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棠五年,春和景明,惠风温畅。
虞岁身着素锦道袍,迈入香烟缭绕的道观。
自从继承师傅衣钵以来,一直是卷卷道文,孤灯伴影,构筑起她的岁岁年年。
一道符文飞到她眼前,是她平日里四散到各处的缉引符,用以第一时间得知山下哪处有邪物出没。
虞岁说了句,“引路”,随着缉引符走出山门,“万物玄宗,化!”,只见她手中的朱笔法器瞬间变成巨大的长剑,伏在地面。
虞岁站了上去,扣结手势,口中念念有词:“诛法寻踪,起!”
几个云山雾罩之后,一座黑气森森的庙宇出现在虞岁眼前。
法器稳稳落地,虞岁快速结印,法器重新变回朱笔落到她手中。
她仔细勘察症结所在,稠的化不开的墨色覆盖在庙宇的上方,庙宇的大门紧闭,但门旁左右两侧却立着两尊栩栩如生的石像……
“姑娘小心!”
虞岁微微偏头躲过石像口中突然射出的藜棘镖,后退几步……
循声望去,不远处有一片花海,开满了三色优昙花,还有些她从未见过的各色娇艳欲滴的花朵穿插其间。
本该是争妍斗艳,春色盎然的景象,此时却被不停涌动的黑雾萦绕,说不出的诡异。
正中间的海棠树下倚靠着一个妖冶的男子,姹紫嫣红与黑雾勾勒出的邪气并没有掩盖住他的钟灵毓秀,反倒把他衬托的好像一只花妖。
颇有些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意境,但他比梨花透净,妍丽更胜海棠数筹。
是遍野黑雾里唯一的一抹纯白,仿佛能映射出人心欲念的纯白。
他的脚边散落着一些藜棘镖,应该是先到一步,处理了门口的机关。
他白色的衣袍褴褛不堪,丝丝血痕隐于其间,被他妖冶的脸衬托着,斑驳血迹反倒像是衣衫上的花纹,因为,第一眼看过去只会注意到他的脸。
此刻他捂着胸口,隔着花海,遥遥的看过来,一双瞳仁剪秋水,眸光灼灼,藏不住的盛意星河。
虞岁手中握着的朱笔适时的闪了一下,灼烧感从掌心蔓延到心上,这是朱笔警醒她莫乱道心的信号……
虞岁收回视线,仔细打量门前的石像,雕工很是别致,左边的是凿齿,雕的人面长牙;右边的是猰羭,刻的人面马足。是上古时期的两大凶兽,好战且恶,喜欢以人心做食。
“姑娘,我来助你……”,海棠树下的男子挣扎着欲起身……
虞岁偏头看他一眼,竖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又点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不要动作。
因为她注意到石像猰羭动了下,这种情况下的石像就像是容器,吸纳了黑雾之后就是活脱脱的邪祟了……
“姑娘小心身后机关暗箭!”
“闭嘴!你叫什么?!”
那男子愣了愣,心说危机四伏你还有心思问我的名字,他的脸颊飞起可疑的红晕,“我……我叫丁年。”
虞岁懒得理他,只专注迎对石像。
她目光一凛,侧身闪过猰羭的猛扑……随即反手转正手中朱笔、在空中快速的划出一道召调人马的符箓……
当符箓的最后一笔落下之时瞬间化作一道光芒、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射向猰羭……
猰羭吃痛,低沉又高亢的怒吼一声,周身散发出一股黑色的雾气,那雾气发散开来,竟像是有着腐蚀一切的力量……
丁年周围本就鬼气森然的花朵树木在这雾气的侵蚀下,迅速枯萎凋零,原本尚有生机的草地也瞬间变得枯黄焦黑。
虞岁不敢大意,快速结印……“奉敕令,借玄武大帝召调符文,金甲力士,现!”
