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德·莱斯曼来到巴黎歌剧院的第三个星期,她的个人专访终于见报了。
晨报的记者将她描述成了一位富有极高鉴赏力的独立新女性,并且在不惹人生厌的范围内对她与莱斯曼家族的纠葛进行了艺术性加工,增加了各个阶层的可读性。非常不值得一提的一点,这位记者似乎对她有着个人化的欣赏,在末篇大肆赞扬了一番莫琳的美貌,声称她是巴黎遗落在伦敦的蒙尘明珠。
今早她去寓所楼下的面包店买早餐时,还听见有两个年轻女孩躲在柜台后边小声探讨。
“那位就是晨报上说的莱斯曼小姐吧!她从前似乎也常来,我们先前居然都没有注意过这件事儿!”
“谁能想到会有贵族家的小姐住在这儿?我还以为她们全都是深居在大庄园里的。”其中一位女孩自言自语道,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莫琳,让人很难忽视。
另一个则非常赞同她的观点,使劲点头说:“谁说不是!我以前只觉得这位小姐打扮有些大胆而已,甚至还猜测过她是哪位新来的交际花呢?”
话音未落,这个女孩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巴,“你怎么敢说这样冒犯的话!”。那位小姐已经朝她们这边走过来了,如果被她听到她们在谈论什么....
她用惶恐的眼神看向走来的女人。
莫琳确实听到了她们“不太礼貌”的用词,但很大度地没有计较。她面色如常地给自己的小麦面包结了帐,心里想,好歹交际花也不是人人能当的,起码她们没有抵赖自己是个美人这件事。
她今天大多的好心情大概是来源于这份令人十分满意的专栏。
——新剧目的票全都卖完了,这是她想要的结果。
而莫琳不知道的是,这篇专栏不仅仅为她的新剧目带来了上座率,还在巴黎社交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这件事几乎成了莱斯曼家访客们挂在嘴边,用来插科打诨的玩笑话。
莱斯曼家实力斐然,但花边新闻却少得可怜,这位初初崭露头角的莫琳小姐无疑成了大家的新消遣,尤其是她在巴黎的首秀。看歌剧的女士不少,可上来便要管理歌剧院的却只有她一个。莫里斯先生对此感到十分头疼,最近来拜访他的人更多了,他们手里几乎都握着歌剧院新剧目的门票,半开玩笑地恭维他有这样一位天赋异禀的侄女。
没错,莫琳确实是他亲妹妹的女儿。可即便如此,他们之间早就不剩什么血脉亲情了,他甚至已经将近十年没再见过她。
他认为莫琳行事这样高调是为了夺得他的注意,一定会在舆论发酵到最高点时上门前来拜访他,可却坐等右等都没见到她的影子。这下,即使冷静如莫里斯先生,也没忍住私下吩咐了昆西去替他弄一张票来。
“去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女孩是在替她的母亲报复我们,一心想要弄臭莱斯曼家族的名声。莫里斯想。
昆西很少从父亲脸上看到这种复杂的表情。他们家人口简单,父亲只有他和妹妹两个孩子,其他的远亲都不在巴黎生活,相互之间也并不十分熟络。相比之下,这个未曾见过面的表姐似乎称得上是除妹妹外和他血缘关系最近的同辈人。
他托人替父亲包下了二号包厢,自己则另外买了一张观众席角落里的票。
莱斯曼家族的人从小就被教育风险均摊,出行不会坐同一辆马车,外出用餐更不会动同一个盘子里的食物。如果这场演出是针对他们的陷阱,那么最多只能有一个人受伤。
然而事实上,这对父子想得过于复杂了。莫琳的目的是什么?她还没有这么闲到将自己宝贵的时间用去筹谋如何搞垮一个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亲情的家族,她的母亲虽然对爱情过于盲目,但并没有教给她怨念与仇恨。向上帝发誓,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借用一下这个姓氏,为自己的新生意做个不要钱的宣传罢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莫琳坐在办公室里打了个喷嚏。她还以为是自己高兴过头了,于是披上挂在椅背后边的毛毯,打算去后台看看演员们的排练情况。
