你也不必哀伤,我始终珍视与你的时光情长。
等阿元准备好一切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虞岁静静的坐在榻上,周身散发着浓浓的哀伤。
阿元有些慌,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虞岁如此情绪外漏,上一次还是兰妃娘娘殁了的时候……
“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再也不是海棠花开的季节,有些伤怀。”
“公主,咱们宫中多的是花艺精湛的匠人,只要您想看,可以时时常开。”
“是啊,即便季节不对,也要有好的花匠精心打理。”
“公主……您…”
“罢了,梳妆吧。”
穿冕服的时候,虞岁把丁年留下的玉珏佩在礼衣内侧。
阿元看到那玉珏上有引舟二字,终是没忍住,“公主,即便是您按照原计划行事,丁公子也不会悖逆您,何苦绕这么大弯子呢?”
虞岁的原本计划要将丁年关起来,再故意放出要严惩丁年的消息,只为引蛇出洞,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各方势力一网打尽。
“大概是因为,我不够狠吧,他就像是我的恻隐之心。现在这样也好,效果跟原计划是一样的,甚至更简单粗暴直截了当。洛茄和陈思蒙怎么说?”
“都答应下来了,一个时辰后,您从偏殿的暗门过去。”
“诏书拟好了么?”
“准备妥当了,阿妄传信回来,已经得手,二皇子突染恶疾,那边现在乱作一团。”
“阿妄亲自做的?能脱身么?”
“借了二皇子府上的一个侍妾之手,已然趁乱脱身,现下在咱们殿下那边待命。”
“如此,甚好。”
“公主,放丁年走,你会后悔么?若有来日,他的价值,很大。”
虞岁自嘲的笑笑,“丁年他,偏偏要在荆棘丛中与我一同披斩,我知他勇猛如虎,所以我做了降者,解甲归田,解鞍卸辔。若是他胜了,众人会称他壮志凌云,于险途披荆斩棘,功成名就,讽我舍本逐末,畏缩不前,一身耻辱,无所谓了,谁说傲者易折,我偏偏见不得他折 。”
西郊大营,卫韫现在看到丁年就头疼,“不是让你走了么?这又是哪出戏?”
“我走了啊,这不是出宫了么?”
“我说你好歹也是一国前太子,没有点自己的事么?”
“有,都办妥了。”
“你自己看看你在这合适么?”
“废话,不合适我怎么会来?”
卫韫突然认真的问:“丁年,你是不是很怕?”
丁年认真而郑重的点头:“很怕。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虞岁,无论以什么身份,这是我一生,唯一的软肋。”
养心殿内,虞岁眸光冷厉森然的看着床塌上的颂帝,这一天,这样的情景,她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推演过无数次。如今,终于被她等到了。
“公主,这是试药,只要这副药下去,皇上能醒,就说明陈妃和洛妃的两副药都给皇上灌进去了。若是不成,奴婢,也有后手。”
“外头是咱们的人么?”
“公主安心。”
“灌下去。”
阿元依言,粗鲁的把药灌进颂帝嘴里,不多时,颂帝幽幽醒转。
“念舟啊,你来了”,颂帝的声音像老旧的破风箱,呼啦啦的。
虞岁笑的乖巧,“父皇,我来拿我弟弟即位的诏书。”
“混账!”,把颂帝气的差点坐起来。
“父皇,你知道我弟弟叫什么么?虞野,野种的野,你起的名。”
颂帝气的额头青筋毕露,反复的咒骂,混账,混账!
“父皇,你看看你给他们赐的名字,念稷,江山社稷的稷;念安,平安喜乐的安;念宗,宗室基业的宗;我呢?念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龌龊事么?当年我母妃本是其母族最具天赋的圣女,是你于兰舟之上亵渎了她!我的名字正是你为了回味那晚兰舟摇曳得幸佳人的别样感觉!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我和我弟弟本就是你荒淫无道,强幸而来!可恨你还怀疑弟弟是野种!逼得我母妃以死明志!”,虞岁的声音清清泠泠,像带着刮骨钢刀,刀刀凌迟颂帝脆弱的神智。
她每说一句,颂帝的眼神就浑浊一分。
直到颂帝神智不清的说了句,“兰儿,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虞岁循循善诱,“陛下,你的国玺在哪里?咱们的孩子想要,想做像陛下一样顶天立地的英雄。”
颂帝扯着他破风箱似的嗓子笑的开怀,脸上还爬上一抹羞赧的红晕,“在……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兰儿,你来了……就……就别走了……”
虞岁心念一动,唤过阿元,说了个地方,转头敷衍着颂帝:“我不走,即使走,也要你陪我一起走,你愿意么?”