她话音刚落,朱笔吊坠发出一缕金光,金甲力士现形,接收到她的指令和力量,凌空挥舞着巨大的金色战斧冲向猰羭……
一时间,二者展开了激烈的交锋,打成一团,凭空中生出一股地动山摇、飞沙走石之感。
虞岁一刻不敢停歇,屏息凝神在一旁不断施展术法,协助金甲力士攻击猰羭。
不曾想到,这猰羭实力强大,久战之下,金甲力士逐渐处于下风……
黑色的雾气裹挟着朱红色的风刮的愈发猛烈,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站立不住,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味……
就在这危急关头,虞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发了狠,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在朱笔之上,朱笔的光芒随即大盛……
虞岁手指翻飞快速结印,一边驱动朱笔化形成利刃一边急喝: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奉敕令调五雷符罡,斩断臧祟,收斩邪灵,急急如律令,震!”
顷刻,天地间似有一道强大的光芒涌进朱笔,盘旋融合,化作五道金蓝色巨雷从朱笔中射出,直直地劈向猰羭……
猰羭被五道急雷的光芒笼罩,五雷轰顶,发出阵阵凄厉的哀嚎。
它挣扎着还想要逃脱,却终是无法挣脱,渐渐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中……
随着猰羭的消失,邪风漫卷骤歇去,笼罩在头顶的乌云逐渐散开。
庙宇各处的花草树木渐渐恢复了清明,四周的环境也重新焕发出生机。
一场恶战结束,虞岁有些疲惫地瘫倒在地,金甲力士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现在,只剩下凿齿没有解决……
虞岁索性盘腿坐在地上,调整气息的同时,深邃的目光锁定不远处,那是凿齿可能出没的方向,诡异的氛围昭示着它随时都会卷土重来。
她深知,若不将其彻底铲除,此物要么会变成玩弄权术的工具;要么此地会发展成吞噬行人精血的邪祟聚集处。
无论哪种情况,都将是一场尸殍遍地。
金甲力士也振作精神,紧握手中兵刃,准备与虞岁一同迎接收尾之战。
路旁的草丛中,五颜六色的星域摩罗花竞相盛放,恍若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
丁年静默的看着虞岁,她满脸肃杀之意,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即便一身素衣,也让他没来由的想到一句诗,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忽然,一阵低沉的咆哮声打破了宁静,只见凿齿从树林中猛冲而出,獠牙上沾满红色的涎水、点缀着寒光……
它冲行出来所过之处,疾驰的劲风带动尘土飞扬,树叶纷纷飘落,厚重的脚掌踏在地上,震得地面微微颤抖,周边的小石子都跳动起来。刚刚还娇艳欲滴的星域摩罗花被它粗暴的碾在脚下,零落成泥。
黄风夹杂着血腥气呼啸着,吹得周围的树枝剧烈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虞岁毫不畏惧,身形如鬼魅般一闪,避开了凿齿那看似笨重却势如雷霆的迅猛扑扯……
她的衣角被燥风卷的猎猎作响,额头上一滴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却大有越战越勇的气势。
丁年藏在树后,调动鬼丹,凝结起脚边散落的藜棘镖掷向凿齿……
然而结果就很是差强人意了,凿齿的本体是石像,区区藜棘镖打到它身上不亚于棉花碰石头……
其中一枚还划破了虞岁的衣摆,虞岁就……怒了……她从发间摘下发带,默默念咒,“缚魔索,去!”
她的发带立刻变得鲜活起来,翩翩然飞到丁年身边,把丁年的双手捆了个结结实实,不让他再有动作。
而那凿齿显然比刚刚消弭的猰羭更有脑子,它不疼不代表它能容忍丁年的挑衅,不代表它不愤怒。
所以它立马掉转矛头攻近丁年藏身的海棠花树……自手掌中接二连三的发出带着倒刺的利剑射向丁年……
毫无章法,主打一个数量,数量多,总有一个会伤到丁年。
其中一支利剑马上就要击中丁年,虞岁来不及掐诀念咒,只能迅速的快步上前……
千钧一发之际,空手握住了利剑……强劲的冲力让虞岁倒退几步堪堪停住……殷红的血迹瞬间从手掌滑落到地上……
“宵小之辈,岂容你放肆!”,虞岁一声低喝。
手上凝结法力将利剑反向扔到凿齿身上,它也不躲,反正它也不疼。
丁年见状,心头仿若被重物击中,生生死死,飘荡于世,这是第一次,有人不问后果、不讲缘由的护住了他……“姑娘……”
虞岁不作他想,在凿齿将要冲到丁年面前的时候,挥动手中朱笔,凌空画了一道保命护身符……
口中念念有词:“奉敕令,驱邪缚昧,保命护身,定三魂七魄,加请鬼谷先师坐镇,遣将护法,罩!”
