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吉里太太第一次在这位女经理的脸上看到这么复杂的神情。
她不断地转动着手上的灵蛇状戒指,像是在借此平息心中汹涌起伏的情绪。
这份“礼物”实在是出乎意料。可所有人又都对背后的现实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幽灵先生对于莫琳一次小小的问好。那份逾期不久的四万法郎不至于令他这样大动干戈,在这重要的权力更迭时期,他是在警告歌剧院的人认清归属权所在。
莫琳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毁掉自己的财产。
虽然巴黎对于她来说尚且属于新地界,但不代表她完全不具备反击的力量。
她必须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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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有着柔顺金色卷发的海伍德小姐在隔天下午到达莫琳的公寓。
“莫琳!”
她被佣人从马车上搀扶下来,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
“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待得有多闷,还好你写信给母亲,我才有了出来玩的机会。”
达茜.海伍德是她在英国时的至交好友。
海伍德家族属于历史源远的旧派贵族,被皇室封衔掌管苏格兰的领土。他们家在高地边缘的岛屿上拥有数座景观壮阔的城堡,莫琳曾几番被邀请前去度假。
现在她回到巴黎,刚立稳脚跟就急匆匆给对方写了信。她知道达茜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果不是囿于姓氏枷锁,游历列国恐怕才是她的志趣所在。
没想到,这回却误打误撞碰上了这件事。
“你别告诉我这是把家都搬来巴黎了?”
莫琳迎上前,瞧见达茜随身的管家正指挥下面的人将行李一箱箱搬出来。
“才没有”,达茜拉着她的手撒娇,“我真的只带了一小部分,保证不会占用你太多地方的。”
这句话很快就得到了应证。
当海伍德小姐站在夏朗顿路十七号公寓的楼下时,她流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莫琳坎贝尔,你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连花园都没有?”
不能怪海伍德小姐不食烟火,毕竟在英国时,莫琳的父亲-也就是坎贝尔家,可在不列颠拥有一大片占地超过五公顷的私宅。虽然那并不完全属于莫琳本人,可她也不至于要沦落到住进这种房子。
莫琳给车夫付过佣金和小费,转头笑着回答好友:“你猜什么?还有更惊讶的事情呢。”
“这些行李,恐怕得靠自己抬上楼去。”
还好达茜这次出门带了随身的佣人。莫琳看了看自己戴着小羊皮手套的手,想,让她们两个来做这些粗活实在是不太现实。
达茜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任由自己的女佣和管家将行李一层层往上搬。直到站在莫琳的客厅里,看见自己的箱子几乎将客厅塞得没有落脚之地,才勉强回过神来。
她艰难地开口,不知道该拣些什么话来说。
“莫琳,你是不是遇到了困难?”她突然转过身问,华丽的裙摆挤在狭隘的空间里,差点将自己绊了一跤,“你早点和我说就好了,我虽然没什么私产,但可以从我母亲那儿要,实在不行,多卖几样首饰也够接济你。”
她诚恳地看向自己的挚友,显然是将这当成了正经事来对待。
“真的不用。”
“如果能把这些箱子都收到房间里去,我想我们的客厅并不算小。”
达茜满脸我才不相信的样子。
事实上,莫琳说的不算假话。
夏朗顿路在早些年间就以圣母感育英国女修道院之地而闻名,现在居住的多是富有的外国女性,而这栋十七号公寓,又尤其受这些富有的年轻女士们青睐。
她所居住的套间位于公寓楼顶层,并且房东将顶层所有的房间都打通合并在了一起,所以并不存在空间狭小的问题。相反的,如果和十七号公寓其他的租户相比,她的地方毫无疑问是最宽敞的,也是租金最昂贵的一间。
那位小舞女,克莉丝汀租不起这地方,事实上她一年的工资都不够租下这地方几天的。歌剧院的前首席卡洛塔夫人也租不起这地方,她住在和这儿隔了两条街的巴德公寓里,而登上《巴黎美人》封面的交际花也只能勉强付得起这里三楼的房租。
可就算巴黎一半以上的人都只能对这里的日租望而兴叹,十七号公寓还是免不了遭到了海伍德小姐从头至尾的嫌弃。
莫琳早就预料到了现在的情况,她解释道:“我在巴黎没有置产,如果你实在住不习惯这儿,可以去海伍德远亲那边的庄园,那儿也许会更合适一些。”
她记得海伍德家有不少人在巴黎拥有私宅,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都空置着,大概是有定期请人清扫的,作为暂时的落脚地还算合适。
“我才不要,我这次可是应你的邀请才来的巴黎,当然要和你住在一块儿。”达茜瘪瘪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糟糕的提议。
”莱斯曼,他们不承认你吗?”她又问。
听她突然抛出这个问题,莫琳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
