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他的时候,是三天后的一天上午。还是在这栋608楼。
这一档口,房间里洋溢着那样春一般地欢歌笑语,两个人此时正在厨房里忙叨着做饭,刚刚在客厅里肖玉给小棠来了一段《捉放曹》——京剧里老生的唱腔,那叫一个有板有眼,虽然仅有的一个观众全然地赏识不了,但她还是为他拍案叫好。
问他:“你还有什么才艺,别总一点一点的往外展现,怪吊人胃口的。”
他问她:“说说你有什么才艺?”
她慌忙摇摇头,说:“我可什么都不会,除了谈情说爱。”
“足够了。”他听了就笑。他还没见过那个女孩子会把谈情说爱说的那样自然和张扬。
他对她说:“我现在教你个才艺,做饭——我女儿该马上回来了。”说的自己都笑。她就说他:“巧使唤人。”
肖玉打开厨房里的冰箱,里面只放着头一天晚上剩下的半盆米饭,还有一些新鲜的西红柿和黄瓜,问小棠:“**蛋炒饭吧,黄瓜做汤。”
小棠见有西红柿,说:“我给你做个火山飘雪吧。”“那是什么东西?”
“一会儿你就知道。”他见她拿了西红柿要洗,一下子悟过来:“嗐,是糖拌西红柿呀。”
他让她负责洗菜,她就答应好。
他在那里拿着个铲子先把米饭打打碎,看着她在那里剥葱,对她说:“帮我打鸡蛋吧,两个。”
她从冰箱里拿出来三只鸡蛋,说:“汤里也要放一个吧。”把它们放到一个盆子里来洗。
他好奇怪,问:“鸡蛋也要洗吗?”
“当然了,磕开的时候常常有蛋皮要掉进去,想一想它们是从那里出来的,吃的时候不恶心吗?”
他听了在那里摇着头笑。
他见她厨房里的事情做得很是精细,葱剥了要洗洗干净放在盘子里,去了皮的黄瓜也要再洗洗,西红柿洗了开水里烫了剥去爆皮,去了根蒂,红红的一盘切在那里。
他把饭炒好的时候,她就问他:“白糖在哪儿?”
他从上面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罐子来,蒯了一勺子问她:“够了吗?”
“够了。”她端过盘子来让他洒在上面,他却绷着一个脸举着不撒,撒的时候很正经的问:“白糖也洗洗吧。”
她忽然感到他是在哂笑她,随手拿起案上的一碗水——做汤时嫌放多了蒯出来的,撒了上去说:“就洗洗。”
他“嗳”的一声躲不及,白糖就被她洗了一洗。
他笑着怨她:“这怎么吃啊?”
她生气地说:“问你呀。”
他自己把水避一避,对她说:“再撒一些吧。”
她也不理他,他就说:“小心眼儿,怎么像我女儿似的。”
她抬手打了他一拳:“胡说,忘了刚才叫我什么来着。”他的脸腾得红起来,见他那样,小棠像说了错话一般,也不知是替他还是替自己,脸也竟烧起来,讪讪地扭过头去不语。
团团敲门的时候,两个人才缓过神来,把那一点子尴尬遮过去。
简单的饭就简简单单吃完了。
饭后,肖玉让女儿睡一会儿,女儿不听,说下午没课,只是腻在沙发上玩来玩去,小棠要帮他刷碗,他也拦着不让。
小棠说:“我走吧,你们好睡会儿觉。”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急什么,再坐会儿。”小棠正在腻恋之中,便留下来。
问她喝茶吗,她说我自己来吧,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到书房来,并把他的茶杯也续上水。
她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忙打开书包从里面翻出一本书来,对他说:“你要的《窗外》。”
他笑着点点头,接过这本淡蓝色封皮的小说,翻开首页,见上面有小棠的字迹:“一九八X年秋九月小棠购于府井书店”。
翻开来看看,读过的书依然干净整洁,猜她一定是属于在意书的那一类人,便说:“用完还你吧。”
她看了他一眼,说:“别还了,我也不看了,送你吧。”天底下恐怕只有一种东西是男女间最容易张得开口送来送去的,那就是书了。
记得那一年离开编辑部的时候,和一鹏刚有了一点点朦胧的依恋,为了表示不舍,一鹏从架子上抽出一部精装的工具书来送小棠;
那个叫谢雨亭的穷学生在迷恋上小棠以后,也把一本叫《西方美术史话》的美学书送给过她;
现在当她说要把这部琼瑶的小说送给他的时候,他是那样欣喜地点点头——收下的显然不仅仅是本书,那是一份情怀,又是那么有着少女标志的情怀,——琼瑶的嘛。
他跟她说:“题个字送我。”她听了有一些忸怩,说:“又不是我写的,怎么题呢?”