随着虞岁最后一笔落下,一层金色的保护罩将丁年与焦灼的局面隔绝。
“乖乖呆着别动,等我来接你!”
“好,我等你”,丁年殷切的站在虞岁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虞岁当真是,风华绝代,世无其二。
凿齿还来不及向丁年发动进攻,就被金光护身罩的威力弹的倒退了几步…随即愈发的恼羞成怒,转而对虞岁发动总攻,招式凌厉,招招致命……
说到底虞岁是以凡人之躯抵挡,终究有些力不从心,金甲力士连忙加入战局,护住虞岁不被凿齿近身攻击……
金甲力士手中的战斧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几番攻击之下竟也无法伤凿齿分毫,哪怕是浅浅的伤痕也不曾留下……
虞岁的目光再次仔细扫视了凿齿的周身,心下了然,对着金甲力士高喊:“拖住它,给我争取一点时间!”
金甲力士虚晃一招,攻向凿齿的腿部,双手中各握一把的金色战斧带着凌厉的气势,直逼凿齿的腿部关节。
凿齿愤怒地转身,巨大的尾巴横扫而来,卷袭起一阵劲风,地上的沙石被扫起,迷了人的眼,打在金甲力士的脸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痕……
虞岁趁机飞身跃上凿齿的背部,有些兴奋的孤注一掷,新练的技能槽刚好有机会清空了,她的眼神中尽是嗜血的狂欢……
“言雨帝言,奉北斗星君驱逐邪魔,请镇!化!”
在画符的同时,她十指结印,手上青筋暴起,紧紧握住朱笔,顺势化朱笔为利刃,奋力刺向它脊背处的要害穴位……
凌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阵沉闷的雷声,蛛网般细密的雨点淅淅沥沥的落下,却只击打在凿齿的身上……
雨水像有强烈的酸蚀性一样,瞬间便将已经开始变成黑红色的凿齿冲刷得褪色。
凿齿的身体出现龟裂,弥散出阵阵血红色的烟幕,它开始疯狂地扭动着身躯,试图将虞岁甩下来……
随着凿齿的狂暴颠簸,虞岁顺势换了个牢靠的位置稳稳定住……
她一只手攥紧朱笔,拼尽全力往凿齿的脊柱间隙狠狠插去,每一下都倾注全身力气,恨不能将笔杆都没入其中;
另一只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凿齿颈脖处突兀的骨刺,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
凿齿发出尖锐的低嚎,耳朵的不适让虞岁有种窒息感,胸腔将要承受不住这种冲力。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将周遭的空气全部卷入肺腑,呼气则伴随着沉重的、撕扯般的喘息,仿佛能听见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轰鸣。
终于,虞岁汇聚起最后一丝气力,爆发出一声怒喝,将朱笔利刃深深锲入,直至笔身完全没入凿齿的要害之处,那薄弱部位瞬间被洞穿 。
凿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然倒地,慢慢化作一滩黑稠的泥水……
虞岁卸了力道放任自己滚落到地上,溅起一圈泥水,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的衣衫早已被汗水和血水浸湿,黏腻地贴在身上,狼狈不堪。
四下早已是一片荒芜,空气中满满的血腥与腐朽的气息,虞岁挣扎着站起身来,望着凿齿化作的那滩泥水,心下着实松了一口气。
“姑娘,看看我啊”,丁年急的不行。
虞岁心下腹诽,这个跳脱的性子,白瞎了这张脸。
她挥了下袍袖,罩住丁年的护身罩瞬间消散,丁年忙不迭的向她跑来,在快要碰到虞岁衣角的时候,一板金色战斧横在丁年面前……
金甲力士瞥了丁年一眼,“小小鬼侠,退!”
虞岁捻了捻手指,“收”,那捆着丁年的发带立刻回到了虞岁手上。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丁年,“鬼侠?你生前还有战功?”
丁年清咳一声,“当然,那年我凯旋而归,放马游街,坊间都说我是意气风发少年将,一日看遍长安花,山河万里,皆仰仗于我。”
虞岁不置一词,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丁年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蔑视,他自动忽略,躬身一拜,“姑娘,多谢你今日仗义出手,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这份情……”
虞岁用收回的发带缠住手心血流不止的伤口,冷冷的打断他的话:“情?我们有么?救命?你有命么?”