“是我的错,我不该问你这个的。”,达茜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了个话题想要胡塞过去:“我在楼下看到你有个漂亮的露台,我们可以去那儿喝茶。”
“没什么好避讳的,”莫琳接上她的话尾。
严格来说,这是莫琳来到巴黎以后第二次被问到和莱斯曼家族的关系。可这句话从一个陌生记者的嘴里问出来,和从自己至交好友的嘴里问出来,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虽然是一个姓氏,但他们是法国的莱斯曼,而我是英国的莱斯曼。事实上,原本的坎贝尔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莫琳宽慰她。
达茜不再做声。
也许巴黎这边的人们不清楚莫琳的身世,但她知道,莫琳原来的名字是莫琳.坎贝尔。
莱斯曼的姓氏是莫琳后来改的,为了她的母亲。即使她的生父还活着,但他背叛了对莱斯曼夫人忠贞不二的誓言,他已经配不上当年那位年轻的小姐毅然决然和家族决裂的勇气了。
“这个已经不重要了”,莫琳将半颗破碎的绿松石放在门口的矮桌上,郑重其事地说:“茜茜,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忙。”
海伍德不是那种在巴黎街上随处可见的无知贵族小姐。
海伍德家族给了她智慧的头脑,也教会了她运用知识的方式。
达茜从小就喜爱推理游戏,更热爱冒险,即使大多数的旅程都是拿莫琳打着借口进行的出逃,但那不能改变她所获得的丰富经验。达茜擅长掩盖痕迹,擅长躲开追踪,甚至留下误导追踪者的线索。相同的,她自然也就擅长追踪别人,嗅到逃亡和隐匿的痕迹。
在这些方面,莫琳自愧不如。
所以,这次她决心要让达茜替她找到这个影子。
“所以,这盏水晶灯有伤到人吗?”
在听完莫琳简短的陈述后,达茜暂时将那位幽灵先生丢到一旁,首先关心起剧院的伤亡情况。
“那时候刚好在换幕,所以演员们只是轻微擦伤。但是负责剧幕升降的工人...管理员在后台的角落里找到了他的尸体。”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达茜将手放在胸前,向她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哀悼,转而问道:“我能看一看吗?”
“恐怕不行”,莫琳摇了摇头,“他的家人悲痛过度,在把尸体接回去之后拒绝了我们所有的探视。不过,我敢确定的是,他是被绳索勒死的。他脖子上有道十分醒目的勒痕”
“据我的演员们说,这个幽灵最擅长的就是使用旁遮普套索杀人。”莫琳补充。
达茜低着头思考:“将自己视作剧院主人的幽灵,不仅对你的演出妄加评判,还是个使用套索的好手,这案子的分量足以交给巴黎总局的警署去审,你居然交给我?”
她卷曲的长睫毛垂下,遮住了眼里兴奋的光。虽然对手是强大且神秘的杀人犯,但这些特质同样为案件增添了挑战性,对达茜而言,没有挑战的世界意味着失去了乐趣。
“不能让他们插手。如果让警署知道,歌剧院的首演必定会被取消,那么我的损失将会难以估算。”莫琳回答。
“你不必去找什么推论罪名的证据”,莫琳提醒自己的好友,“我不想让你陷入危险里,达茜,只要让我知道他的藏匿处就好。”
达茜听到这话,忍不住抱怨道:“莱斯曼小姐,我得提醒你,即使你这么说,但这仍然不是个简单的活计。据我所知,你的歌剧院里足足有两千多道门和七千多把钥匙,就算我不吃不喝地工作,恐怕也查不完所有的地方。”
“当然,我会调遣剧院的一部分员工供你差使。另外,你也会得到与市面上最高价位的私家侦探同等的报酬。”
“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海伍德小姐?”
得到理想的答案,达茜这才矜持地回握了一下莫琳向她伸出的手:“合作愉快。”
克莉丝汀已经在房间里两日未出了。
吉里太太拦下了所有试图探视她的朋友,只说她是在静心准备三日后的首演。自从目睹过预演时候那场癫狂的闹剧,吉里太太就明白——幽灵先生回到他的剧院了。
可事实上幽灵并未再找她。
克莉丝汀对此感到惶恐不安。自从她答应用灵魂交换歌声后,除了偶尔入梦的指导,导师一次也未曾来过这里。他似乎知道了什么,待她也不再如同以往那样亲近。
这本该是好事,意味着克莉丝汀有了脱身的可能,可她不知为什么,又对此感到怅然若失。她不知道预演那日被送到莱斯特小姐手上的警告信,自然也就不会将那位工人的离奇死亡和幽灵先生联系起来,如果她知道,恐怕就不会再怀有此刻的心情。
她期盼的人没有来过,却有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吉里太太能替她拦下其他所有人,却拦不下经理的朋友。据她所说,这位海伍德小姐近期一直在剧院中勘探,似乎是在预演那天在混乱中弄丢了一件价值不菲的珠宝。
“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海伍德小姐?”克莉丝汀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女士,替她搬了一张椅子。
达茜盯了她好一会儿,确认面前这个纤弱的女孩儿和她的同伴们所描述得几乎一致,拥有令所有人羡慕的漂亮脸蛋和动人声音。当她坐在她面前做询问时,甚至会不自觉将自己代入到欺凌弱者的严肃反派角色。
她清了清嗓子,问:“你的朋友们说,常常看见有剧院外的人出入你的房间,是这样吗?”
