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于别人的故事总有一种遐想的痴迷,会幻想别人的幸福、苦难和依旧麻木的生活。
不自觉间就会与自己进行对比,抱有上帝公平的侥幸,从别人的苦难中获取力量,又从别人的幸福里偷取肮脏。
我不平衡于任何一种状态,我是阴沟里爬行的动物,在我接受人生这堂课题时,我自卑地嫉妒着别人的美好,抨击着他们的勇敢与自信。但我从不表露出来,这一个个阴暗的想法汇聚成一块硬石,狠狠砸向我的心脏。
我不会是适合□□人的人。
我轻视自己的生命,在任何让我感到崩溃的时段。
回想十七岁,阴郁的气候和那座已经很久没有发展的小城,我永远不停歇地辗转于各个地方,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没有朋友,没有家,我没有归属感。
母亲说我是不该出生的,我像是他们还未成熟时结的果。就算结果,也不该是个女孩。甚至因为我失去了再次做母亲的权利。
父亲说我是这世界上最叛逆的孩子,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复刻母亲带来的影子,我每每向权威的低头都是不甘心的,我的顺从都是在向不公的生命发出怒吼。
他们不爱我,也没教过我如何是爱。
我在“爱“这个命题中始终学不会表达,不明白为什么要将爱说出口,不明白人的爱又为什么会变化。
我在一个小镇出生,年纪小时尚且不懂儿童间的攀比,我总是自己去上学,又自己回家,而同学们总有父母来接送。稍大一点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和他们不同,每每被问起“你爸爸妈妈呢?”,我都无法回答。他们又问:“你想爸爸妈妈吗?”
我说我不想。
他们带着异类的眼光牵走了自己的孩子。
我跟着奶奶生活,她好像永远有做不完的农活,她养着很多鸡和兔子,种着满山的玉米和红薯。不上课的任何时间我都在山上,白天可以去山林间寻酸涩的野果,夜晚会有萤火虫。
那时候的时间是慢的,奶奶会带我去挖山上的地瓜,去摘树上的樱桃,清甜的口感充斥着我的整个夏季。我们常常坐在田埂上,她会掏出一本翻得发黄的书,给我讲牛鬼蛇神的故事。回想起来,这个年纪是该听着白雪公主与美人鱼故事入睡的。
我的童年是被奶奶一手构造的天马行空,她告诉我树会变成妖怪缠绕我,淤泥会伸出双手将我拉入塘中,夜晚的萤火虫是魔王制造的幻境,我必须要从中走出来才能活下去。于是我看《西游记》的时候会被白骨精原形吓得不敢入睡,奶奶睡在我的身侧,我甚至害怕半夜醒来奶奶就是白骨精变的一堆白骨。这时她会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小孩的睡眠总是来得很快,我常带着这样的恐惧入睡,于是会紧紧抱着她。
就像她才是我的妈妈一般。
我像未出生的状态用脐带将她连接起来,我是个天生缺陷的孩子,我的缺陷就是其他小孩的完美。奶奶用她粗糙的双手将我捧起来,拥抱着我,告诉我这个世界不会所有人都不喜欢我,只是他们自己的不合格才会批判我的降生。
奶奶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她认识的字不多,眼睛也不好,我再长大一点的时候,她缝补衣服、袜子,甚至是装粮食用的麻袋,串针的任务就交给了我,她买任何东西的时候也会依赖我去查看上面的文字。她也未曾管理过我的形象,她说我想如何就如何,于是我像个男孩一样剪去长发,脱掉裙子,去和邻居小孩打架,和老师抗争。每次我看着她走进老师办公室时是那么小心翼翼,一遍遍笑着婉求别给我太大的处分,一边将一箩筐自家鸡下的蛋推向老师的面前。
我是贫瘠的,但在那时我并未觉得自己的贫瘠影响了我的长大。在我一直不明白的关于“爱”的这个命题,其实早在童年都已与我紧密联系起来,我不自知。
奶奶说小孩是有天性的,它们对一切好奇,想冒险,想扮演电视里的各种角色。她放任我的天性,让我奔走在自由的林间,让我去尝试所有我好奇的一切事物。她用农作换来的微薄收入给我购买自行车、溜冰鞋和滑板,我在前面飞快地骑着、滑翔着,她只会稳稳牵住车后座的钢丝,又或者牵住我的手,告诉我:“别怕。”
她会稳稳接住我。
接住我的狼狈,我的不堪,我的所有丑陋模样。
我的童年就是这样侥幸又健康的渡过。
生老病死是永恒的自然规律,我一直不能理解也不肯接受这样的规律。我想要我喜欢的,我爱的,我所欲求的一切都永不消失。
