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睁开眼时,魅羽身在一个山洞里。不用看便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世界,因为空气的味道就明显不同。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是一种荒凉的石头味。
洞口应该不远,光线把她周遭照得足够明亮。她站起身来,循着光亮走去,发现洞里的地面和石壁都修得比较齐整,不是天然形成的。地上散落着一些什么人失落的小东西,例如帕子、发簪,和梳子之类的。看来这里常有人来,而且都是女人。
出到洞口发现自己在半山腰上,放眼望去都是一座座低矮但陡峭的小山,在干净的阳光和蓝天下,如一颗颗倒长的獠牙连绵不绝地延伸到天边。山是深褐色的土石,上面光秃秃寸草不生,但好像每个山上都有很多洞穴和弯曲的道路。有些挨得近的山之间由索道、绳桥相连。俯身下望,能看到一条大河穿梭在小山群中,一直蜿蜒到远处。
而山下的土地则填满了秀美密集的绿地、庄稼、果园、花园,唯独没有房屋。或许是因为绿地太珍贵了吧,人们便选择把家都建在山上的洞里。
她把地图拿在手里,四处张望着下了山。中间路过住在山上的几户人家,这里的人倒是都和娑婆世界的一样,见到她下山也好像司空见惯的样子。而且正如陌岩说的,紫午甸洲的人和元识天的不一样,都是从人世迁移过来的,且目之所及都是女人。
到了山脚下,却发现唯一出山的路被一道锁着的大铁门隔断了。
“怎么,现在南阎流行短发梳的发髻啦?”一个声音从右侧传来。
魅羽转身,发现右侧的不远处有间小屋,不是洞穴而是砖头盖的小屋。门口坐着个中年女子拿着一个竹篦在拨豆荚。女子穿着粗布衣裳和一个大围裙,但看起来身强力壮、气色极好。
南阎?南蟾部洲、阎浮提,指的应该就是人世吧?
“不是啊,”魅羽冲她笑笑,“不小心剪坏了才成这样的。”
女子站起身来,边走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两样事物。一个是把大钥匙,估计是开门用的。另一个是个印章之类的东西。
“这儿的规矩想必你也听说了,来了就不能走。”
她给魅羽看了看手中的紫色印章,上面刻着一些繁复的花纹。
“此印一旦盖到手上,每隔一年必须到漱祁宫报到,领取特制的解药。否则印里藏的毒便会扩散至全身,任你找多厉害的大夫还是法师,都回天无术了。”
“啥?”魅羽犹豫了。还以为就是来串个门子的,这下还要把人给搭上?
“这有啥可顾虑的?”女人冲她宽慰地笑笑,“大部分人在这儿待不到一年,都高兴得不想走了。姑娘你看样子家境好,不是个苦命的人。不像我那时候,生在穷苦人家,后来给卖到当铺老板家里做妾,三天两头受大婆娘欺负。我是巴不得逃到这里来的……”
女人还在絮絮叨叨。有那么一刹那,魅羽想过出手打晕女人,然后翻墙过去。女人虽然看起来是练过武的,但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只不过她这次的任务不是潜进来就完了,还得混进宫。若是手上少了这个印,恐怕也会惹人生疑吧。
算了,一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再想吧,她目前得先把任务办了。这件事不光是为了陌岩和六道众生,也是为了阻止涅道——也就是飞卯——在错误的路上渐行渐远。若是无法将大千世界佛道修行者的修为都清零,他应该也就罢手了吧?
“我想好了,”魅羽伸出右手,看着一个紫色的方印在手背上留了下来。
“那祝你好运了,”女人松了一口气,“希望你能弄个女官之类的做做。不过要记住……”
她收好紫印,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方巾。“新来的人都得把脸蒙住,只露眼睛出来,直到见过女王、决定何去何从之后才能摘下来。被大众见到脸的,就无法入宫了,可要记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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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随后给她简单地指了路。魅羽默记在心,戴好面巾,照着地图开始走。这一走便到了傍晚,终于看到面前的绿地渐渐宽阔起来,旁边山上的人影也多了。峰回路转,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视野。和其他小山相比,这座山不仅高,而且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和花草,难怪是皇家领地呢。
山脚下是大片的绿草地,连生在中原地区的魅羽都觉得奢侈。之前见到的人家都是住在山上的洞穴里,这还是第一次在地面上看到了宏伟的宫殿和一排排的房屋。
此时地图上已经查不到更多的细节了,她便收起地图往城里走去。晚饭时间刚过,街上有不少遛弯儿的女人。衣着各式各样,有老有年轻,但是没有儿童。大部分是人世迁徙来的,还有些出奇地高大结实又美丽,很像她见过的修罗界女子。
望着这些人,魅羽突然想明白了。都是女人,人口无法自然延续,所以要不断从别的世界迁移过来。只是,她们为何要放弃本来的生活来到这里呢?
