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蓝眼泪

什么是生活的全部呢?

以前我对这个问题没有概念,认为当下拥有着的就是全部,我的全部只局限于某个时间区域内单一的事物,我拥有友情,友情就是我的全部;我拥有爱情,爱情就是我的全部。我非常迟钝又愚蠢,目光短浅,我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明白,生活的全部是不能用时间去定义的,只要我没死,生活就会继续,我拥有过的、失去过的、遗憾的、错过的,这些所有的碎片构成了生活。

生活也并不是只有让人难过的一面,只是我的生活可能负面的占比更多一些。

我也算不上努力在摆脱自己从根源上带来的自卑,我将自己的规则打破,脚下出现了什么路,我就走什么路,不管这条路上有什么,我都只能尽力去把它做好。工作很好地将我从自卑的深渊里慢慢拔出,我可以独当一面,但现实物质上和过去二十多年空间流动上,我的本源从来也没有熄灭过,只不过我转移了风向,让卑劣的火焰变得小了一些。

尽管如此,我也从不觉得我是个多么讨喜的人。

或者说,我依旧觉得自己是不配得到爱的。

我不会再一次把自己剥离得血肉模糊,不想再让人看清我真实面目之后依然对我好,然后彻底离开我。情感是最飘渺的东西,它是组成生活的一部分,刨开情感这层纱,工作、朋友、小狗就是我全部的生活。

我在这种生活里得到了某种平衡,就像是缩进了自己的安全屋,屋外的危险我不想也不敢去冒险,我安于屋内的现状,做了一只柔软又坚硬的牡蛎。

我能猜到余知烈那天晚上隔着长长的小巷说了些什么,但我关上了我的耳朵。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只要我没听见,什么事就不会发生。我相信她和周幻一样聪明,都是最懂得取舍的人,我这样的人不该再去染指比我更好的人,我只会把生活搞得乱糟糟。

许多和我相似成长环境长大的孩子都没有我这么执拗,他们明白自己一无所有就会不断寻找新的情感延续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断充盈自己的情绪,正是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而我的一无所有建立在我的规则体系中,没有人打破我的规则,我就不会踏出我的规则。

可我的规则一旦被打开,后果往往都不会太好,我运气一向如此。我好像没有能获得长久的“爱”的运气,神在剥夺了我这种运气的同时,会平衡地将运气叠加在其他的事物上,比如学业、工作,又或者是其他。

那天之后我真的开始有点躲避余知烈了。

她应该能明显地感觉到我的疏离,项目有交涉的时候我一般能让手下的人去处理就绝不会自己过去,不管加班与否,我都偷偷摸摸地视察外面的情况,然后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从公司溜走。

但是四人小分队的行动我是怎么也躲不掉的。

我一直有个疑问,我没有问过何禾。她应该是不会喜欢余知烈这种类型的女生的,按照以往她的审美,她都是会喜欢打扮成熟,穿着性感的,非要说个偏好的话,那也应该是会喜欢年龄比她大,或者内心年龄足够沉稳的。余知烈一身学生气,就算是在社会摸爬滚打了两三年了,依旧保持着学生时代的稚气。就像读书时班上话少腼腆,成绩很好,却又总是乐于助人不懂拒绝的乖学生。

突然间何禾就像变了个人,我有些看不透。

我紧张于三人之间奇怪的磁场,我不敢直视余知烈,又有点不敢面对何禾。这样的束手无策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奇怪的氛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也不知道何禾会不会觉得奇怪,总之我一直不适应。

聚会能尽快结束的话我一般都会溜得最快,就算何禾和我住得近,我也把她扔在后面自私地想要赶紧逃离,甚至有时候随便找个借口中途就想回家。但每次都能被何禾识破,她说我一点也不会撒谎,嘴里说着谎话,实话都写在脸上。

她还会明目张胆地问我:“春儿你天天偷偷摸摸的在躲啥呢?每次一起都心不在焉,还想撒谎骗我们提前溜走。”

我说:“赶着回家喂狗。”

她就会马上大笑起来,说:“你还真是一点不会撒谎,niko今天在我家。”

自从李不凡的公司重新在岛内落地之后,我就已经不能带着niko一起上班了,无论是公交还是地铁,在这个发展的社会中还没有完全能够接受宠物搭乘公共交通出行,有时打车也会遇到不让宠物上车的司机。