丁年被她的话噎的一顿,也不争辩,只浅笑着说:“总之这份情我记下了,日后自当唯姑娘马首是瞻。”
“不必,荡涤邪祟是我道家正义,对你,不过是顺手的事,还有,以你的本事,日后要记住,没有雷霆手段就不要有菩萨心肠”,虞岁说完,转身就走。
丁年追上去扯住她的衣角,“既然如此,姑娘,求你庇护我。”
金甲力士起手就要给他一斧头,虞岁一个眼神扫过去制止他,“有劳力士先去休养生息。”
金甲力士闻言扁了扁嘴,身形一闪化成一道金光冲进虞岁腰间悬挂的朱笔。
虞岁这才回头看着丁年说:“我不是寺里的住持,不会收容孤魂野鬼。”
丁年摇了摇手中扯着的她的衣角,“我有冤情,你们道家不是也会平怨渡化么?”
虞岁玩味的看着他,“渡化?那是佛家的事,我道门,讲究一个,招化。”
“招化?”
“招安不服,就斩化,没有废话”
丁年笑笑,“我听话,求你收留我。”
虞岁拂开了他拉着衣角的手,从袖中取出一枚路引铭文,注入灵力之后悬于半空中,“这个铭文半个时辰后就会失效,你若是能跟住它,找到我的道观门前,我就留下你。”
“一言为定。”
“我从不说废话。”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虞岁。”
“虞岁姑娘,请先一步回去等我”……
虞岁取下朱笔,念咒施法间,朱笔又化成巨剑模样,衣袂翩飞间乘风而去。
丁年看着她远去,喃喃自语:“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秋千水,竹马道,一眼见你万物不及。还好活着的时候读的书多,不然脑袋空空,都无法形容。”
路引铭文在半空中闪了又闪,仿佛十分不满丁年的慢吞吞。
丁年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再不似在虞岁面前那样人畜无害,他从宽大的袍袖中拿出伏魔袋,把玩在掌心,轻轻施力攥了一下…隔着袋子都能听到里面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
“呵,这种程度都受不得,让我还怎么期待后面的花样?”
这个袋子就是丁年此次来这座庙宇的真实目的,里面装的是当年害他含恨莫白的罪魁祸首。
丁年的故事很短,短的三段笔墨就能总结,却又很长,浓墨重彩也不足以描绘他苍凉的一生。
某种程度来说,丁年是幸运的,他并没有死在战场上,千军万马中厮杀出了一条血路,也为永棠子民厮杀出一条生路;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丁年也是不幸的,躲过了明枪暗箭,没有躲过帝王心术,功高震主是最好的诱引,引发出帝王权谋的阴暗面。
高高在上、尚未坐稳根基的帝王,风轻云淡的问他为什么没有如同父兄一般浴血拼杀,死在战场上;
最终被草草定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躲不过他舍生忘死护住的子民的口诛笔伐,一抔黄土掩尽灼灼风华。
从此世上再无战神丁年,只剩一块破败的无字碑,一缕孤寂的残魂如坟头的荒草一样随风飘荡。
丁年收回伏魔袋,点了点半空中瑟瑟发抖的路引铭文,跟着它一路找到虞岁的道观前……
彼时收拾妥当的虞岁正坐在朱案前调息养伤,眼前是朱笔悬空展开的卷轴,是丁年生前的画面:
一个身着福色袍服的少年,明明是有些沉闷、过于端庄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反而衬得他愈发的贵气逼人。
他纵马游行在喧闹的人群中,好似乘风逐日而来;像炎炎烈日下迎风摇曳的吊灯扶桑花,带着清风的气息和炽阳的温度。
比花艳,比风冽,比骄阳似火。
鲜衣韶华少年郎,驭风怜尽两岸花。
结算章节停留在荒草丛生的一座孤坟上。
虞岁挥手收回朱笔,啧,也算让人唏嘘,一颗将星因人心陨落……
“虞岁姑娘,我来寻你了”
远处传来丁年的声音,虞岁挑了挑眉,来的倒是快。
她从朱案上拿出一张接引符,扔到风中,接引符像是生出翅膀,飞向大门口,不多时,丁年就出现在虞岁面前……
虞岁抬头看了他一眼,终是没有忍住,驱动朱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迎风抖了抖,纸上的衣袍掉落在地,“去换上,清净之地不容污秽。”
丁年笑的满脸春色,“这道法甚是讨巧,师傅可否教教我?指点我入您道门?”