“姑娘,算个命吧,”一个声音冲她说。
魅羽扭头,见路旁一个道姑模样、面色干黄的老女人在摆摊儿。面前的小桌上放着各种竹签、风水罗盘、符纸,和三清图。
她正欲走开,老女人又说:“姑娘此行凶多吉少,若要化险为夷的话……”
魅羽止住步伐。“那该如何?”
道姑伸出手,手指搓了搓。
魅羽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
道姑笑了,收起银子。“姑娘若想有惊无险,须得贵人相助,切不可逞强、一意孤行。”
魅羽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却听道姑又说:“姑娘银子给多了,贫道还可顺便送个姻缘签。姑娘若是能平安度过当下的难关,日后便是大富大贵的命,实打实的飞上枝头变凤凰。”
“是吗?”魅羽撇了撇嘴,“仙姑可是连我夫家的姓都知道?”
“姓张。”
魅羽点点头,飞起一脚便将道姑的桌子踢翻在地。周围的人都愣住了,望向这边。道姑更是吓得从椅子上摔下来,嘴里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这是?”
“我不知道是谁派你来的,”魅羽冷冷地冲她说,“不管是谁,回去告诉那人,让他少管姑奶奶的闲事儿!”
“姑娘,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道姑还在后面辩解着,魅羽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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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祁宫在王宫东门的一侧,更像个大客栈,是个吃喝住宿一应俱全的偏殿。殿里居然还供着三清的塑像,原来这里的人也笃信道教呢。
魅羽登记后,当晚便领到一间屋子,让住了下来。在饭厅吃饭的时候她数了数,这里还住着至少五六个新来的。据说每月只有十五那天才进宫,现在还差八天,她也急不得,只能先住下来。
不过虽只过了八天,她也已经明白了为何有这么多女人愿意来这里了。自从开始吃这儿的食物后,只觉身体一天比一天舒畅、轻快,每天都有使不完的精神和力气。魅羽的身体向来没啥毛病,但估摸着就是有宿疾的人来到这里,也能给这儿的水土治好了。
除此之外,这个社会的所有职责都是女人在履行。官员地主掌柜教书先生,做到什么样儿都是看能力。虽然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但这种分别中没有性别的因素。魅羽因为境遇特殊,一直以来也没觉得自己受过什么区别对待。但她知道有人世有不少普通女子,尤其是受过一定压迫或虐待的,对这里的社会形态肯定十分向往。至于鬼道的女人,连想的机会都没有。
有时半夜出去,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比她熟悉的那个要大,但颜色更黄、更暗。夜空中也有星星,可是星宿的排列和自己记忆中的有少许偏移。白天是炎热的夏天,夜里冷得和深秋一样,来的第二天就不得不在附近集市上买了件棉袍。偶尔想象着这个小世界和娑婆世界的关系,想来想去也毫无头绪,只得作罢。
进宫的前两天,一下子又来了四个人。这里面至少有两人是修罗界来的,魅羽的头顶才到她们肩膀。二人都是丰乳肥臀,虽然隔着面巾,也能看出高鼻大眼,说话声音也比其他人响亮。
除此之外,有个一身灰衣、面目清秀、个子矮小的老太,自始至终不声不响,谁也不理。还有个女人比普通女人要稍微高大结实一些,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绣花上衣和同色的百褶裙,头上梳的是捻洲女子传统的荆荷髻。魅羽总觉得此人的眼神特别熟悉,她敢肯定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可就是想不起来。
无论如何,想起陌岩曾说的,只要她一动,便会被印光寺和修罗界的人盯上。那对于后来的这四个人,她必须格外提防。