李不凡给我开的薪资不低,我也一直在计划着想早点买辆自己的车,这样不管是我上班还是如何,带宠物这件事都不会成为我的困扰。这个计划的推进很慢,我的犹豫和纠结就总是会在自己的这种杂碎事上拖延,在有限的资金内我没有找到我一眼就想要的车,我想要的车以我手里的资金暂时还不能去够到,而我又不想背上车贷去获取我想要的,那么每个月的上班都仿佛是上学那样被安排好的,很辛苦。

何禾比我自由,她不在岛内的时候借着帮我照看niko的名义会偷偷带niko去她那里,虽然我之前一直不肯相信她能完全照顾好一条小生命,但次数多了我也就没再说什么。她有我家的钥匙,来去自如的,有多余的时间能陪我的小狗玩玩儿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偶尔周幻会有看不下去的时候,让何禾别再逗我玩了。我那时单纯以为何禾就是喜欢拆破我的谎言,逼着我去面对一个和安秋外形相似的人,逼着我在友情间左右摇摆,逼着我去接受我不喜欢的氛围,逼着我一次又一次把本该忘掉的东西捡回来。

人和人的想法永远都是主观的,就像我偏执地认为何禾是想要给我找不痛快,但换个角度想,何禾也许想让我将伤口再挖得深一些,我越难受就会越果断地抛弃那段记忆,这样我才能真正的走出来,真正的忘记,真正的重新做回自己。

我印象里我几乎从来没有和我的朋友闹过矛盾,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正不正常,或许外人会非常羡慕我们坚固的三角稳定结构,我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资本,朋友算其中一样。我们三个是三种截然不同的人,三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在遇到事情的时候都会主动交出自己的手,不求回报,这种情感带给我的意义是巨大的,她们顶替了我的家人,弥补了我精神上部分的空缺,如果非要说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那必然是她们两个。

只是现下三个人突然变得有点奇怪。

周幻和何禾像是有属于她们自己的秘密,而我是被隔开来的那个。我不愿意将所有的人都往坏的方面想,但我控制不住我失落的内心,和被何禾不断搅动的陈年碎片。

她在激我,周幻在附和。

她们给我一种一切都是商量好的样子。

我允许她们有自己的考量,但我不能接受我是被考量的对象,从被考量的那刻起,我就不再和她们站在同一边,她们在另一边观察着我,看着我,想要我急速从过去的事物之中挣脱出来。她们好像不信任我真的能够自己一个人处理好所有的事和情绪。

这才是让我感到最难过的地方。

我的直觉总是没有什么偏差,很快我就验证了我的猜想。

聚会结束后我去何禾家里接niko回家,何禾一路还买了不少夜宵和啤酒,这阵仗根本不像是要回家睡觉的样子,于是我刚跨进她家的门,niko飞快冲过来想要跳进我的怀抱,何禾趁着此刻就顺手把门一关,拖鞋一换,走到沙发前坐下用嘴撬开了啤酒瓶盖,招手让我过去。我本想拒绝,她说:“春儿,你陪我一下嘛,你回家都有小狗陪着,我整天一个人。”

我说:“你可以叫余知烈过来啊。”

她笑着摇了摇头,又继续胡搅蛮缠着我,我没办法,只好抱着niko跟着她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她把打包的宵夜尽数打开,顿时整个屋内全是烧烤的味道。

我没有胃口,就坐在一旁看着她吃,她会主动给我递筷子,我接过来也会放下去。niko在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酝酿睡眠,我一言不发,就这样呆愣地盯着她进行自己的夜生活。

也许是实在受不了我的闷,她从来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说:“你倒是吃点儿啊,我一个人吃这么多像什么话。”

我说:“我没胃口。”

“没胃口你今天也必须陪我喝两口。”说着她拿过一个空玻璃杯,给我倒上了一杯可乐。

我端着拿杯可乐思忖了片刻,有些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她佯装不知道地说:“什么怎么回事?”

见她没个正形,我立马就打算起身抱着niko离开。

她一下子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做着让我消消气的动作,又让我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要追余知烈?”她说。

我没出声,她就当我是默认了。其实我根本没有想要问这个问题,我只是想知道,她和周幻这段时间都在神神秘秘些什么,好像有很多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她们又到底在背后如何想我和议论我,而我又到底该怎么做。

她说:“你就说我追余知烈,你难不难受?”

这段时间我确实不太好受,但倒不是因为何禾要和余知烈如何,我是自己不能平衡和余知烈,以及和何禾之间的关系,这其中我并未夹杂太多自己的私心,余知烈和何禾想如何就如何,这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问题就在于,我被牵扯了进去,这使我非常不好受。

我点了点头。

她又说:“看吧,我就知道你肯定对余知烈有想法,她那么像安......”

