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有秩序的宇宙对万物都是相同的,它既不是神也不是人所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按一定尺度燃烧,一定尺度熄灭。”
我坚信燃烧是万物的本源,火是虚实交合中最宏观的物质形态。
我曾在高中阶段痴迷于赫拉克利特,不同于其他同学对三毛的追捧,三毛刻意美化了生活的残缺,强调细微之处的美好永存,而我认为事物永存是这世间最愚蠢的命题。同一条河流,时间演变,岁月流逝,水已经不是原本河中的水,但水始终归于河流,河流始终流淌水。
我想燃烧,那么我将归于燃烧。
我的发热与熄灭都是我,但又都不是我。
我无法辩证自己,于是陷入无限循环与矛盾。在那个拥挤的夜晚,我带着没有答案的问题入睡,灼热的体温降解了空调的发作,回过头来的好几年,我辩证安秋的真实性,得出的结论只有她是因果的本源,她归于她自己,时间的作用使她呈现不同的形态,她爱我或者不爱我,都是爱,同根同源,不同形态。
爱是永恒的话题,但爱又是流转的,它的本源会质变,却又永恒存在。
这种自辨矛盾永远没有出口。
我常常警告自己不要陷入文字的循环,因为文字的尽头没有极端,只有空洞的虚无。犹如欢愉过后,精神价值会流逝,躯体只会疲累。
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周幻已经走了,她还有图书馆的工作,走时还在桌上放了两份早餐。我以为安秋也会早早走掉,而我将成为最后一个去退房的人。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感官开始慢慢恢复,我听到卫生间传来的水声,哗啦啦的,一会儿开一会儿停。
我坐起来缓了缓,然后下床走向卫生间,正好与里面的人迎面相撞,我比安秋高半个头,她刚刚洗完头发,低着头湿漉漉地撞到我的脖颈处,水珠顺着我的脖子一路流到了胸口。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吓得往后一撤,我敢说一次性拖鞋是酒店最废物的发明,毫无防滑作用,只要一碰上湿水的地,摔倒就可以像德芙一样丝滑。她受力不均地向后倒去,我下意识伸出手拉住她,作用力后的惯性让她扑在了我的胸前。撞击的刹那我没敢动弹,胸腔一颗心不受控地狂跳不止,我的耳朵像被透明屏障罩住,只能听见狭小空间里分不清到底是我的心还是安秋的心在“咚咚”不止。我的指腹和她的肌肤隔着薄薄一层衣服,触感柔软又温和。
她将头抬起看我的时候我又像是触电一般迅速撤回把在她后背的手。
我极其不自然地穿过她去到洗手台旁,看着被用过的毛巾随意地搭在台边,空气中还有酒店洗发水的柠檬香。这种情况下我没办法直视着安秋说话,只能手中不停地小动作,像是在找一条没有用过的毛巾,又像是在找一次性牙膏。然后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小心点……把拖……拖鞋赶紧换了吧。”
她也有些不知所措,脚步在卫生间门口踌躇,说道:“噢好……我……我去换了。”
听着她离开卫生间,我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把水往脸上一扑,脸上的温度降低了,但胸膛里的跳动还未平息,我摇了摇头,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出来时看到安秋已经收拾好了,连床上被子都重新铺过,一丝不苟。我和安秋的关系还算不上熟稔,所以我抱有陌生的防御始终无法放开。桌上还摆放着周幻早上出去买的两份早餐,我赤着脚走过去坐下,看到安秋在旁边愣着,就让她过来吃饭。
她乖巧地过来坐下,我把她面前的早餐打开,是一份玉米粥和两个包子。
我本身不太饿,打算把我那份带回宿舍。她看着我没吃自己也不敢动,我把粥往她面前一推,说:“快吃吧,你昨晚喝了不少酒,对胃不好。”她听话地喝了一口,看着我没动,嘴里刚咽下一口粥就问:“你不吃吗?”
“我不饿,也没吃早餐的习惯。”我回道。
她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慢慢喝着手里的粥,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她经常在想些什么,闷闷的,什么事也不说,什么话也都往肚子里面藏。其实我自己也大差不差,我也不爱说,我也闷。两个闷人呆在一起空气都是凝固的。
我就这样看着她乖巧地吃完早餐,然后嘱咐她收好自己的东西,不要有遗漏。我穿好鞋取下房卡带她出屋,还不忘说:“何禾应该还没起,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我今天没事,你可以给唐逸报个平安了。”
她应着,走在我的身后。
我很不习惯。
我和朋友们从来都是并肩而行,从未一前一后,中间拉大的缝隙像极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我到前台退了房,打算送她回学校,她突然问我:“你知道哪里的海是最干净的吗?”
我疑惑,我在这个城市呆了一年,从没见过这里的海有干净的,网上的宣传营销极其夸大,说这里是个多么美丽的城市,这里的海别有风情。就拿学校周围这片海来说,每年打卡的人不计其数,好看的照片都免不了滤镜加持,实际海水灰中发绿,岸边还会漂浮垃圾。
“不知道。”我说。
她又问我:“你想看干净的海吗?”