到了月圆那天,新来的十一人面戴方巾站成一个纵队,由一女官模样的人领着进了王宫。站队的次序严格按照先来后到。魅羽是第七个,后面是新来的四人。她留意了一下,确实每个人的右手上都有个紫色的小印。
女官告诉新人可以带兵器入宫。魅羽便把长鞭在腰间别好,将装着枯玉禅的包袱斜绑在后背,在胸前系了个死结。一队人在王宫里东绕西拐,最后来到一处铺满方石砖的空地上。此时空地上已经站了三队女人,估计是从北门、南门和西门进来的。正前方的远处,是女王每日上朝的擎轮殿。大殿通体上下银光闪闪,映着日光,让人不敢逼视。大殿背后是高耸入云的恹轮山,其他小山相比是鹤立鸡群。
“咱们先把规矩说下,”戴着深红色官帽的女官说道,“女王用人,看重的是能力和才华,最不齿那些靠美色取胜者。我不知各位容貌如何,不过自始至终都把方巾给我戴好了!能进宫做官,日后自是前途无量。这是其一。”
进宫做官?魅羽皱了皱眉,这说法听着新鲜。不该是入朝做官吗?是了,这里既然都是女人,自是全都可以住进宫里去。
“其二,咱们这里历来推崇道法。无论你们来之前的信仰如何,切记不可对道门不敬。也最好不要把佛门的东西带进来。”
魅羽暗自冷哼一声。佛道矛盾吗?通常能做出这种规定的人,自身的修为和境界都不会太高。
“今日,女王请了德高望重的道长来做客,顺便参与新人的选拔。上次南阎的道长来访是六年前的事了,算你们运气好、福气大,好好表现吧。”
众人随后起步,跟在女官后面往前方的擎轮殿走去。
人间的德高望重的道长,魅羽暗自寻思,会是谁呢?多半是四大道观的长老,比如蛰渊谁的。难不成还是齐姥观的寒谷真人?要是那样就好了,她现在特想见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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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擎轮殿就在对面,走在最前面的队伍却突然止步。魅羽探头一看,地面上裂了一道宽十几丈的大口子,从她的位置看不出有多深。裂缝两边由一条绳桥相连,就和魅羽之前见到的山与山之间的绳桥差不多。
“大家都看见了,”女官开口说道,“我们紫午甸洲多山地。身为女官,必须走绳桥如履平地。否则又怎能保证及时为百姓分忧解难?每个女官,包括女王自己,上朝之前都要走这一趟。凡是不确定自己今日能安全走过去的,转身回去后就不必再回来了。”
说完之后,她自己便从绳桥上走了过去。每走一步,绳索都左摇右晃,可她就真的像在花园里散步一样,连两侧用来扶着的绳子都没碰。
怪不得这里常年要招女官呢!魅羽撇撇嘴,眼瞅着四五十个新人中当下便有一半摘了面巾,掉头往回走了。魅羽跟在剩下的人后面,一个接一个踏上了绳桥。不料还未走到中央,绳桥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她回头一看,那两个修罗界女人刚刚上了绳桥。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她俩本来就一个人顶普通女人两个重,还非要步伐一致。魅羽前面的女人一个个失魂地大叫起来,抓紧扶手绳不敢再迈一步。
这要是换作平日,魅羽早就纵身后跃和二人打起来了。眼下怕惹事被取消了资格,只能想别的办法。这绳子做的桥不稳,要是木头做的……
天星术!东方属木,她抬起双臂,使了一招心宿诀。虽然这里的星宿和人世的有些许偏差,但对天星术可以忽略不计。双臂向下一引,一道绿光落下,脚下原本晃晃悠悠的绳桥立刻定住了,有如木化了一样。
在她前面的女人们虽不明所以,但既然脚下结实了,便赶紧朝对岸跑去。魅羽依旧按照原先的步速向前走,心里做好了迎接修罗女人偷袭的准备。但对方之后并无动作,可能也是怕公然违规会被出局。
过桥之后没走多久,女官又让大家停了下来,指着远处的恹轮山说道:“恹轮山既是皇家领地,又是神山。山上有种叫泰獒的古老猛兽,受禁制所限,无法出山。然而身为女官,有时不得不上山办事。虽然每次都是多人同行,每人也须有一定的应对能力才行。”