“何禾!”我倏地一下站起身,声音拔高,打断她即将要脱口而出的名字。

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朋友发火,我很莫名其妙,很早我就已经告诉过她,余知烈是余知烈,安秋是安秋,她们是不同的两个人,我也从没有对余知烈有过任何的私心和**,但凡我像何禾一般总有用不完的浪漫神经,我和余知烈都指不定走到哪一步了。

可我是我自己,我不是任何人,我只属于我自己,我和谁都不一样。

何禾被我突然的怒火吓了一跳,拿着筷子的手停滞在空中,直到一双筷子掉了一根在地上她才有些回过神来,慌张地捡起地上的筷子,然后扔进了垃圾桶。她没见过我这个样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会显得气氛不那么凝固,于是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春儿,我……我去上……上个厕所。”

说完就一溜烟钻进了卫生间。

我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有点过分,也略显慌乱地把狗放在地上,正打算重新坐下的时候,何禾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两声消息,屏幕亮起。她的手机从进门之后就随意扔在桌子上,而她的随意又让手机正好对着我。

我没有偷窥别人**的变态习惯,但她的pro大手机实在太抢眼了。

何禾从不会给手机设置什么密码,因为大学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忘记自己设置的密码,无论如何变换数字解锁,结果都是让手机停止使用,索性之后她都不再设置密码,况且按她说的,她手机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两条消息点亮了屏幕,我被这种声音和光线吸引到掉转视线,是群消息,消息里一条是周幻发的,她说:“不行就算了,别太激她了。”

另外一条**裸地备注着“余知烈”。

余知烈说:“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很显然,这是一个我不存在的群聊。

我脑子里一下轰鸣,直到屏幕熄灭之后都还呆呆地望着何禾的手机。何禾像是听到手机动静般很快从厕所里走了出来,见我盯着她的手机,她赶紧走过来将手机拿过背在身后,有些蹑手蹑脚地坐回了沙发原来的位置。

她重新拿了一双筷子,挑拣着塑料盒中的食物,余光却忍不住往我的方向投来。

我可以理解余知烈和我的朋友们相处都很好,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把我割裂出去,甚至把我割裂而出的那个群里竟然周幻都在,她们平常都在群里讨论些什么我尚且已经不能思考,我当下只有一个想法,我的朋友或许也要抛弃我了。我惊讶于我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在过去认识的几年中,就算我那不合群的性格总让场子很冷,也从来不会怀疑我的朋友会把我划分出去,划分成和我认知体系中所谓的朋友、同学、同事和陌生人这样的不同级别。

她们仿佛构建了新的稳定性三角结构。

我感觉胸口一阵发闷,径直地走到何禾旁边拿起她刚撬开盖子的啤酒,刚举起准备往嘴里送的时候,何禾赶忙站起身把酒夺了下来,说:“哎你抽什么风呢?晚上不吃药了?想死吗?”

我冷笑一声说:“看到你们三个在我面前演戏,我是挺想死的。”

何禾一下就懂了我肯定看到她手机上的消息了,赶紧解释道:“不是,春儿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了?你们不是都已经把我排外了么?我算什么东西。”我强忍着心里的酸涩与愤怒交杂,艰难地说。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春儿,你信我。”她扯着我的衣袖说。

我问她:“我信你,你们信我么?”

她明白我所指代的“你们”是谁,在我潜意识中我已经片面地认为我被自己的朋友划分了出去,她们希望我好起来,但不相信我真的能好起来,她们背着我做的一切都对我只字未提,我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想要对我做什么,我几乎是将自己完全袒露在她们面前的,而她们却对我有秘密。

我如何也想不通。

何禾有些婉求道:“春儿,我们没有不信你,我和周幻就是想让你开心一些。”

开心对我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任何让人抱有期待的东西都会在实现的过程中被开心填充,我童年时期待和奶奶永不分开,成年后期待和安秋永不分开,这些实现过程中的开心多么珍贵又短暂,就算是要承受必然分别的结局,也足够治愈我很多很多年,我根本不想对新的情感再抱有任何的期待了。

我抱起niko准备离开,何禾赶忙上前拉住我,我让她放开,她的执拗和我有得一拼,无论我如何嘶吼她都坚定地抓住我的手腕。

崩溃终于找上了我。

我发疯似地甩开何禾的手,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我也分不清我究竟是在哭还是在吼叫,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嘴里都在说些什么,我只觉得我心里即将修复好的弦在那一刻好像突然就崩掉了。

我那荡然无存的,已经断裂的弦。

何禾放开了抓住我的手,生气地揪住我的衣领,同样大声的、嘶吼的回击着我:“如果这样你能好受些的话,那你就再大声一点啊!让整栋楼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你的不容易!你以为这世界上就你一个人活得辛苦吗!谁他妈能一辈子顺遂啊!不就谈了一场恋爱吗!怎么?半条命就没有了吗!你想死的时候你想过你的朋友吗!你收起你的自私吧!”

