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惊梦4

三番四次入梦,曹肆月也算有上几分经验。

唯一处奇怪。

往常她一旦入梦,身体便会自然而然地随着梦境行动,心则会被猝然多出的浓烈情绪完全胀满,一点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但现下,曹肆月不想睁眼便真就没睁开眼睛。

心中亦没有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无非欣赏在她耳中萦绕的八音。

那乐曲编排极好,调又欢欣。

曹肆月数日来的种种烦闷焦虑都渐渐被乐声带走,嘴角甚至不禁向上弯了弯漾出抹笑来。

直到一个嘟嘟囔囔的女声,硬生生扎进曹肆月的耳朵。

一个曹肆月极熟悉的声音。

连芸:“分明午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称病不来了?没有表哥,我才不稀得给旁人看。”

非像少年连祁与她梦中连相那般,虽相似,但总归一个清冽一个阴戾的,声线高低也能听出年岁不尽相同。

而连芸——

无论声调、语气与往日一模一样,仿佛就在耳边。

少女的稚嫩与任性,曹肆月不用睁眼,都能清清楚楚地勾勒出连芸撅着嘴说这些话的神态。

陌生的女声:“这么些张‘剑舞’,莫非是哪家姑娘的玩笑?”

而随着又一声音落下,音乐乍然皆止。

寂静、寂静、还是寂静。

一切骤然变成鸦雀无声的死寂。

除开——

“嗒、嗒。”

曹肆月的身体被猛地一推失重,这是她踉跄到几乎要摔倒的脚步。

摇晃中,她终于睁眼,试图找到某种平衡。

却在一瞬间看到两个重叠一起又截然不同的场景——

金碧辉煌的宫殿,与一个普普通通的偏房。

曹肆月的右耳听到连芸的一声:“是她!”

左耳则传来眼前靖安伯府下人的声音:“曹小姐、曹小姐,连小侯爷来了府上,您要不出去见见?”

……

……

连祁是携着探病的旨意与太医令到靖安伯府的。

靖安伯的孙伯爷听闻病得暂见不了外人,伯府的人便请他在厅堂里坐着吃茶。

可少年不喜应酬。

何况冬日天黑得早,未及酉时,太阳已西斜得十分明显,待日落后进出宫城总更麻烦,今日更为宫宴还多加了几处岗哨。

少年颀长的身形便直接立在了靖安伯孙敬的院里,懒得给自己添任何麻烦。

至于,院里的人缘何越堆越多,从李夫人、世子孙成到什么这房那房的叔伯姑婶都出来了,一个个地跟排队似的到自己跟前问候——

与他无关,应付了事。

连祁心中念着八个大字,百无聊赖地唯待太医令出来有所结论就回去复旨。

直至,靖安伯府的下人拉着一个还未将头发完全盘起的年轻姑娘过来。

埋着头看不清脸,连祁当然也没上心瞧。

她屈膝给他行了个礼:“见过世子。”

连祁“嗯”地一声,继续点头应付……

等等,这姑娘叫他什么来着?

好巧不巧。

正在此时,屋内的太医令顾方走出来也直端端走至他身前。

太医令顾方:“连小侯爷,孙伯爷情况复杂,老夫同其他两位太医恐一时半会都脱不开身。

连小侯爷拿着老夫的令牌去太医院再调两位医官去瞧侯府的曹小姐吧。”

连祁五官凌厉,没什么表情时瞧着便是冷冽的,蓦地冷得尤为厉害些。

他回:“不必了。”

可太医令顾方脑子里一直琢磨着事情,没来得及注意。

顾方自顾自地继续道:“那怎么行?

小侯爷专门向陛下讨得旨,是老夫失误以为三人足够处理两方。

按小侯爷所述,侯府的郎中也算医术高超,曹小姐因一个风寒缠绵病榻四五天,仍不能出屋确不寻常。

还是赶紧调两个医官去看看,小侯爷也好放心啊。”

少年那一双剑眉,本就刀裁般线条锐利的眉峰现下立起瞧着是真像一把剑了,那种挨谁就能直接给谁戳个对穿的利剑。

连祁:“顾太医令,从前怎么不晓得你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顾方:“啊?连小侯爷此话何意啊?”

连祁没答顾方的话,只是忍不住“呵”地嗤笑了声,想他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过听连芸说了一嘴,宫里又有人过问,他才顺道再跟姑父提了一遭。

瞧瞧曹肆月。

如今她头上簪的是花,又不像几日前般缠着纱布,双颊染上桃色胭脂,哪还见孱弱的病态。

连祁可绝非多虑之人——

偏偏这时,悉悉索索一阵微风吹起几片霜雪,落于少女发顶。

正巧落在她青丝间绾的几朵梅上,未被夕阳的昏黄沾染半分黯淡,白里透红反倒衬得更为鲜艳。

鲜艳得,过分扎眼些。

印入少年乌墨色的瞳中,多停一刹;他那疼痛的怪病竟跟着往胸脯间,多刺了一下。

……

……

曹肆月心里很乱。

无论是方才的梦还是眼前的事。

寻常她醒来虽总会回想,却从没出现眼前耳中现实与梦境割裂成两半的境况,莫非她真患上什么疯病臆症不成?

而现在她在靖安伯府里见到连祁不说,更听到他专门为她向圣上请了恩旨,让太医来替她瞧病,谁说这不比疯病更疯呢?