“随便。干嘛非要是你写的?你送的就好。”
男人也喜欢这一套吗?她想。她以为只有她才喜欢那一类有印记、纸纸片片堪遐想堪回忆的东西。
她看他那样的真诚,便笑着对他说:“好,笔墨伺候。”
他听了笑着把那边的砚台移过来,又替她选出一支小楷的毛笔,笑道:“大人请。”
她接过笔来,美美地坐在那里,学着他的样子,先蘸了蘸笔,在首页后面的那一页上面端端正正写下这样几个字“玉兄惠存 小棠送。”
把笔放下的时候,她问他:“我送你的这个称呼可以吗?”
他站在那里掩饰不住的高兴,一个劲儿说“好。”
自从那一日,长长的橘吻之后,私下里他再听不到小棠把他“老师”来叫了,只是“嗳,嗳”的对他来唤,想一想,也不能怪她,谁让这份感情把他们搅得有些说不清楚呢。
她现在称他‘玉兄’亲切而不失尊重,况且,一个‘兄’字立马就把他们之间的年龄代沟抹掉了,尽管这只是纸上的称呼。
他回过身去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来,对她说:“这是我去年写的两本书送你吧。”
她接过来翻着看了一下,一本是传统文化理论研究方面的书,一本是元代戏曲研究方面的书,元代戏曲倒也是她满喜欢的,她翻开扉页对他说:“也题个字给我。”说着站起身来,把藤椅让给他来坐。
他笑笑,坐了下来,扉页上便留下这样几个字“小棠兄 雅正”又在翻过来的一页上写了两个字“集贤 肖玉”
毛笔篆字很优美,他知道小棠好玩儿,又取了两枚不同的章子分别盖在两页上,问她:“怎么样?”她说:“好极了。”
看着他题的那个‘小棠兄’就对他说:“我们可以称兄道弟了。”又说:“早知道你叫我‘小棠兄’,我就称你‘玉弟’了。”
他笑着拧了她一把,说:“就知道占我便宜。”
又说:“你要称我‘玉帝’我就改题‘王母娘娘’了。”她被他逗乐了,说你的敏捷怎么全用到这儿了。
闲笑一回,他问她最近都读了些什么书,她告诉他正在读郑国铨编的《文学理论》,他听了就笑——她见他笑,猜想他一定是觉得守着他这样的文学理论教授还倒读别人的书吗?
她也说不清楚,总之,那是新华书店里花钱特特买来读的。
问她还读什么了,她告诉他还在读梅里美的短篇小说及歌德的一些抒情诗。
说到诗,他想起了什么,道:“你那首《飘》我看了,写的不错,有些意境,像小河流水,读来喜人,情感也是很真的,只是格调有些低。”
那是小棠大一时写作课上老师留的作业,每人要交一篇现代诗文,小棠把一个少女追梦的情怀及艰难写在了诗里。
说到情感真,那倒是真的,因为那是从一个叫一鹏的男人那里汲取来的真感受,焉有不真?只是一鹏并没有见到这首诗。
写作课上得了高分,后来赶上他教她,又赶上放学路上他送她,闲聊的时候他说想看她写的东西,她便把这一首《飘》拿来给他看,还未得到指教,他们之间就有了一点点暧昧的故事,那样的‘授业解惑’也就扔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他居然想起来,竟给她讲起了诗的语言要高度精炼,动词要精准,如何形成‘诗眼’之类的传道语言,小棠默默的在那里听着,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完了,又对她说:“书也不要乱看,做个计划吧。”
小棠看书也不是没有计划,只是常常会被变化打乱,也未曾碰到高人指点,现在听他这么说,便问:“如何计划?”
