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今天第三次被这位子爵拦下了。
莫琳冷着脸,毫不客气地对男人下了驱逐令:“您如果继续待在剧院扰乱演员们的彩排,恐怕我不得不将您请走。”
“麻烦小姐听我说完。”
如果面前的换做别人,劳尔估计早就没耐心和对方周旋了。他是个子爵,不是个平民,何必对区区经理这样好声好气。更何况,他还是这个剧院的赞助人。
他是看在对方是位有身份的女性,才礼貌地摆出绅士的样子。
“莱斯曼小姐,我的要求很简单,只是把女高音换成其他人而已。克莉丝汀已经为这个角色承担了太多的压力,你们应该为她的健康着想。”
非常冠冕堂皇的托辞,还拐弯抹角地谴责了她对演员身心健康的漠视。不过如果这些能对莫琳有用,恐怕她早就守不住母亲留下的那点财产了。
“子爵先生,这是不可能的”,莫琳斩钉截铁地拒绝,“即使您仍然是我们歌剧院的赞助人,享有提出意见的权利,可在演出开始前一星期换掉首席女高音这件事,我想没人能做到。”
她像看着无知孩童向大人索要玩具那样看着他,说:“如果演出因此出现任何事故,卖出去的票谁来补偿?子爵先生会替歌剧院承担吗?”
“我可以...”可能是因为对方言语中那丁点似是而非的松动,这个荒谬的提议甚至在劳尔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丝可行性,但又立马被他否决掉了,“如果能把卡洛塔夫人请回来,我想不会出现太大问题。”他说。
莫琳轻哼一声,在心里暗讽了几句。她刚想继续与他理论几句,却看见了本该待在休息室里的小舞女朝这边走来。她这下明白了,这位子爵早就被爱情冲昏了头,与他讲道理是没用的。于是莫琳将原来要说的话吞回肚子里,笑着向男人靠近了一步:“您是为了克莉丝汀?以什么身份?朋友?我想还不太够。”
劳尔的脸瞬间僵住了。克莉丝汀和他约定过不将两人的关系公之于众,他不能用未婚夫的身份替她说话。可如果不说,他该怎么从现在的局面中将她拉出水来?他顿时陷入两难。
“劳尔”。
这时女主终于登场了。在莫琳略带质疑的余光中,她像一只脆弱的天鹅那样奔赴到爱人身边。
“不用担心我”,碍于第三人的在场,克莉丝汀与劳尔保持了距离,只用安抚的眼神看向他,“相信我,我可以完成这次演出的。”
子爵先生没有因为她的承诺而完全放下心,他始终用焦虑而关切的目光盯着女孩,想从她清澈的眼睛里找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端倪来。
然而莫琳注意到,对比与前几日,克莉丝汀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像是终于撅弃了压在心头的巨石,整个人又重新焕发起属于少女的光彩来。
果然,再开口时,克莉丝汀的语气轻松,佯装撒娇道:“到时候您可要记得给我送花。”
“抱歉,莱斯曼小姐,给您添麻烦了。”
克莉丝汀不再看对她满目关怀的子爵先生,转头向剧院的女经理人致以歉意。她还想在剧院继续待下去,首席女高音的位置来之不易,她并不想得罪莫琳。
“不用放在心上,我相信你。”莫琳这回笑得很真诚。她当然得相信,且毫无疑问地相信。这可是她亲自挑选出的女高音,如果不能给歌剧院带来最大的利益,那她将全数担责。
“克莉丝汀”
等莫琳走后,劳尔揽过女孩的肩,像是终于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那样,说: “等这场演出结束,我们就走吧。”
“去哪里?”克莉丝汀疑惑地抬头。
劳尔这句话很具有歧义性,他们一起走?总该不会是要指私奔吧?她不明白这没头没尾的话从何而来。
“你明白我的心意”,劳尔的声音带着恐惧的坚定,“我们结婚,从此离开歌剧院。”
克莉丝汀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个。她为难地看向爱人的眼睛,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我知道你爱这份工作。但是克莉丝汀,我不能看着你以身犯险”,劳尔的蓝眼睛深邃又忧愁,像是要将她看透。
克莉丝汀突然意识到,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和那个人有关的事情。但她现在仍然什么也不能说,这件事情迟早会遭人点破,但不能由她自己坦白,她还没准备好。
大概过了几分钟,克莉丝汀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劳尔还是为自己。她将手抽出来,为自己拟了个说辞:“现在说这个还不是时候。劳尔,你知道的,我不想成为被束缚在家里的没有名姓的附属品,如果离开歌剧院,我很难再得到这样的机会。”
“给我一点时间”。
预演日就在这周五。
新剧目将在歌剧院内部原原本本地按照流程上演,每一处细节都力臻完美,才不至于在演出当天出现什么不该有的意外。
预演场的观众不多,大部分是莫琳安排的内部人士。届时他们会被三两分散在整个观众席上,以确保各个角度的观众体验都是令人满意的。
所有的演员,舞女,歌唱家都对这次预演严阵以待。道具管理员将配剑擦得锃光发亮,吉里夫人拉着芭蕾舞团做了连续三天的夜训,连舞台布景使用的吊索都换了新。没人想在这位严格的女经理面前丢脸。
深红色的手绘天鹅绒幕布垂落舞台两侧,吊顶上鎏金彩绘的古神向下凝视众人。
莫琳抱着手坐在专属包厢内,吉里太太就站在她的身侧。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们这个位置能最清晰地看见每位芭蕾舞演员的动作,抬腿,展臂,腾空,莫琳毫不怀疑吉里太太的眼睛能分辨出哪怕是五个角度的差别。