往往我所想会产生与神的悖论。
我其实是适合读书的,只是我不爱学,偏偏在每次人生即将发生转折的时候,好运会奇怪地向我倾斜。我的成绩在我幼年的玩闹中并未变差,反而好到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中学。我即将与我的小镇生活分别,我长大了,我需要,也不得不离开。
小镇那个破旧的车站是我开往人生的第一站。
奶奶将我的衣物装好箱子,又拖了一麻袋的橘子放入乡村大巴下面的行李放置区,尽管我说了很多次我吃不完那些橘子让她留着自己吃,她还是倔强地要让我带去县城。车快开走前,她步伐颤巍地上了车,从裤腰里翻出来自己缝补的、紧连着裤子的钱包,我看着里面零碎的散钱,她手指颤抖地翻了又翻,找到两张红红的钞票塞进我的手中。
我看着她下了车,我在窗内,她在窗外。
车子启动了,身后的一切开始倒退,摇晃的树枝、小镇的行人、熟悉的道路,还有站在原地远眺着我的奶奶。
手中握着的两张钞票湿了,或许是我的汗,又或许,是我的泪。
去到县城后我见到了我的父母,他们站在一起的感觉很奇怪,像是很久没有说话的两个人又被联系了起来一样,我也感觉非常不自在。
一路上母亲开着车,父亲坐在副驾驶,我陌生又防御地坐在后排。我的童年记忆关于他们的东西很少,少到我根本想不起来上次见他们是什么时候了。他们没有因为我的升学而感到兴奋,我只感到他们的苦恼。他们在前面一路讨论着该谁来接手这个烂摊子,那一刻起,我已经被他们物质化了。
我的父亲那时候忙于工作,没有组建新的家庭,虽然母亲也没有,但她那时候是有爱人的,她怕我的到来会改变她原有生活的秩序,于是商量好后把我安置到了父亲那里。
我的父亲是不苟言笑的人,或许我的沉闷正是遗传了他。他的事业正在发展中,住着一套小小的刚需房,几十平米的空间内只有两个房间,我顺其自然地住进了那间次卧。卧室里空空荡荡,仿佛还没有做好我来的准备。我随手将行李一放就下了楼。
因为母亲一路都在责备奶奶怎么会将我养成一副野孩子的样子。
在她的观念里,女孩就是女孩,女孩要留长发,要穿裙子,身上要香香的,不能和男孩一样。
她带我出入那时最火爆的商场,给我挑选各种花花绿绿的服装,我将裙子穿上身,对着镜中的自己,一脸茫然地抓了抓短而乱飞的头发。鞋子不再是奶奶手作的布鞋,换成了精致的小皮鞋,鞋面上还有一只即将展翅的蝴蝶。
她又带我去了理发店,乱糟糟的头发得到精心的打理,剪成了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头,齐齐的刘海遮住我的眉毛。
我长得极像我的母亲,女儿像爸男孩像妈又是一场在我身上发生的悖论。
我的所有外在几乎完美复刻她,而我的性格又完美复刻我的父亲。
只有我的心,向着那个遥远的小镇。
总有一个时刻我想要回到童年,又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我想要急切地长大。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想要融入城市,但城市却冷冷地将我排外。同学们攀比着名牌的衣物、饰品、电子设备,我想也许和他们一样就能成为朋友,但父母没有给我这样的权利。
母亲说我配不上最好的东西,父亲说我和母亲一样虚荣。他们的矛盾在我这里得到演化,我是这个地方被排外的异类,我没有能够炫耀的物质,更比不上从小接受高素质教育的同学那般,对功课手到擒来。
我的同桌会明目张胆地拒绝和我做跳舞比赛的搭档,老师会忽略我得的高分成绩转而夸赞另一个家底丰厚的同学。我试图改变自己,或许我再开朗一些,我再宽广一些,我就能和他们一样得到相应的关注。
但没有结果。
我很累。
我的成绩也不再那么令人骄傲,父亲自作主张将我转学,靠着新学校离我妈更近将我丢给了母亲。母亲房里的叔叔好陌生,他几乎不会主动同我讲话,甚至在他们感情出现裂缝的时候将一切因果归咎于我的出现。他在一旁冷眼旁观着母亲对我高举起的手,耳光落在我的脸上,我一时茫然,究竟为何我的生活会这样。
我想回到小镇,回到那片熟悉的山坡,回到奶奶身边。
但我的轨迹已然改变,朝着奶奶相反的方向运行,父母掌控着我的方向盘,不准我回头看。
我不再感到自由,我的心也顺带上了锁。
所以安秋总认为我不开心。
其实也不是不开心,只是我习惯了压抑的环境,不明白开心究竟要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达会显得更加自然。