虞岁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甩下一句:“一言半句便通玄,何须丹书千万篇?”
丁年也算摸透了点她的脾气,不再废话,乐呵呵的抱着新衣服走向后殿,转身间就变了一副嘴脸,勾唇间满是势在必得,“虞岁,我和你,来日方长。”
从前,虞岁一直是孤灯暗,独处华堂,如今不一样了,丁年无孔不入的渗透到她的四周。
虞岁调息休养,丁年就为她洗手熬参汤;
虞岁画符箓,丁年就在一旁挽袖研墨;
虞岁修习术法,丁年就在一旁有样学样,偶尔气息逆转虞岁还得救他;
虞岁觉得,丁年正用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挤进她古井无波的处境。
某个风吹花瓣纷飞雨的日子,虞岁正在院中练剑,一招一式心无旁骛,一回身就见丁年站在她身后,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心中一动,没有收回招式,剑锋直直的奔着丁年的眉心而去……
丁年没有动,甚至眉心都没有皱一下,就那样笑吟吟的、眼角眉梢都是柔情的望着她……
虞岁的剑尖抖了抖,剑锋偏了一分,贴着丁年的鬓边划过,挑下了他簪在鬓角的朱红海棠花。
她回身,海棠花在她的剑尖盛放。
抖了的不止她的剑尖,还有她发颤的心尖。
她手腕翻转,剑尖挑着海棠花扔进丁年微微敞开的衣襟里。
她收回长剑,斜了一眼愈发笑的眼波流转的丁年,“你都是从哪里学的这幅勾栏样式?”
丁年上前一步,意有所指的说:“哪种式样都可以,有用就行。”
“以后我练功的时候不要靠近。”
“为什么?”
“丁年,你乱我道心。”
虞岁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丁年站在原地,抚摸着怀里的海棠花,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
丁年转身,朝着虞岁渐渐走远的背影扬声问:“我想下山,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风中传来虞岁清泠的声音,“石榴。”
傍晚的时候,虞岁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起卜爻卦也没有算出丁年的行踪时,她就知道这是出事了。
虞岁拿好法器刚走出大门口,就见丁年慌慌张张跌跌撞撞的跑回来……
一见到她,他喷出一口黑血,直直倒进她怀里……
“孽障,还不束手就缚?!”,一道阴沉浑厚的声音从丁年身后传来。
虞岁眯了眯眼,看向声音来源处,是个一身黑袍的老道。
那老道缓缓走到虞岁面前,一甩拂尘,指了指虞岁怀中的丁年,冷声说:“小友,贫道是凌霄山掌事,烦请行个方便,将这孽障交给我处置。”
先称小友,表明辈分,再报名号,点明来路,声明来意,若虞岁不肯,就不只是得罪眼前老道一个人这么简单……
虞岁既没有接老道的话,也没有放开怀里的丁年,沉默的站在原地……
丁年轻微的动了动,颤抖着手从胸口的衣襟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红透了的石榴,“我特意选了最好看的……”
虞岁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后槽牙对丁年说:“等会再跟你算账!”
她一只手扶起丁年,另一只手驱动朱笔召唤出金甲力士,“带他走”,她对金甲力士说。
金甲力士看了一眼虞岁,又瞪了一眼丁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拽着丁年就要离开……
凌霄山的老道见此情景,冷哼一声:“小友,你一意孤行,可曾想过得罪我凌霄山的后果?”
丁年闻言,脚步顿住,金甲力士手上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臂,“你在这也帮不上忙,那种级别的道士是你一个鬼侠妄想动手的么?收起你的心思就算是帮她的忙了。”
他咬重了心思两个字,丁年觉得,自己一直隐藏的心思,怕是不仅金甲卫,或许虞岁也是知道的……那么她……
就听虞岁的声音响起,透着几分杀意和寒意:“你动了我的人,又到我的地盘跟我讲后果?谁给你的脸?”