正说着,只见三个女兵推着一辆铁栅栏模样的囚车朝这边走过来,车里囚着两只狼犬一样的动物,伏在箱底一动不动。与普通狼犬不同的是,背上密密麻麻长满黄褐色的鳞片,如铜做的一样在日光下反射着亮光。
“这就是泰獒。我现在会把它们放出来,你们大家可以合力收服它们。到了危及时刻,自会有人放箭救人。”
说着,她抬手指了一下左右两侧的高塔。每个上面有一名红妆武士,手里拿着弓箭对准下方的囚车。
“然而我无法保证你们不会受伤或者缺胳膊少腿。不愿冒险的,现在可以回去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半人转身走了。现在留下的,是包括魅羽、两个修罗界女人、灰衣老太和略显高大的蓝衣女人在内的十一个人。魅羽曾见识过修罗人的能耐,无论修为如何,他们普遍力气巨大,承受力惊人,对付这两个野兽应该没有困难。然而魅羽十分怀疑这俩人会好心帮大家把问题解决。
笼门被打开了。一个女兵拿着一条红色的湿帕子,走到趴着不动的两只泰獒面前挥了几下。或许上面有什么解药之类的东西,两只泰獒不多久便缓缓苏醒过来。灰白的眼珠在看清面前的众人之后瞬间变成红色,背上的鳞片向外张了张,腾地在笼子里站起来,跃到地面上。
此时十一个新来的女人站成一排,魅羽在正中央。两只泰獒分别冲向她左边和右边的几人,众人不自觉地纷纷后退。魅羽犹豫了一下,见两个修罗女人在右边,便决定加入左边的一组。
左边五个女子有老有少,应该都学过多年的武功。有个中年女子使的是棍,看来外家功夫十分了得,棍子舞得虎虎生风。泰獒却似遇强愈强,一跃丈高,冲着女人头脸扑落下来。女人挥棒迎击,一棒正击中泰獒的前额,却不能丝毫阻挡这畜生的势头,被横扫过的一爪划中,左臂上登时现出了长长的一道血口。女子大叫着后跃。
泰獒尝到了血的味道,兽性大发,冲旁边一个使剑的女子扑过去。女子一剑刺出,对准了泰獒的颈部。谁知这畜生在空中头一扭、身一歪,避过剑尖,一口从侧面咬住剑身。女子长剑脱手,被泰獒扑倒在地。
魅羽瞅准时机,跟过来甩出长鞭。鞭梢刚一触及泰獒背上的鳞片,就听见一阵嘶嘶地响声,右臂感到一阵酸麻从鞭子上穿来。泰獒掉头,张开尖牙森然的血盆大口,作势要向她扑来。魅羽使出广旋十三式里的一招“斩草除根”,打算从底部攻击泰獒。不了泰獒的目光一对上魅羽的,便全身僵住,面露惊恐之色,连眼中的红色也迅速褪为灰白。
又发生了,魅羽想。她还是肥果的时候,在龙螈寺的最后俩月里便发现各种虫鸟猛兽都避着自己。现在回复了女身,威力不弱反强。原先她不明白原因,自从知道了飞卯便是涅道法王之后,她便隐隐觉得此事和他有关。
只见泰獒后退几步,竟转身冲着擎轮殿冲了过去。殿门口立刻冲出一排手拿盾牌和长矛的红妆武士,与此同时两旁塔楼上的女兵也已弯弓搭箭,瞄准了泰獒。
“回来!”魅羽冲泰獒喊道。
她并不知这畜生是否会听,但眼下也只能试试。不料泰獒立刻绕了个弧、跑回来,一头钻进囚笼里,就此趴下不动。
魅羽又转头望向另一边的五人组。当中的灰衣老太、蓝衣女和两个修罗女都没有兵器,但显然功力要远远高出之前那几人,蓝衣灰衣甚至让她觉得有些深不可测。泰獒还未到这几人近前,便被几人掌力震开,于是转而去攻击余下的那个女子。此女较弱,被泰獒追着朝魅羽跑来,许是刚刚见识了魅羽的手段,期望她能相助。
魅羽正欲故伎重施,却见右侧一个修罗女挥出一掌,朝着她的方向袭来。表面上看是攻击泰獒,但魅羽很清楚这掌是冲着她自己的。于是将长鞭冲修罗女甩出,对方轻描淡写地就抓住鞭子中央,往后一带,要把魅羽拽过去。
此举正中魅羽下怀。她刚刚使出的,乃是不久前才练熟的《致用集》里的一招“断蛇重生”。鞭子虽已被人从中部制住,但鞭梢却如自己有了灵魂一样,稍后便会讲对方的脖子缠住。与此同时,魅羽的左手借着前扑之势,一掌击向对方右胸。
她这一掌才使了一半,忽然瞥见不远处静静站着的灰衣老太的目光。只看过一眼之后,那对眼睛就像突然到了自己面前,再也摆脱不掉。双臂和双腿都变得异常沉重,动一下都不能。
轰!胸口像撞上了正在喷发的火山口,整个人被修罗女的掌力震飞,向着右边的塔楼中部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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