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市的夏天结束的不太彻底,昏昏的,淅淅沥沥下不尽的雨。好容易歇了,空气还是湿乎乎的。
洛水下了车,跟着导航穿过一片热闹的夜市,在筒子楼中间狭小逼仄的小巷口前住了脚。路灯的光淡淡的,墙头镶着两个摄像头,闪着幽幽的红光。
洛水又看了一眼导航,目的地就在小箭头正对着的前方,她迟疑了一瞬,又探头看看小巷。
里面没什么名堂,前后不过百米长,老头乐开进来都费点劲。
洛水实在想不到会有哪家店开在这里面,她打开大众点评里的街景信息,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一阵尖锐的喇叭声吓到。
甫一抬头,一辆小电驴擦着她的小腿呼啸而去。洛水下意识避让,却不慎踩进水坑失去平衡。
“小心。”身后有人及时扶稳洛水,一股好闻的烟草味包裹了她。
洛水抬头看,女人比她高出一个头,咖色挑染的长发披在肩上。
路灯下她的眼睛和她唇角的银钉像流星,一闪而过,留下转瞬即逝的动魄惊心。
......
“谢谢!”洛水匆忙站好,女人朝她笑笑转身走进小巷。
洛水目送她,直到一股黏腻的不适感让她回神。低头看,她半只脚都泡在水坑里,白色堆堆袜也被溅上泥点,大约是那辆小电驴的杰作。
洛水苦着脸,再抬头时发现巷子里一块不起眼的招牌亮了灯。
——“后现代刺青”。
正是她要找的那家店。
虽然很惨,但是来都来了。洛水甩了甩鞋里的水走进巷子,打开玻璃门响起一阵风铃声。
“欢迎。”店长温柔的声音和刚刚的好心人如出一辙,洛水站在门口。
她长着很清癯疏淡的一张脸,眉峰凌厉眼窝深邃,水滴型的鼻相又中和了眉眼的攻击力,唇角天生微垂,搭配上左下唇的那颗银钉,不做任何表情时好像看谁都不爽。
她看见洛水也有些诧异,然后问道:“怎么不进来?”
洛水有些窘迫地低头踢了踢门槛,怯怯地开口:“我刚才在外面踩了水坑,鞋袜都湿了……”
“没关系,快进来。”
洛水蹑手蹑脚极小心地走,试图少留下一些脚印,店长看在眼里,从吧台拉出一把旋转椅。
“先坐下吧。”她转身去了里间,洛水道谢乖乖坐好,然后悄悄打量起四周。
店面装修很文艺,清一水的大白墙没有贴墙纸,一面墙上挂着很多画框,另一面墙上是完成一半的墙绘。
瓶瓶罐罐的颜料堆砌在墙角,木质格架上放着很多书籍和陶艺制品,桌上铺着浅棕色的亚麻布。
角落里有只小香炉,袅袅白烟带出幽香,吧台后面还有一台正在运作的咖啡机。
店长拿来一双新拖鞋和湿巾,在洛水低头擦腿的时候问她:“来穿孔的?”
洛水忙不迭点头,“打舌钉。”
店长点点头,她靠在吧台上托腮看着洛水若有所思:“成年了吗?”
“成年了,要看身份证吗姐姐?”洛水望着店长。
“不用。”店长笑了,递给她一个袋子让她装鞋,然后给她指了洗手间。
洛水出来的时候,地已经被擦过,店长正把穿孔的工具摆到台布上。
她戴上医用手套,还是让洛水坐在那把旋转椅上,洛水咬着下唇紧紧盯着她手里的定位钳。
“打哪?”“惹里。”洛水仰头伸出舌头比划,讲话含糊不清。
店长拿来一张薄纸吸干她舌面的唾液,用笔画上一个十字,她把镜子拿给洛水看,“是这里吗?”
洛水点头。
冰冷的定位钳夹住舌头的时候,洛水下意识往后缩。
“别紧张,伸出来。”店长安抚一样的口吻,手上的定位钳轻轻扯着舌头,“还能再伸出来点吗?”
洛水乖乖照做,她们离得很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也许是幻觉。
店长穿了一件月白的衬衫,下面是黑色工装裤,简单又冷淡的配色,衣服熨贴得一丝不苟,身材高而瘦,手臂薄薄的肌肉线条掩盖在衣袖里,洛水在心里默默比划,觉得自己应该勉强到她鼻尖。
......