说完她松开了我的衣领,冷笑着后退,目光悲悯地看着我,喃喃道:“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安秋一个人才适合你,她要真还在乎你,这几年为什么一点联系都没有,她倒是走得轻快,父母会帮她摆平一切,可是你呢?余知烈那边我早就打探好了,她家里不像安秋那样,她是出了柜的,如果你们在一起我和周幻会很放心,我假装追余知烈也只是想让你能多把视线放在身边的人身上,我们演了这么久的戏,不过只想让你能真的变开心起来而已。”

我的发泄一下就止住了,我缓缓蹲下身,很久之后才有些颤抖地哭出了声。如果神能听懂我哭声里的压抑,那能不能可怜我一下,至少怜惜我破碎的心,让我减轻一些负担和苦难。

不知过了多久,何禾轻轻走过来蹲下身,用一种近乎拥抱的姿态,拍着我的后背。

“如果余知烈不行,我就给你换人,春儿,你该多接触其他的人,或许这世上有比安秋更合适的呢?”她说。

沉默了半晌,我沙哑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好”字。

我妥协了朋友对我的“爱”。

我在意朋友的感受,而朋友也以她们的方式爱着我,面对这乱糟糟的一切,我还是慌乱地抓住了她们的手,她们给我传递能量,修复我的破碎,所有的事情她们都在默默替我做着,而我毫不知情还质疑友情的真实性,我该多么丑陋又卑劣,我不可理喻又自私到极点。

我借着何禾的力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niko在脚边不停打转,就像她也在替我着急一样。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niko睡在我的枕头旁,而我躺在何禾的家里,一夜没有合眼。

我在想为什么我内心始终无法接受余知烈的好意。

我不否认在某些时刻她的神态和行为都和安秋如出一辙,偶尔我也会晃神,以为她就是安秋。但我很清楚从根源上她和安秋是两种不同的人,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说,把余知烈当成安秋最像的代餐都在拷打着我的良心,若是我真的接受余知烈的好意,从某种意义上,我和她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就算她不介意当个影子,我也会对自己鄙夷到极致。

第二天我向李不凡请了病假,没有去公司,余知烈给我发来消息询问我的情况,我简短地回复了一下就带着niko离开了何禾家。

走的时候何禾还没醒,所以我的动作很轻。

回家之后我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目光一直停留在阳台上那几盆养了几年的植物上,思忖了很久,我起身走到阳台上,弯下腰拿起其中一盆走进客厅,然后对着垃圾桶发呆,深吸一口气将盆栽扔进去的那刻,我又收回了手。

植物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承担我情绪泛滥的后果。

于是我又端着那盆植物回到了阳台,放回了它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上。

我打开手机翻出那天何禾让我添加的女生微信,聊天框还停留在她好友通过之后给我发的礼貌的“你好”二字。

在我同样礼貌地回复着“你好”的瞬间,对方发来:“这么久才回,是很忙吗?何禾说你平常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

我有些愣愣地回着:“啊对,是挺忙的。”

回复完我就将手机丢到了一旁,消息的声音“叮叮”地传来,我窝在沙发上,niko跳上来挨着我,我一边抚摸着它的头,一边目光涣散。

我现在做的一切都在逐渐偏离我的承诺,虽然我是如此清醒当初的承诺只在当下会生效,时间一久,承诺不过是空口无凭。

我的理智和常年纠缠在一起的思维又开始打起架来。

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我不知道安秋会否因为自己的承诺被折磨着痛苦生活,我只知道在没有爱情的时候,我选择了朋友,而这与我当初向安秋承诺的背道而驰。