曹肆月:“……”

靖安伯孙敬的院子里挤了许多人。

然或许眼前的情景委实奇怪,在曹肆月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几瞬中,在场众人仿佛也皆都不知所措般维持着绝对的沉默。

还是那位顾太医令循着连祁的目光先起了些不同的反应。

太医令顾方:“这……这不是……”

顾太医令扭头看向曹肆月的眼神非常惊讶。

他两鬓斑白看着已年过花甲,应是位见识经验十分丰富的老者,但当曹肆月对上这位老者的眼神时,却明显发现了其中的闪烁。

顾太医令连话也变得磕巴。

他活活吞吐了三四次,最后才完整吐出句:“这莫非就是曹姑娘?”

曹肆月亦有些讶异。

她不记得自己何曾见过这位顾太医令,但也只能点头答了个“是”。

李夫人似终于搞明白状况,上前打圆场:“我家伯爷素喜欢肆月姑娘这孩子,他这突然又犯了病不好,便差人去侯府请了肆月姑娘过来。

想来是下人间互相传话头传差了,肆月姑娘前些日子又的的确确染过风寒,才有这么桩误会。”

事情收尾在太医令与另两个太医留守伯府,同时将孙伯爷的病况写在纸上交予连祁回宫复旨。

至于,曹肆月——

连祁在回宫前,顺道骑马把她捎回侯府。

期间李夫人提了嘴:“若连小侯爷急着回宫,不如还是待宫宴结束再派人来接肆月姑娘吧,你母亲也是这个意思。”

连祁一口回绝:“我长平侯府的姑娘,自然我自己带回去。”

曹肆月自个儿心头依旧乱七八糟的,低垂着头没插话,随连祁一同出了靖安伯府。

走到马前,她怵了一下,她上次上马还是小时候。

但听连祁:“你先上。”

曹肆月没出声硬着头皮踩着小梯子,一手抓住马鞍还是要跨上马去。

她虽然不相信自己,但见连祁牵着马的缰绳,她总不能不相信他的骑术。

她只要抓好马鞍不会出事。

可当她坐上马的瞬间,心脏骤然扎疼,接着两个声音近乎同时挤入曹肆月双耳。

右耳的连祁笑道:“小月儿,待我凯旋,带你策马看遍长安花。”

左耳的连祁在说:“我没担心过你,别听顾太医令胡言。”

一模一样的少年声线,唯有语调不同。

极度的惊诧,让曹肆月在霎时间瞪大双眼。

不过眼前的现实是,挽着缰绳的少年立于马下,头朝向一边,她看见他侧颜的棱角,知道那一双凤眸没有半分余光落在她身上。

显而易见,曹肆月左耳听到的那句话才实实在在是她眼前人所言。

她抿抿唇,瞪大的双眼重新垂下,头埋得再低了一些。

曹肆月答:“我知道。”

连祁:“......”

连祁没再解释更多,也没有接着曹肆月的三个字继续说什么。

他翻身上马。

一句“抓稳了”,四周静止的空气一下变成呼哧过曹肆月脸颊的疾风。

马儿跑起来,她倒吸口气,憋了好久。

直到意识到少年御马的确得心应手,单一只右手拽着缰绳便叫马跑得既快且稳,曹肆月才缓缓又将憋的那口气长呼出来。

不过心一放松,一些原本被忽略的知觉重新满入。

譬如马背上的颠簸,少年少女的身体总会时不时的撞一下——

隔着厚厚的冬装,应该说是他们俩的衣服偶尔相碰。

太近了。

少女眼睛微微向上一瞟便是少年下颌的线条,锋锐利落,但夕阳暖橘色的光照在他面上又晕开几许柔和。

曹肆月其实看不清连祁的脸。

却不由想象到,从她幼时见他第一面起就看着他总是迎着光。

本放松下来的心,被“嗒嗒”疾驰的马蹄带得噗噗通通越来越快。

曹肆月匆忙收回视线,朝下盯去。

却听左耳忽然再次传出声响。

带着几分冰冷与威势的女声:“这些'剑舞'是你所写?”

女声似乎来源于在伯府小憩的梦中,但更加冰冷。

紧接着。

曹肆月听见自己慌乱而不知所措地张口:“肆……肆月……不知……”

连祁:“回姑母,是小侄,小侄连祁同月儿一起写的。”

眼前骏马飞驰的黄昏街道,在转瞬间回到她此前将将见过一眼的大殿。

不光金碧辉煌更宾客满座。

曹肆月略略扫一眼,便可从服制中看出那满座皆是公侯大臣,更不用提最高处两个身着明黄的身影。

毫无疑问,乃当朝帝后。

曹肆月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更奇怪的是她左耳廓的最顶端时不时感到一股温热的湿气打在上面。

连祁:“小月儿,握紧。

看着我的手,让我牵引着你的动作便可。”

连祁骤然从远处贴近至耳边的声响,似乎在提醒着曹肆月那股湿气,是他的呼吸。

但这仍不是最令曹肆月惊诧的。

琵琶的拨弦响起,奏起一出《淮阴平楚》。

将剑塞入她掌中的那只手握住她的腕部,牵引着她抖落出一个极漂亮的挽花。

曹肆月盯着连祁的右手没缚护腕,檀色锦袍的宽袖绝非他寻常打扮,却又与今日与她同骑执住缰绳的少年一模一样。

这样的变故始料未及,曹肆月俨然不能在飞驰的马匹背上便睡了过去。

梦境?妄想?亦或这才是真正的现实?

耳边琵琶声声更快,眼前剑光凛凛如风。

曹肆月竭力跟着连祁的节奏,但她从未习武练剑,唯数年前二人皆为幼童时连祁教她舞过几次树枝。

心绪的紧张更让她双手渗出汗液,愈发难以握稳。

一个旋身的刹那,曹肆月终于力有不逮,剑柄脱手而出——

宫宴剑舞,它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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