那老道嘬了下牙花子,哼了哼,“当真是后生可畏啊,既然如此,受教了!”
他凝聚术法于拂尘之上,以破空之势将拂尘甩向丁年……
虞岁手疾眼快的汇灵力于朱笔之上,将拂尘挡了回去,而后话锋一转,“还没请教尊下大名。”
“凌霄山,掌事,凌问天!怎么?怕了?”
“好好好,凌问天,从此刻起,你的对手是我”,虞岁连声说好,暗自念诀驱动朱笔,快速划出一道结界封住门口……
然后,快速转身,面对着凌问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右开弓,重重的给了他两个耳光!
两个耳光打红了他的老脸,打麻了虞岁的手。
虞岁甩了甩手,一字一句的说:“我虞岁,不做没有来由的事,不打没报名号的人!”
凌问天懵了片刻,算来他也是戎马半生,何时受过此等奇耻大辱?他眼中闪过厉色!如今情景,不杀虞岁,不足以泄心头之愤!
“黄口小儿!找死!”
“要打就打,哪那么多废话!”,虞岁从来不喜欢见招拆招,她向来是先发制人。
‘奉敕令,道明星君借法,执法严明,清理门口,急急如律令,立!’,虞岁念词,手中朱笔不停,半空中刹时就出现了一个威严的身影,凌厉之极的炸向凌问天……
接,接不好,就是不敬,欺师灭祖;不接,就等死吧。
看到虞岁这番做派,饶是凌问天身经百战,心底也不禁生出些许胆怯,这丫头年纪轻轻的,身手却是不俗,一出手就是杀招!
虞岁这手就好比是用大炮打蚊子,凌问天一个普攻她就放大招,不留任何余地。
凌问天赶忙盘腿打坐,挥动拂尘于半空上快速隽写符箓……
虞岁也顺势盘腿坐定,双手迅速变换结印,以确保她召唤出的神明保持威力。
渐渐的,凌问天的符箓越写越慢,嘴角隐隐渗出血迹……
虞岁结印的手势不再变换,颇有些艰难的维持一个手势,额头隐现细碎的汗珠……
僵局足足持续了一刻钟,丁年坐在结界里,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虞岁半寸,他挣扎,矛盾,不解,难过,最后,他释怀了……
世上还有虞岁,还有人这样为他丁年,无憾了。
他想通了,放下了,从袖中取出伏魔袋,恶狠狠的,直直的,重重的砸向凌问天。
“带着你的主子,滚!”
伏魔袋中响起一声凄厉惨绝的尖叫,滚到凌问天腿上,打断了他的施法,凌问天当下喷出一口老血,半趴在地上……
虞岁也没好到哪去,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她无力的收起朱笔,凝神调息……
凌问天缓了缓,小心翼翼的将伏魔袋收进衣袖……有些气喘吁吁的对虞岁说:“今日就先放过你,改日再来领教。”
虞岁睨了他一眼,“你确定?”
凌问天梗着脖子,想说什么,半晌没有说出口,是啊,说什么呢?高手过招,很多时候点到为止就胜负已明,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很多时候,承认自己的失败简单,承认敌人的优秀很难。
“哼!”,他重重的哼了一声,踉跄着起身,步子有些不稳,跟来时脚下生风的模样大相径庭……
等凌问天走远,虞岁慢腾腾的站起身,慢腾腾的走进门里,慢腾腾的关紧山门,慢腾腾的走进后殿……也不理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她的丁年。
一进入内室,虞岁缓缓的跌坐在地上,一口鲜血从嘴角流下……
刚刚虞岁如果留了余地,那才是后果不堪设想。
论道过招,一旦被对方看出路数底细就别想活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死局,不能露任何破绽。
虞岁闭着眼睛稍稍调理了一下内息,声音有些虚弱无力的问丁年:“满意么?在你的谋划之中么?”
丁年心头一紧,她知道!她果然都知道!
含冤枉死,丁年怎么能不恨?!
那伙人,不给他喊冤的机会!不给他生的机会!不给他留下全尸!
甚至,不给他转世的机会!
求生不得,沉冤无门!