这多么荒谬啊,爱情和友情会以这种形式发生奇怪的冲突。

倒不如说,冲突的是自己。

是我意识里的自己与自己发生了对立,其实我做任何选择都没有太多人在意,只有我的朋友会在乎我的精神世界,想要把我从精神世界中解救出来。

我听话了,妥协了,顺从了。

她们给我开了一条崭新的路,旧路走起来满是泥泞,而新的路铺平了水泥,前方一片光明,只要我愿意,我就会重新拥有门外裹挟我的嫩绿藤蔓。

我和微信上的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段时间,我不太喜欢分享自己,倒是对方非常主动,会给我分享她平常的生活,大到她闯祸闹到了警察局,小到她化妆眼线拉歪了,她是外向的、积极的,毫不掩饰的。我有些明白为什么何禾会给我介绍这样的女生,我们的性格是能达到互补的。

人们在选择爱人的时候常常会有自己的偏好,一些人偏好对方与自己的相似性,另一些人偏好与自己的不同性。我和安秋都是沉默寡言的,也许是见过相似性带来的后果,何禾对于我拒绝余知烈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她会帮我选择另一条不同的赛道。

微信上的女生说她隔壁市的海滩能追到蓝眼泪,正好我工作项目告一段落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于是我们就约在高铁站见面。

其实本市也可以追到蓝眼泪的,只是那个地方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那里就像盛装我秘密的地方,是对我来说私有化的东西,我谁也不想告诉。

我喜欢提早到,给自己预留出足够时间以防出现变故,所以我早早就把niko送去了何禾那里,何禾见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非常欣慰,临走前给我塞了好多备用品,她只顾往我包里塞着,我也没注意她都放了些什么进去,关门送人的时候她还给我打了个响指,说:“这个女生是真的不错,何禾严选,相信我的眼光。”

我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她这么严选也没看她对一段恋情有多持久和留恋。

这还是我第一次通过手机认识人然后再线下接触的,对方朋友圈里的照片我也不知道真实性有多少,毕竟人都会相应美化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印象,这场赴约我是没有抱太大期待的,因为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我不喜欢落差。

相反,我的朋友圈非常干净,我时常觉得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分享的,上一条朋友圈还停留在我把niko接回家的时候,且我还把朋友圈权限开到了最小的三天可见。

我不知道何禾是否给她看过我的照片,也不知道真实的见面她会不会失望于我的沉闷和古怪,以及我并不太拿得出手的脸。我从没有真正的觉得自己长得好看过,尽管大学期间总会有学妹跟人谈论起吉他社,就会相应谈论到我,她们嘴里说出的“帅”、“酷”、“好看”我总觉得是带着滤镜的,年轻时谁不喜欢带有才艺的人,就算是我中学时代,我也会被学校联欢晚会上表演节目的同学有所惊艳。

这个城市的高铁发展得极快,到隔壁市坐列车只需要十多分钟,确实是很近,但我从在本市上大学以来,还没有在这个省份的其他城市游玩过,基本都是寒暑假趁着火车转趟的时候在全国各地穷游。

我提前了半小时到达高铁站,在高铁站前的花坛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观察着来往的人群,手机上的照片都是二维的,三维视觉和二维视觉对我来说有很大的区别,我不一定能根据一张照片就确定谁是谁。

当我还在茫然地搜索着人群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吓得我烟差点杵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未转过头身后就传来了声音,她说:“夏暮春吗?我是向西桥。”

我赶紧把烟头扔掉用鞋底碾灭,有些慌张地站起身与身后的人对齐视线。

对方和我差不多高,和朋友圈她的照片有些不同,照片里她总是化着浓妆,可我见到的是一张素到连毛孔都能看清的脸,尽管很素,但依旧能看出她优越的五官和全身上下都掩盖不了的吸引力。我没有第一时间将她认出来,有些呆愣地伸出手,说:“你……你好,我是夏暮春。”

她望着我张扬地笑,并没有和我握手。

我尴尬地收回手,无所适从地低下头。我确实非常缺少与陌生人打交道,明明已经在手机上熟悉了一段时间了,真实见面的时候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的手该如何放,又该说怎样的话。

“你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她朝我说道。

“想象中?”我问。

她悠悠地挨着我坐在花坛上,说:“何禾只和我说过你的大概情况,没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那你怎么会认出我?”我疑惑地问。

“因为这个。”她指了指我包上重新被我清洗又缝好的高飞挂件,“何禾说认不出就找包,你包上肯定会有个高飞挂件。”

我下意识伸手去摸包上的高飞挂件,喃喃道:“这样啊。”

“不然你以为是怎样?”她突然有些俏皮地将脸凑近我说。

我被这突然的近距离吓到,条件反射地将身子往后侧了侧,不自在地说:“那……那我们走吧,早……早点进去不用排……排队。”