他说:“闲下来我给你列个书单吧。”又嘱她书一定要多读,说‘破万卷’是有道理的。有机会还要行‘万里路’,有一天你想写东西的时候,书就有神助的作用。
这一篇话就把小棠埋在心底的一个不愿示人的美梦有点要激活了,她很小的时候,曾有过一个文学之梦。
17岁那年,依据少男少女间的那一点子朦胧情感,几天之间便演绎出一篇四万字叫《罪媚》的小说——失恋后的少女人间复仇的故事。
那是她第一次有写东西的冲动,原来书是可以哭着写的。
后来父亲发现了,就有些不高兴,说她:“闲书看多了,高考的大事倒不上心。”
果然,一年接一年的高考名落孙山,小棠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己心灵也留下了重重的创伤。那一个美梦她便深深地埋在心底,不再示人。
后来,认识了一鹏——一个对文学创作着了魔的男人,他以‘思维相通、文笔相近’百般祈求她来跟他一同去追那一个‘文学之梦’。
小棠犹豫着未敢答应,犹豫之间,她就爱上了这个叫一鹏的已婚男人,爱的死去活来,爱的刻骨铭心。
但是这个男人只给她爱情不给她婚姻,在江山美人之间也只选择前者,为了他的成名美梦,常常弃小棠于不顾,她的心在哭泣、在滴血,她意识到那是一个害人的梦。
而她要追的则是另一个梦,江山美人之间一定要选择后者,因为在她怪怪的脑子里有一个浅显的道理她明白,‘文学之梦’是可以用一生来追的,有人就算搭上一生也未必能追到手,是你的终究会属于你,得来的岂是靠着‘功名心重’。
而她要的‘爱情之梦’却有个时间框着你,你较劲么?有一天你会慢慢的没了荷尔蒙。这是自然的规律,意味着你会失去对爱的激情。不可怕吗?
所有当一鹏弃她而走、肖玉出现的时候,她以为那一定是上天在垂怜她,抚慰一下她那颗伤痕的心。
尽管这也是一个虚幻的梦、像雨后旖旎的彩虹一样。
但,她要,要这一份瞬间的美丽,抓住了就是你的。因为在她的人生中,这将会成为印记、成为不悔、成为永恒。
不同于上一次的追梦,她不再想什么‘婚姻’的企望,她给爱松开了翅膀,没有了那样的繁琐,情感就如同一条潺潺流荡的小河,清新而流畅、欢快而舒缓。
爱的力量有时会是无穷的,男人可以塑造女人,女人也可以塑造男人。看一看,此时的肖玉又恢复了往日的儒雅与温情,少了狎昵。
她在他的背后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谢你,老师。”这样的话,放在特定的环境里,此时在他听来,未尝不是一句“我爱你”的作用。
他微微地笑,点起一只烟来抽,抽了一口,问她:“多久不叫我老师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怪我吗?”语调是怪你“想听就叫你呗。” 跟着是安抚。又说:“我想走了,送我吧。路过周老师家,我还要给他还书去呢。”
他怔在了那里,问:“周丛容吗?你什么时候借他书了?”她见他那个样子,表情有些板板的,便说:“上次,你使唤我送资料的那一次。”
她记起当时她在桌上翻着看,周从容说:“这本书写的不错,拿去看吧。”
走的时候还让小棠把电话记给了他,小棠前前后后也来过他家里四五趟了,跟肖玉来过两次,肖玉又使唤她来过几次,说来也不算太生的地方,他借她一本书看也不算什么,他跟她要电话号码的时候,也礼貌地留给他。
想他也算是自己的老师,又是肖玉的铁磁哥们儿,再自然不过的事嘛。
头天,她接到他电话时,倒是掠过一点点意外,听他问书看完了吗?她说明天给您送去吧——肖玉怎么好像有点不高兴呢,她在想。她是一个有些敏感的女孩儿。
“书好看吗?”他问她。“胡乱的看。”显然心情影响到语言。
他却温和对她笑着说:“我正要找他,放这儿我替你还吧。”
她见他恢复了温情,倒自责自己是不是有些小心眼儿了。便把书递给他,嘱咐他:“你负责打电话告他,我答应今天还他的。”
他笑着引用了一句篡改过的经典:“我办事,你放心。”
两个人走出来的时候,肖玉往客厅里看了一眼,见团团爬在沙发上睡着了,便说:“这丫头。”过去把她抱到那边屋里的床上去了。
出来的时候,小棠依旧扯着他走楼梯间,他笑着说她:“傻呀,上来的时候坐电梯,不见下去,不是更麻烦吗?”