上天入地,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他想了很久,游荡了很久,了解到这世间只有虞岁的术法修行在那黑心妖道之上,摸透了虞岁下山的固定模式……
他想到了一切,唯独没想过虞岁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自己。
也就是说,她今日的所作所为就是一场清醒的沉沦,想到这,滔天的欣喜将他淹没。
他坐到她面前,哑着嗓子开口:“虞岁,我说不认识你是假的,我一点术法都不懂是假的,我表现出释怀不恨他们了是假的,我伤重的看起来要魂飞魄散是假的,我表现的人畜无害也是假的。但是,我心悦你,是真的,唯有这一项,是真的。”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虞岁睁开眼,看着丁年,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她认了。
他丁年,是她虞岁的劫数,桃花劫。
她手指轻捻,有赤色符箓从朱案飞到她指尖,她轻轻开口:“丁年,这符箓是我心头血所化,拿着这个,去转世吧,判官殿的陆业是我师祖挚友,他会关照你,愿你来生,一直被光照耀。”
丁年不语,也不接符箓。红着眼眶深深的看着虞岁,“你不信,对么?”
虞岁叹了口气,“眼下的情况,凌霄山不会善罢甘休,我已伤了元气,不足以再庇护你,丁年,到此为止了。”
说完,也不再看他,起身走进暗门。
丁年看着虞岁留下的转世路引,泪流满面。
这算什么?算他活该。
爱不得,求不得,思君即断肠,死局。
暗门里,虞岁握着朱笔,一滴泪无声的落到朱笔之上,朱笔通体的灼热感,烫的她几乎握不住,是了,道心乱了。
她擦掉眼泪,从暗阁里取出师傅留给她的锦囊,这是她老人家给她最后的屏障。
记得师傅弥留之际就说过,岁岁啊,这世间诸法百态,唯有情劫,你躲不过,既躲不过,就坦然接纳。
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
虞岁想到了凌霄山是一定会来找回场子的,但也没想到这么快……
是夜,猩红的弯月悬挂高空,映的漫天的星河都是一片赤红。
山门轰的被震碎,来人恶声恶气的千里传音:“虞岁,出来受死!”
内室里,虞岁换上她受礼那日的衣衫,这是她给自己、给同道中人,最高级的礼遇。
她抚了抚腰间朱笔,浅笑着,“如果我今日不得善终,你也算是功德圆满,可以回到师祖身边了……”
朱笔突然猛烈的震动,像是不满的低吼声阵阵,隐隐可窥其中强大的灵力。
“岁岁”……
身后传来轻唤,虞岁募然回首,月色下,丁年一步一步向她走来,月色甚美,月下人,亦然。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不是说让你去转世么?”
“岁岁,我怕光,我不能自己站在光里,除非光里有你。”
“丁年,你真的,乱我道心”
“荣幸之至”……
说话间凌霄山一众道士已经来到内院,凌问天指着虞岁对为首的道士说:“就是她!”
那道士还算客气,甚至让人觉得他很有礼貌:“道友,你只要把你身后这只鬼交出来,再向问天酙茶认错,这事就算过了,日后你的事,就是我凌霄山的事,如何?”
虞岁嗤笑一声,“凌霄山是什么东西?我师祖是玉壶宫主魏执予,祖师爷是佛道双修的斗战胜佛,我是朱笔的第三代传人,授礼主宾是鸿钧道祖,你们凌霄山奉为圭臬的通天教主是我师祖的追捧者!跟我讲来头,你也配?”
她的话掷地有声,听的凌霄山一干人等萌生退意,毕竟她提的,都不是自己这个级别可以随意冒犯的。
虞岁见他们不说话,个个都是满脸慎重的样子,当下指着丁年说:“他,我不放,茶,我不斟,错,我不认,你们待如何?”
凌问天气的跳脚,“小儿轻狂!”
丁年抬手,凝聚灵力,一簇冰蓝色的火焰现于掌心,精准投掷,冰蓝色的火焰雀跃着卷向凌问天手中的拂尘……
从前,丁年怕道士毁掉他最后的残魄,现在他不怕了。
君生我已殁,既然不能跟虞岁同生,能葬送在一处,也是他的幸事。
凌问天当即甩出一张符咒罩向丁年,丁年双手汇力,两团火焰呼啸着扑向凌问天……
那为首的道士看到这幅情景,咬咬牙,“既然你不识好歹,即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怨不得我了!”