“莱斯曼小姐。”吉里太太在门口拦住了她。她仿佛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气息平稳,衣褶整齐,似乎就等着她开门的那一霎那。
“有什么事吗?”莫琳问。
吉里太太没说话,递给她一封红底烫金的信,上面用火漆章做了骷髅式样的蜡封。
——平日和莫琳有信件往来的人不多,他们的徽章莫琳都能记得,这个别致的蜡封在她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要么是仇家,要么是来自巴黎的新追求者。
莫琳简单地下了判断,折回办公桌前取了把银制的裁信刀,将信封整齐地划开了一道口子。
「亲爱的莫琳·德·莱斯曼女士,
欢迎来到我的剧院。
听说卡洛塔夫人已经被您辞退,首席女高音暂由克莉丝汀担任。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她会在演出上向您证明。
另外,费尔曼先生已经拖欠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共计四万法郎,请您按时缴纳。
届时我会在五号包厢欣赏新剧目。
您忠实的仆人,
落款:F·DEL·O」
“他的剧院?”
莫琳看了一眼吉里太太,对方见怪不怪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像是已经对这种疑虑习以为常。
“F·DEL·O是谁?”她换了个问题,继续问。
“您应该按照他说的做”,吉里太太没有给出正面回答,而是强调道:“先前的费尔曼和阿尔芒先生都已经为此倒过霉了。”
原来是这样。
莫琳找回了一点儿思路,这位F·DEL·O大概率是和那两位经理着急转手剧院脱不了关系。是他吓跑了那两个胆小鬼。不过凭借什么手段?
作为商人,她倒是很有兴趣学习一下。不过即便是他为她提供了买下歌剧院的契机,也没有让她这个现任主人付工资的道理。更何况,他说什么来着?他的剧院?那么她银行账户里烧掉的上百万法郎算什么?那可是她几乎过半的家当。莫琳又不是那些一个骷髅头就能吓哭的贵族小姐,怎么可能就这么听从对方的指示。
她扫了一眼吉里太太那张平静无澜的脸,知道指望不上对方,于是干脆坐回办公桌写信。
“F·DEL·O 先生,
首先感谢您对我的问候,总的来说,歌剧院还算合我的心意。
很少有人能理解我撤掉卡洛塔夫人的安排,在此不得不赞美您的艺术品味。我很期待克莉丝汀的演出,希望能如您所说的那样完美。
不过,您的工资恐怕不应该由我承担。如果您非要坚持,麻烦附信寄来您过往的工作要则以及成果,不然我不会给没有贡献的人一分法郎。
另外,在此附上歌剧院上个月的财务清单,您该重新思考二万法郎的合理性。如果您真的将自己视作歌剧院的部分,撇开工资不谈,向您申请一些新的投资费用,我想这是合理的。
一切为了歌剧院的荣誉。
莫琳·德·莱斯曼”
她拉开抽屉,想把自己的署名章给翻出来,却又顿了顿将手收了回去。最后只把写好的回信以及厚厚一沓的财务清单塞进原先的红色信封里。
由于她裁信的习惯—只在开封处留下一道缺口,那枚骷髅蜡封也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她甚至懒得将自己的徽印替换上去。
她用指节敲了敲信封,朝依旧候在身边的吉里太太说:“麻烦替我转交给这位F·DEL·O 先生,告诉他,得空可以来我办公室坐坐”,语气平淡又随意,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
吉里太太接过信封,表情变得更古怪了。
可能是因为她的举动,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话,总之她实在看不懂这位莱斯曼小姐。莱斯曼小姐在回信时没有刻意避开她,故而她也看到了回信的内容。
实在不敢想象那个人该会有怎样的反应。只希望这位女经理能活得长一些,吉里太太默默在心中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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