第一幕将要随着感恩赞美歌的齐诵而落尾,红衣主教用他充沛的情感灌入进了那首经典的抒情咏叹调,祈求主宽恕他的背信者。他的声音醇厚而绵长,让人想起真正的天鹅绒。
如果这时候莫琳往底下的观众席瞟上一眼,就会发现有不少人都被这曲咏叹调吸引,面容虔诚地望向那位红衣主教,仿佛他即是主的化身。
莫琳不信教,可巴黎信。
她之所以撤掉先前那些陈词滥调,用来歌颂战争英雄的剧目,是觉得那些已经揽够了人们兜里的法郎。也许的确还有不少男士热衷于此,可贵族小姐们不爱看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低音在他们耳边与女高音**,这让人失去兴致,久而久之,甚至倒人胃口。莫琳从前也是这些贵族小姐间的一员,她知道她们爱看什么——年轻的爱情,情人间的争夺,颠倒的家族血缘,再加上庄重的宗教背景,她们每个人都能与此产生自然而然的共情。
“哒哒”,有人在敲门。
吉里太太走过去,是原定过来送节目单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晚到了。
吉里太太皱着眉从托盘上接过剧目单,却发现那人的手正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他的嘴唇惨白,脸色发青,像是刚见了鬼。吉里太太刚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就发现一小张粘在剧目单背后的羊皮纸掉了下来。上面的花体字是用红墨水写的。
“是什么?”莫琳的视线终于从舞台上收回来,她看到吉里太太俯身的动作做到一半就僵住了。
对方停顿片刻,把纸条递给她,说:“您自己看吧”。
「为您的新剧目送上一份薄礼
--F·DEL·O」
“哦?这回连信封也吝啬装给我了?”,莫琳面对这份着笔幼稚的威胁信,一点儿动容的痕迹也没有。还在英格兰的女校时,这种东西她不知道给别人送过多少次。
她神色自若地将纸条丢给了吉里太太,说:“送礼人不到,这位先生真是连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吉里太太已经见惯这位女经理的大胆了,可她依旧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她事情的严重性:“莱斯曼小姐,我还是建议您中止预演”。
“中止?”莫琳将那张羊皮纸丢回给已经站成一尊雕像的侍应生,回答她:“现在可不是什么说玩笑话的好时候。”
“为了在出现更大意外之前。”吉里太太依旧坚持。
莫琳猛地侧过头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褪得干干净净,“就为了这个人一句话?”,她不可置信地问,“如果预演能被他这么轻而易举地打断,那么首演是不是也可以?”
他们年轻的女经理被激发出了难得的戾气,她似乎有些失控。
“演出一旦开始就不可能被中止,也没有必要。他不是要送礼吗?我们走了的话,谁来收?”莫琳坐回自己的位置,冷冷地看向吉里太太。在她心中,对方似乎已经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帮凶。
吉里太太脸上的每寸骨肉都崩得紧紧的。
她知道她劝不了这位女经理,每位新来的经理都是这样,没有人会在一开始就相信她,他们非要自己吃到苦头才行。
像是为了要印证她的话,这时舞台上方突然传出一声异响。
就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巨大的吊顶水晶灯往下一坠,直冲莫琳所在的包厢砸来。
莫琳记得,久在她初来歌剧院进行交接时,自己就毫不吝啬地向前经理称赞过这盏灯。“辉煌而盛大,恰如歌剧院于巴黎。”而现在,这盏失去控制的辉煌艺术品,化作了天然带有掩护的杀人利器,命准的就是眼前这位屡番挑衅的新主人。
她们间的距离仅仅剩下几英尺,莫琳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上面缀饰着的宝石矿物。来自奥地利的绿松石,阿拉贡的煤玉,哥伦比亚的黑曜岩..... 她还来不及一一辨认,那些流线形的彩绘水晶在光影折射中幻化为一道道短而锋利的光刃,笔直的扎入莫琳琥珀色的瞳仁里,试图凭借它耀目的锋芒令人陷入晕眩。
而最后一刻,就在水晶灯几乎与莫琳贴面而过时,变故突发。庞然大物陡然在空中发生了急转,像是被人用蛮力强行拽回的玩具那样,丝毫不带转圜地原路急退,直直地坠落在舞台中央。
轰隆一声巨响。
莫琳的脑子里像是崩了线。
还有许多怔愣在原地的演员没来得及反应,即使被旁边眼疾手快的同伴拽了一把,还是没能避免擦伤。一时间现场乱作一团。
尖叫声此起彼伏,或高或低的音调融合成鼠尾草上扎人的刺:
“我的胳膊!”
“我的腿!”
“它在流血!我止不住!”
“谁来帮帮我?!”
人声沸腾之间,舞台上的人正手忙脚乱查看彼此的伤势,下面的观众则茫然地杵在座位上。秩序不复存在,刚才那些宁静神圣的咏叹调则早在敲门声响起时就消弭四散。
“快,快去找医生来!”目睹这一切发生的吉里太太最快反应过来,她推了一把来送节目单的年轻男人,强行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随着水晶和宝石在地面上砸出的巨响,莫琳的思绪也终于回笼,她看向舞台上方,吩咐吉里太太去将负责舞台布景的工人带到自己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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