安秋和我不一样,尽管也是从遥远的地方考到这里上大学的,但她有一个健全的家庭,关心疼爱她的父母,像所有普通中式家庭教育出来的小孩一样,含蓄、内敛,却又明亮开阔。
我常常觉得我和安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个世界的融合注定不会顺利。
我在社团演出的时候安秋果然来了。
像是由于害羞还是什么,她带着舍友一起来的,她们坐在远远的最后一排,而我的视力抵达不了她所在的位置。我看着眼前模糊地一切,唱起了《当时的月亮》。
群里开会的时候原定的这周主题其实是要欢快节奏的,能带动现场氛围的,可我还是固执己见地要表演这首,社团主席拿我没办法还是准许了我的任性,并警告我下不为例。
海滨城市的夜晚来得早,我所认知的夜晚在月亮出现的那一刻就存在了,尽管天还亮着,四五点的时间月亮已经悄悄与太阳共存于天空。一边能看到垂落的夕阳,一边月亮露出弯弯的形状攀向天空。
我唱着歌里的歌词,好像有些能共情音乐表达的情感了。我想起幼年夜晚的萤火虫,它们也像天上的月亮一般亮,他们闪着光寻找自己的**,然后结合,生出新的光亮。
奶奶一定在天上看着我很欣慰吧。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落泪的,泪滴在吉他板上,“啪嗒”一声,时间放缓了,我的心里很难过,却又开阔起来。
我视线模糊,仿佛看见安秋朝我走过来了,她就在台下的第一排,眼神定定地与我对视。我没来得及擦脸上的水痕,带着吉他下了台,有些狼狈又仓皇地逃离了现场。
安秋从后面跟了上来,一路尾随我,亦步亦趋,没有张口呼喊我。我背着吉他走出了校园,路过街巷,最后去了海边。
潮汐随着月亮一阵一阵,我坐在石头上,海水漫过我的小腿,海水还是那么脏,我能感受到颗粒在我腿上的撞击,轻轻的,走远又回来。
不知道安秋在后面看了我多久,我沉默着对着这片海,就好像海能给予我回答一样。
过了好久好久,身旁传来脚步声,接着紧挨着我坐下,挤在同一块石头上。
“在想什么?”她问。
她好像经常这么问我,每次我的回答不是外星人,就是关于哲学的思辨,可我真的在想那些吗?我只是喜欢拿这些不能考究的话题做借口,因为我无法将真实的想法用语言表达出来,我怕别人会觉得我是怪胎。
我一时依旧不能回答她。
她在旁边哼起曲调,可能是她家乡的歌谣,我未曾听过。她的声音轻轻柔柔,潮汐声丝毫没有掩盖住她的声音灌入我的耳朵。
我的内心逐渐平静下来,这种宁和还是在一年前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坐在奶奶的墓前放空时有过。
奶奶的墓地正对着一条河,河里的水川流不息,不知道它们要流往哪里,我只知道以前河里的水和那时我看到的水是不一样的了。
什么都会变,奶奶却永远都不会变了。
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被密封起来,用泥土加固,用石块竖碑,她变成物质了。物质是没有思想的,它再也不会讲出神奇的故事,也不会伸手拥抱我。
我终于说了出来,我说:“在想奶奶。”
安静的片刻,我感觉有一只手从我后背抚摸上来,然后轻轻地拍着。
我的内心又难过起来,那动作和力度,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
天终于黑了下来,月亮赶走了太阳,终于轮换到月亮值班了。我努力仰起头,眼眶湿润,泪顺着我的眼角滑落下来,这次没有滴到任何可以发出声响的物件上。
安秋伸出手,接到了我的泪。
她说: “人不会消失的,就算是物质,也是存在在空间的一种形式,你的奶奶没有离开你。”
我看向她,她朝我笑了笑,然后拥抱了我。
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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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月亮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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