“让她想去,总盯着你送我,不麻烦吗?”他听了,笑起来,跟着她往下走。
说那个电梯工真的问过一次,小棠停在那里问:“说什么?”
他见她有一些在意,宽慰的语气说:“不是问我,问的是‘仇人’,说肖老师有个学生常来你家。她知道你在帮我做事。”
她听了笑笑没说什么。心想那个‘仇人’的称呼怎么还在用呢。
那是有一次小棠跟他腻腻的,开玩笑问:“在家,管老婆叫什么?”(应该不是老婆了)他为了哄她高兴,想了想就编出一个词来说:“叫仇人。”
她猜他是胡说,就问:“为什么?”
他说:“天天瞅着,瞅多了,就仇人了。”她笑得了不得。明知道他是在扯谎,还是挺开心。
想,或许真叫‘仇人’吧,但焉知这‘仇人’不是他们夫妻间的戏谑呢?在那个被叫做‘仇人’的女人说来,理解为是一种‘亲爱的’别称也未可知。
到了车站,站下来等车,肖玉抽着烟看着她“嗳”了一声,似有话说,她就看着他。
半晌,才说:“怪我,周老师那儿去多了,楚梅会不高兴吧。”
她疑惑的望着他:“没有啊,楚梅挺高兴的。我们还聊了半天。”思维怎么又跳跃到这儿,什么意思呢?她想。
“要是老周也挺高兴的,楚梅就该不高兴了。”他吐了一口烟说。
哇,人太复杂了,她似乎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幽幽地说:“你是怪老周呢,还是怪我呢?”
他说:“尽瞎想。谁也没怪。”又解释说他那里是一潭浑水,怕小棠不小心趟上。
她心头便滋出一种说不出地感觉,心想,哪个男人的水是不浑的。想喝的时候,全要靠一种叫意志的东西来过滤。上下五千年也不过就出了一个柳下惠嘛。
再一琢磨,柳下惠又有什么好的,真碰上了,岂不是一种悲哀。你乱他的时候,他满嘴里‘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想煮了他才怪。
故而转念,不要怪他罢,算是他对自己的一份在意也好,也就意味深长的笑笑对他说:“你放心好啦。”
他那么专注的看着她,低沉地说:“不要忘了我,小棠,总担心有人会把你从我身边拐走。”“怎么会呢?”此时她觉得不会。
但是,把她从他身旁拐走的人真的出现了,不是周丛容,而是田一鹏,那个叫田一鹏的男人一年多后竟又从天而降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阵子,小棠倒真是很快乐。没有了怄气,没有了眼泪,没有了苦恋,没有了心碎。有的是曼妙、是迷离、是沉醉、是情之切切意之绵绵。
总之,与那个叫肖玉的她的文学老师着着实实演绎了一场只在琼瑶笔下才有可能见到这一回竟让她也撞上了的一个浪漫的“窗外”故事。
这期间,那个叫谢雨亭的来她的学校找过她,她淡然的态度让他有些黯然神伤。但后来听穆家的人说,他跟一个报社副社长的女儿好上了,也是因为这层关系他便留在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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