她点点头从花坛上站起来,还豪迈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然后快步冲在前面,边走边转过身向我招手,笑着说:“走吧。”

我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我很难形容我的感受,向西桥是明艳的,她看起来自由又自信,她身上的特性是我曾渴望过自己想要拥有的。而我长成如今这样,画风和她是割裂的,互补是不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根本性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呢?这种不同不像安秋是物质上带来的,而是从性格上能直观反映出来的,如果没有何禾在中间搭桥,也许我这辈子也不会和这样明艳的人有交集。

夜晚降临的时候才会出现蓝眼泪,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挨坐在一起看着海面,海风是柔和的,吹拂着我们的脸,她的嘴巴几乎没有停下来过,在我旁边一直喋喋不休,而我每次都只是简单地回应着,除了点头摇头和简单的语气词,我还没找到自己舒适的方式来面对一个新的人。

蓝眼泪出现的时候她兴奋地拉起我的手冲进海里,我还没来得及换鞋,出门时想着要出市又要走不少路就穿了双运动鞋,海水浸入我的双脚时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任由自己像个木偶似的被她拉着在海边狂奔,她边跑边大声地叫喊着,那一瞬间我的心好像被打开了一些,我也木讷地学着她的样子,从喉咙里发出不知道究竟是兴奋还是其他情绪的怪异声音。

我们的脚步每踩进海里一步,都像是触发了荧光键盘,一圈一圈的蓝色光亮包裹住我们的脚又随着我们的步伐消失。她在前面张扬地对着海笑着,我从旁侧偷偷看向她的脸。人的美通常不会只局限于单调的五官,而是情绪释放的瞬间脸部肌肉走向自然牵动时那个氛围。

她的波浪长发扫过我的脸,我能隐约闻到她发丝间清新的香味。

实在跑不动了她停下来放开我的手,眼神明亮地问我:“你开心吗?”

我点点头。

她把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朝我大声说:“那你要说出来!我再问你!你开心吗夏暮春!?”

我学着她的样子将双手放在脸的两侧,大声地回应道:“开心!”

她回复我:“开心就对了!把烦恼都忘掉吧!”

这次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我的烦恼长时间以来都存在,它们压在我的肩上,阻碍我的生活,我抛不开,丢不掉,却又舍不得。

我的情绪就像过山车那般急速下降,我和她面前隔着小小一段海滩,她朝我释放着任何普通人都难以抵挡的魅力,我扬起的嘴角缓慢地恢复到它们原本该在的位置,我转过身静静朝岸上走去,她在后面呼唤着我,我的脚步却不受控地坚持走上了岸。

她察觉到我的情绪,跟在我后面也上了岸。

我们一起坐在岸边,我的沉默总是能很好地凝固空气,可能在她眼里我就是个阴晴不定的怪人。过了好一会儿我开口说道:“我们回去吧。”

趁还有能回去的高铁。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究竟在犹豫什么,大脑再次以压倒性地胜利打败了我。

她没接话。

我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她在身后叫住了我。

她说:“夏暮春,我们试试吧。”

尝试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因为我没有太多成本,而这明显是一场赌局。我最终还是没有给她准确的回答。

我们坐上了回程的列车,分别的时候她说:“你不请我去你家看看你的小狗吗?”

我依然没有回应。

她当我是默认,自顾自地跟在我身后,而我也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拒绝她跟着我的行为。我记性真的很差,回到家才想起出门前把niko送到何禾那里去了。向西桥看起来也没有因为没见到小狗而显得失落,我去洗漱的时候她还自作主张地打开了客厅的电视,关掉了头顶明亮的大灯,只留了沙发旁的一盏昏黄台灯。

那时已经很晚了,我想不出什么理由将她赶走。我洗漱完就回了自己卧室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我听着卫生间传来水声,又听着水声停止。房间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我承认我有点紧张,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晚上留宿别人意味着什么我也不是不懂。

我确实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过分亲密过了。

所以当向西桥朝我吻过来时,我没有拒绝。

当她想要更近一步时,她的一只手摸向了我的手,她在摩挲着我的每根手指时,我中指上那枚从未摘下过的戒指突然让我回过神来。

我一下推开了她。

黑暗中只有两人亲吻过后喘息的声音。

我的神智被拉回,对着空洞的黑暗说:“对不起,我还没准备好。”

她似乎也没有生气,安静地下了床,动作很轻。

离开时她问了我一句:“所以那个人是怎样都无法替代的吗?”

我没有回答。

直到我听到大门关响的声音。

这两天又病了,命运多舛,怒更一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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