“您是说劳尔和他的朋友吗?他是剧院的赞助人...我们曾经是童年的玩伴...”
“我不是在指子爵先生”,达茜打断她,“是位穿黑色大衣的先生,他戴着面具”。
克莉丝汀的脸霎时白了,她没想到达茜这么快就知道了他的存在。
同时,她的反应证明了达茜的探寻方向完全正确,达茜不由自主地弯了嘴角。她就知道该先从剧院内部的人下手,除了吉里太太以外,这位幽灵一定有别的眼线散布在这座剧院里。她们和他的接触时间足够长,从她们的嘴里得到答案会是最迅速快捷的办法。
可面前这位单纯的女孩不知道她们的目的,她急于为自己的导师开脱罪责:
“小姐,他不可能会拿你的珠宝!他从不去观众席上,我了解他,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她有些语无伦次。
“那就是说,的确有这么个人了?”
达茜盯着克莉丝汀的脸,没有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这条线索来之不易,剧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都对此缄口不言,她花了很大一番工夫才从一位小舞女的口中套到话。
她继续问:“这位先生住在哪?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原谅我问得直白了些,但毕竟他有重大的作案嫌疑。那枚祖母绿胸针可是海伍德家的信物,我不能来一次巴黎就将它丢了。”
对于达茜的怀疑,克莉丝汀是半点也不相信的。幽灵先生虽然从没在她面前摘下过面具,但他的每次现身无不是穿着考究,至于他使用的那块怀表,更是少见的珍藏品,这样的人没可能需要觊觎海伍德小姐的一枚胸针。
可这些她都没法说出来。
“我...”大概是没受过这样严厉的盘查,克莉丝汀脸上的血色都褪尽了,她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吉里太太,企求对方能伸出援手。
“不用看她,吉里太太向你们的经理承诺,会协助我尽快找回胸针。”达茜说。
吉里太太就站在边上。她看上去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有发话。
发觉吉里太太真的没有插手的迹象,克莉丝汀丧气地垂下了头,她说:“八月三日,小姐,就在预演前一天,在那之后我就没见过他。至于他住哪儿,我真的不知道。”
“那么你们平时在哪儿见面?”
“舞台布景间隔壁,那里一直放着半空的道具架。”她撒了个小小的谎,她只是在这个地方碰巧看到过一次幽灵先生的背影,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无论如何,伊奎恩丝也说不出口—每次和幽灵先生的见面都是在她的房间里,这对她的声誉将会是个致命的打击。如果让劳尔知道,那就是她亲手葬送了他们俩的未来。
“感谢你的配合,克莉丝汀。我相信根据你所提供的线索,胸针很快就能被找回来。”达茜朝她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在离开她的房间后,达茜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根据克莉丝汀的描述找到了她所说的地点。
舞台布景间的门口遗留着几道拖痕,隔壁果然摆放着高大的骑象道具。达茜摸了摸骑象的表面,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灰。这地方应该有一段时间没人来过了。
周围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物件,于是达茜叫了人帮忙将道具挪开,骑象背后什么也没有,是一堵坚实的墙。她伸手在墙壁上四处敲了敲,果然发现了中空的声音,如果用手摸的话,就会发现有一道隐门。
好在莫琳提前给她调遣了手下。达茜没有料到,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同时发力,才堪堪将那堵石门推开了一道可供单人侧身而过的缝隙。
隐门后边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由于里面光线稀薄,几乎看不见头。碍于空间狭隘,达茜没有带人,独自走了进去。
就在她步入这片黑暗的片刻时间,身后就传来了沉重石门摩擦地面的声音。她能听到外面几个工人惊慌失措想要重新将门打开的举措,但显然都是徒劳的。
达茜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着,在这个狭窄寂静的甬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不知道多久以后,她在黑暗的空间里数着自己的脚步声,终于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又是一道门。这扇门被反锁着,旁边开了一扇窄窄的,大约三英寸宽的小窗。
达茜透过窗户观察了半天,在反复确认外面没有人以后,终于打开窗将自己的胳膊伸了出去,朝门那边摸索。
她在门上摸到了一把冰凉的钥匙。
此刻达茜的心如坠冰窖。
她安慰自己,其实有不少人会在锁门后将钥匙留在锁孔里,借此来防止外面的人撬门。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就是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顺利得让达茜觉得自己就像被人在脖子上套了绳,一步一步地引向猎人布置好的陷阱。
但是走到这里,她已经不再有回头的机会了。
“咔”,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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