他一加入战局,身后的一众道士也纷纷下场,丁年瞬间有些应接不暇……
虞岁见状,驱动朱笔……不知为何,今夜的朱笔威力大增,好像是在引导她……朱笔中金光一闪,竟出现三个金甲力士……
三个金甲力士一入场,局面瞬间扭转,但是好景不长,凌霄山的道士见到势头不好,立刻后退列阵……
霎时间巨大的如樊笼般的结界笼罩在半空中,困住了丁年和金甲力士……
沉重的压迫感让丁年喘不过气来,虞岁赶紧画了个定魄符扔到他手上……
但是丁年心里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是个累赘……他用虞岁听不到的声音问身边的金甲力士,“有什么是只有我能做的,能帮到岁岁的?”
金甲力士瞪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说出一句,“丁年祭天,法力无边。”
丁年默了默,仔细琢磨这八个字有什么隐喻。
那边虞岁接连打出三道符,但都收效甚微。
虞岁心里暗骂,有辱师门!
为首的道士得意洋洋,“小友,现在的局势,你认错,我看在你师门众人的面子上,还会宽宥你!”
虞岁满脸肃然,“你做梦!”
老道士给了凌问天一个眼神,然后从袍袖里拿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圆环,他将圆环扔到半空,口中念咒,那圆环像活了一样,将虞岁的朱笔吸了进去……
接着,又吸走了金甲力士……
凌问天趁虞岁分神之际,取出一把刻满黑色符文和金色咒经的匕首,直直的刺向虞岁……
丁年心头大骇,就是这个!灼魂剑!被刺中就是生如死灰、死无残魄!再也别想轮回转世,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游荡于世!
念及此,丁年用尽全力冲破结界,挡在了虞岁面前!
灼魂剑穿透了丁年的身体,仿佛要将丁年撕碎。
虞岁感觉喉咙一股腥甜涌出,一滴血泪从眼角滑落……
她颤抖着双手抱住丁年,将灼魂剑从丁年身体里拔出,妥帖的把丁年安置好,咬破手指,结印,画出一道定神符,护住丁年逐渐消散的残魄。
做完这一切,虞岁的嘴角溢出鲜血,杀气腾腾的低吼:“我以朱门执法堂第三代传人的身份起誓,愿以一身修为,换凌霄山一众妖道,有来无回!执法剑,可愿助我?!”
半空中传来一声轰鸣,紧接着,朱笔从圆环中冲出,化成一把通体赤红的长剑,丝丝缕缕的金光缠绕其上,大道执法,就此而成!
虞岁手握执法剑,厉声念诀:“天地无极,乾坤借法,万法归宗!邪祟覆灭!请鸿钧道祖正法!斩灭奸佞!急急如律令!现!”
最后一瞬间,丁年催化体内的鬼丹,化作一道红光与执法剑合二为一。
虞岁,这是我能给你的,以身正道。
我想用我的方式为你加码,这是,我的心意,无关信任,无关你的能力。
夜空中迅疾而至闪烁出无数道冰蓝色的闪电,伴随着卷天动地的惊雷劈向凌霄山的一干乌合之众!
一炷香后,天地归于平静,唯余星河璀璨。
虞岁握着执法剑,哭的泣不成声。
丁年撑着最后一丝残识半跪在虞岁面前:“岁岁,我陪你,看过的这片星河,但我不想你困在这方永夜之下。
你看,这个石榴,是不是很好看?”
虞岁看着他最后留下的石榴,兀自出神。
后来的后来,朱笔真的功德圆满,飞升之前问过虞岁要不要跟他走,虞岁只给他一句,我道心乱了。
作为老伙计,朱笔也是给了虞岁一番点化,“你也该练练渡化了,榴花寄情,阴阳念。”
故事的开始,是她一个人的卷卷道文;
故事的结局,是她为他写就的卷卷祷经,轴轴悼文。
故事的后来,丁年附身在石榴树上,因为每年都会结石榴,而虞岁,最喜欢吃石榴。
人鬼殊途,唯愿,榴下相思。
虞岁在等一人归,等他说:
年年有虞,生生不息。
丁年,你乱我道心。
榴花寄情,阴阳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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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丁年,你乱我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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