“公主,拿到了。”
颂帝喘着粗气,“去……去哪里……我愿……愿意……”
虞岁俯身,缓缓凑到颂帝耳边,“去死吧。我亲爱的父皇,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你不配,提我母妃的名讳。”
颂帝的情绪变得激动,他张大嘴,想喊出虞岁母妃的名字,一个兰字的音刚蹦出一半,“阿元,封死他的穴道,太吵了。”
虞岁看着这个戎马一生,褒贬不一的皇帝,在人生的最后一程,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困兽,无声又无力地挣扎着。
虞岁缓缓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颂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这一生,征战无数,杀伐不断,坐拥天下,可曾有一刻真心悔过?你为了这皇位,将我母妃弃如敝履,任由她含冤莫白。这么多年,我忍辱负重,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亥时,墨色的夜幕绽开璀璨的烟火,铃铛样的烟花于永夜处盛开,怒放。
丁年随着卫韫的大军一起进宫厮杀,事毕,满身血污,带着别人的血,自己的血,和虞岁给他的伤,不知所踪。
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面面俱全的为她铺好了所有的路。
颂虞十五年冬,颂帝薨逝,传位于五皇子虞野。
同年末,良帝登基,改国号为同舟,授长姐虞岁为护国长公主,享天子仪仗权柄。
追封生母兰妃为母后皇太后。
阿妄反复端详着圣旨,“公主,长公主殿下,您终于苦尽甘来了。”
倒是虞岁,有些兴致缺缺,“阿妄,你有什么打算?阿野是个可堪托付之人,你可以考虑考虑他。”
“公主,阿妄不能一直陪着你么?”
“不能。我想四处走一走,这方永夜困了我太久,我想去找找我的星河。”
阿元推门进来,“公主,若您需要,万水千山,与您一同前往,若您想独行,阿元会在这里等您回来。”
“山水重重,总有重逢之日。”
“公主,卫太傅在殿外。”
“让他进来。”
卫韫一见虞岁,整装行了个叩拜大礼,“臣,拜见护国长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虞岁手撑着下巴,玩味的调侃他,“看不出来你倒真是个混官场的好料子,愈发酸腐了。”
卫韫起身,坐到虞岁对面,郑重其事的问:“我来,是想问,我现在可以提亲了么?”
“你以什么身份来问?辅国公?太傅?还是卫韫?”
“虞岁的卫韫跟班。”
“不太行,我不跟下属谈感情。”
“那……辅国公的身份可堪配你?”
“不太行,同僚之间容易公事私事分不开。”
“那年酒肆初见,你唤我卫柿子,我们一路扶持厮杀破局,这份情谊不值得珍藏么?”
虞岁笑的意味深长,“既然说是珍藏,就不要轻易拿出来。”
卫韫明白了,“虞岁,我只能在这个位置,对么?”
“聪明。我祝你,前路花团锦簇,未来娇妻美妾,子孙满堂,仕途通达,一路青云直上。”
“那你呢?”
“我要出去走走,我所有的势力都会交给阿野,你的退路我给你留好了,是我的私兵,希望你不会有启动的那天。阿元和阿妄会留下,遇事不决,可以让她们给我传信。私事不要问我,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太黏人的。”
“不能留下么?还留了后路?”
“卫韫,花无百日红,缘分终有时,不要太相信任何关系。如今老二和老六都废了,前朝的动荡阿野自己能应付过来,是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时候了。过犹不及的道理,你要记得。”
“还会再见么?”
“会吧,也许在下一段路,也许在下一个结局。”
卫韫看懂了,虞岁的心里已经塞满了一个人,他来的早了,也来的晚了。
没关系,他只愿她的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虞岁心里有一个人,忘不了,抹不掉,也不会主动触碰。
丁年,有一句话我那晚没有说出口,想陪你看月落灯影花重红。
虞岁抵达小岛的时候,正是海棠花盛放的时节,漫天缤纷的花雨中,有一人迎面而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丁年身着一袭道青色长袍,衣袂随风飘动,几缕发丝被风吹起,更衬得他眉眼如画。他的眼中,有惊喜,有眷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虞岁一步一步走向他,腰间玉珏上的引舟二字随着她的动作起伏跳跃。
山风吹拂花入怀,终抵年岁引舟来。
虞岁的视线描摹着丁年的眉眼,“我现在可以只看你了。”
“会一直看么?”
“未可轻言,且看君之作为。”
听闻公主治国有方,余生,愿闻其详。
丁年,因为你,我不讨厌我了。
ps:最近太忙了,我又没有存稿,现写现更就是需要耐心等待,我一直在,不要走散。
其实写的时候我会比你们先难过,也会比你们后抽离。
很多时候不是想虐,更不会为了虐而虐,只是我需要说服我自己,怎样的逻辑才合理。
虞岁和丁年,终于在这篇古风里圆满,写的泪流满面。
光看到阅读量在涨,大家有什么感想都可以评论,我有时间就会看。
对不起了卫韫,你知道的,是丁年先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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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丁年,等我来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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