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和咖啡的香气,《小步舞曲》的前奏极合时宜地响起,洛水往吧台看了一眼。
“电话,不用管它。”
洛水嗯嗯应声,冰冷的引导针穿透血肉的瞬间,一丝痛感让洛水不得不缩回舌头。
其实没有多痛,只是洛水太紧张,还矫情。她又含混不清地问:“扎碗了吗姐姐。”
店长又笑了,“那当然是没有,扎歪了,还要再来一下啊。”
洛水不说话了,当然,她也不敢缩舌头了。
打完舌钉店长让洛水等一下,她去回个电话,洛水付了钱。
电话没通,店长过来招呼洛水,她加上洛水微信,“前三天不要刷牙,用漱口水,其他注意事项我在微信上发给你。”
“两周之后来换钉子,具体时间我们再约。”
洛水点点头,通过了店长的验证消息。
“那姐姐,我先走了,鞋子我下次来还你。”洛水忍着痛,尽量吐字清晰。
店长朝洛水摆摆手,低头看着手机。
“嗯,路上慢点。”
又一阵风铃声,洛水不自觉回头。
店长背对着洛水打电话,白炽灯下她的影子孤零零的。
洛水离开了这里。
回到酒店,楚菱正蹲在两口大敞着的行李箱之间收拾行李。
洛水能如此坚定的来到临安,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楚菱在这里参加大学生夏令营,不管哪里,有她在就是会安心。
“哎,勇敢的人回来了。”看见洛水回来楚菱也不收拾行李了,走到洛水跟前就嘬嘬嘬,让她把舌头吐出来看看。
“嗯……”洛水推开楚菱,袋子丢下外套也不脱就瘫在床上,一翻身把脸埋进枕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来的路上淋了点小雨,现在她脑袋昏昏沉沉只想睡觉。
“怎么啦?把衣服脱了再睡。”楚菱见洛水兴致缺缺于是趴到她床上,洛水摇头,楚菱拍拍她屁股,“不信,到底怎么了。”
“里后天几点的车?”洛水大着舌头,反倒问起了楚菱什么时候走。
“你说话怎么这样了?下午三点,到时候我们还能一起吃个饭。”楚菱怜爱的目光看着她,“但是你这样我们还能吃什么。”
洛水没有想要交谈的**,可转念一想楚菱走后再见就要寒假,不免感伤。
她又一翻身看着楚菱。
“看里挺高兴,和协长和好惹?”
“也就那样吧……”楚菱眨眨眼想要溜走,被人抓住了手。
“细嗦。”难得看见楚菱少女怀春,洛水偷着笑,楚菱抄起抱枕砸向她,“说个鬼,舌头大成这样还八卦呢。”
两人嬉闹一阵,楚菱又嫌弃上洛水细胳膊细腿长得矮,叮嘱她上了大学不比高中,自己一个人要好好吃饭养养胃,洛水嗯嗯应下。
临别在前,除了有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惆怅一切如常。
“我去收拾东西了,不然一会我妈打视频又要说我拖拉。”楚菱轻轻拍一拍洛水的脸,洛水嗯嗯又翻身趴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半梦半醒间,楚菱喊了她一声。
“小水,有人给你发消息。”
洛水拿了手机,楚菱在一边坐着没避讳,于是她就看到一个顶着几个乱码名字的人给洛水发了一条文字消息和两张人体穿刺护理须知。
“我叫黎影。”
“好的。”洛水回复一只乖乖小猫表情。
楚菱也跟着洛水研究起穿刺护理。
“这不能吃那不能吃,那我今晚只好怒吃一碗罗西粉给你看了。”楚菱在欺负洛水这方面一向执行力拉满,说话的功夫已经点上了外卖。
“里!我恨里!”
隔天早上在餐厅,楚菱看着洛水捏着勺柄,恨不得捅进嗓子眼灌八宝粥的样子狠狠皱眉。
“这饭你非吃不可吗?”
“为哼么不逝舌钉非打不可,明明里昨天还嗦要我好好次饭。”
楚菱没理她。
虽然痛,像长了满嘴的溃疡,但是洛水依然坚持不懈地说话。
“其实里昨天应该陪我去,辣个姐姐超漂亮。”
洛水一改昨晚的低迷,喋喋不休地跟楚菱讲话。
“你们这个舌钉有什么说法吗?以后说话都这样了?所以要锻炼说话?”
“不系。”
“不系就闭嘴。”
洛水默默闭嘴,可她不愿吃瘪。看见楚菱一直扒拉手机,于是悄悄凑上去,“里又在和协长聊天。”
“不是,我妈。”
“噢。”
楚菱上午还要去听讲座,洛水咽完最后一口八宝粥回房间睡觉,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洛水被饿醒,扭头看见楚菱抱着电脑敲敲打打。
窗帘拉着,看不清天色。
“肘,七饭去。”
“七饭?”楚菱看表,“才十点半七什么饭。”
“我以为到饭点惹,里怎么回来啧么早。”
“哇你不看手机吗?”
“会觉了,静音。”洛水在她的小狗窝里刨了半天,终于在枕头下面找到了没电自动关机的手机。充上电,她坐到楚菱的床上去,“怎么惹,里说。”
“今天那个老师,讲课风格像成功学大师,内容更像。我听不进,偷偷跑了。”
“里好大胆汁!”
“又不只我一个人跑了,我最多算从犯。”
“煮饭是协长么?”
“对啊对啊,都是学长教的好。”楚菱接着敲敲打打,“还有十几天才报道,你真不回家吗?”
“我啧样怎么回去。”
楚菱看看洛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洛水坚持不懈的康复训练后,下午的时候明显说话利落许多。楚菱要参加结营仪式,晚上还有晚会,洛水不甘窝在酒店做留守儿童,下午她仔细研究过临安地铁,决定提前去未来母校踩点。
洛某人坐上了地铁某号线,雄赳赳气昂昂自以为已经迈出了成年人独立第一步。直到她低下骄傲的头颅看了一眼手机……
导航上,代表着她的坐标的小蓝点,正往反方向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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