“你知道哪里有?”我反问。
她点点头。
换做平常我其实是不想去的,本来昨晚就没睡够,身体很疲惫,可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跟她去看海。
多么荒唐,和一个只见过几次没有多少交谈的人。
但是我们都没洗澡也没换衣服,我说:“先回学校换身衣服吧,你好了给我发消息,我去接你。”
说着我就朝学校方向走,我听到她的步伐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还没走到学校就忍不住转过身对她说:“你能别走我后面吗?”
她以为我生气了,一脸慌张。我无奈,叹口气说:“我意思是你过来,走我旁边。”
她这才慢慢挪步到我身边,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身前,我用余光瞥到她的手指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活动。走进后门就意味着我差不多已经回宿舍了,我和她道别走进楼里,她突然跟了上来,告诉我:“我的宿舍楼在……”
“我知道。”我打断她,“弄好了就给我发消息。”
我也没再管她想要说些什么,径直走进了电梯,门一关,就把我和安秋彻底隔绝。
我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冲澡,浑身黏糊得不行,衣服也散发着难闻的汗臭,还混杂着油烟味和酒气。洗澡是件放松的事情,污垢得到冲刷,肌肉得到松懈,尽管脑子还是会回想自己前一天的语言和行为。
对我来说就像贤者时间。
洗完澡我终于感到清爽,但我却在衣柜前犯了难。我平常的穿着过于简单,一件纯色的短袖加一条短裤,袜子永远只有白色,鞋子也只有运动鞋和人字拖。去看海的话不穿拖鞋差点意思,可穿拖鞋出门和人看海会不会太过于不修边幅,我对着镜子照了许久,内心的声音开始告诉我:放弃吧,别装。
我狠狠锤了自己的脑袋,怎么自己突然开始变得在意自己的外表和穿着,我只有最简单的衣服又怎么能穿出花来。
抗争无效,我还是穿了老三套,短袖短裤人字拖。
我以为安秋整理自己的时候应该远大于我,毕竟回到老宿舍楼的物理距离就够人走接近二十分钟,且安秋这样的女孩需要稍稍打扮,时间更不会短,结果我全部收拾好拿起手机时,安秋发来的消息已经是二十分钟前了。
我赶忙回复:“不好意思才看到消息,我骑车来接你。”
这次她终于没有只回复一个“好”字,而是发了一个多啦A梦击掌的表情包。
我去到楼下自行车停放处开锁,因为学校的偷外卖贼和偷车贼很多,所以我给我的自行车上了两次保险。车头和树桩锁一个,车轮处也锁一个。
有车就是方便,不一会儿我就到了老宿舍楼那一带,隔着老远我都已经看到她了她模糊的身影。她那里好像有四五个人围着和她说话,对于人多的场合我一般能避免就会避免,既然是只和安秋一起出去玩,那么其余的人全都会变成不必要。
我在安秋能看见我的地方下了车,靠在车旁。我伸手招呼了一下,她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就朝我小跑过来,我看向她的眼神也逐渐清晰。那些应该是她的舍友或者同学,她们聚在一起发出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又像是给安秋鼓气。
安秋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柠檬香气,也许是早上酒店洗发水的味道,又或许连她的沐浴露也是柠檬味的,沁人心脾。她没有再穿裙子,换上了一条牛仔短裤,白色T恤的胸前印着最老版的长鼻子米老鼠,和我一样,她也穿了拖鞋。
近距离观察的时候我发现她并没有化妆,她的皮肤很好,白里透红,阳光下还能看见她脸上细细的绒毛,眼睛不是那种大大的圆眼睛,是含蓄内敛的狭长内双,鼻子小巧挺拔,嘴唇的颜色也根本用不上口红加持。
我跨上自行车,示意她坐后面,还好她没有穿裙子,不然裙子被绞进轮胎才是出大洋相。我骑车一向很快,却又能巧妙地避开拥挤的人群和麻烦的路障,后座的安秋死死抓住后面的底座,好几次我感觉她重心不稳快要向后仰过去了。
于是我在一旁倏地停下车,转过头说:“你能坐稳吗?”
她点点头,但我明显感觉到她内心的紧张,额前已经蒙了薄薄的一层汗。
我叹口气,一手扶着车,一手转过去拉过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你可以扶着我的,不用那么辛苦。”
她“哦”了一声,紧紧把着后座的左手终于松开,有些缓慢地覆盖在我的左肩上。
“我骑车比较快,如果你还是不稳的话可以抱着我的腰,明白不?”我又说。
“明白了。”她回应道。
“那我开始骑了哦。”我把自行车龙头扶正,目视前方地说。
她没有接话,或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点头。
安秋很轻,我脚一踩踏板就飞驰在路上,轻到让我感觉我后座只是放了一个书包那般。路段上有很多减速带,每过一个减速带就会颠簸一下,无奈安秋指挥的那条路每隔不远就有减速带,一颠一簸到身体麻木,甚至不知道安秋的手什么时候已经环住了我的腰。她应该有些害怕摔下去,看她那样可能连自行车都不会骑。
七拐八拐地骑了几公里,暴露在强紫外线下的骑行使我的臂膀开始发红,我边骑边问:“你说的那地方没有公交车可以过去的吗?”
她说:“有的,只是下车之后还要走一大截路,走路的时间可能你都已经骑到目的地了。”
难怪当我说骑车载她去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要是能有公交车过去,我何苦承受暴烈的太阳。几公里下来我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甚至能隐隐约约看见内衣的形状。这实在有些尴尬。
我不像何禾嫌弃自己的大胸非要去买什么束胸将胸压平,但同时我也不喜欢某些带钢圈的内衣穿上为了定型,所以运动内衣或者无钢圈内衣是我的首要优选,况且我初高中发育迟缓,吃饭全长在了个子上,既没长肉也没长胸,所以高中时被嘲了好久的飞机场。
对此我并不感到懊恼,没有胸前的赘肉让我身体轻盈,做任何运动都不会感到负担。我对自己的身材没有过焦虑,甚至喜欢自己的干瘪。
安秋一路人体导航终于在等过最后一个红绿灯后到达了目的地,我把自行车锁在路边的铁围栏上,安秋在一旁等着我,弄好后我扯了扯汗湿的衣服,以免贴紧肌肤带来的不适感。
她在前面带路,穿过一条老街,附近都是没有拆迁的老房子,低低矮矮的,两三层的建筑上还有加盖的违章建筑。许多老人坐在门口纳凉,屋檐遮挡住阳光,临海的海风灌进小巷被建筑吸走了部分热能,空气中的咸腥味也没有那么浓烈。
住在这里的人应该很幸福吧,面朝大海,我这样想着。
如果没有安秋我可能在这里上四年的大学也找不到一处干净的海滩。老街的尽头开阔通明,放眼望去金色的沙子闪着光,朦朦胧胧的,海浪击打着岸边发出低声的咆哮,一阵一阵,自然而然。
我们俩穿着拖鞋踩在沙子上,细细的沙子陷入我们的脚中,柔软潮湿。这片海滩像是被这个城市隔绝出来的世外桃源,这里的水是印着天空的蓝,这里的浪花是风力的暗涌。海风还是咸腥的,但味道不重,爬上浅滩的浪又退了下去,露出贝类的藏身地,我弯下身捡起搁浅的小海螺,用力往海里一扔,浪花声盖过了物体下坠的声音,我的举动淹没在这片海里。
这个城市没有椰子树,道路两旁喜欢种芒果,季节到的时候走路会被树上的芒果砸中,而海边的标配就是高大直立的棕榈,妄图模仿椰子树的存在。
我在一颗棕榈树下坐了下来,安秋挨着我。
我很难形容两个人的沉默,以往我总是难以平衡沉默带来的无解,而面对着这一片海,我和安秋就像在沉默中交流,我们不怎么说话,却又好像什么话都说了。
浪无数次地向我们打来,我看向安秋,心里想,真美好。
可我说不出美好的究竟是我看到了一片发蓝的海,一地金黄的细沙,还是两个人的沉默,又或许是因为安秋。
她说:“我没骗你吧?”
我摇摇头,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她站起身踩进海水里,笑着说:“你猜。”
我放弃了多余地询问,也起身冲进了浪中,玩心一起,捧着海水往安秋地身后一泼。她吓得尖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同样捧起浪花
狠狠向我砸来。
我们在海边嬉笑,就好像,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
可我们真的是朋友吗?
至少我不能否认我在沉默环境中和安秋的相处过于舒适,以至于让我感觉我好像认识她很久了一样,很久很久。
回去的路上我向她问起为什么她和唐逸那么亲近,她说她刚进校的时候说普通话有乡音,客家人听不懂,她是自己来这个城市上大学的,自己找路,自己找学校,唐逸适时地出现,他会客家话又能听懂她的口音,带她找到学校后发现是同学院的同学,那之后他就把唐逸当作自己在这个陌生城市中的朋友,而唐逸正好有个妹妹和安秋很像,所以在学校就把安秋当妹妹对待。
安秋说话有种神奇的魔力,尽管说得很慢,但声音软糯,娓娓道来就像讲故事一般。
我喜欢听她说话。
那天之后我和安秋之间变得微妙起来。
我无法用哲学的任何角度去辩证这种微妙,我如果是火,那么我就是本源,我借由外力燃烧得剧烈,而这种外力从安秋那里发出,我是我,但火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
我贪恋这种燃烧。
今天魔摸鱼时间有限,就写到这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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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万物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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