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连祁会接住它,好在一曲已近终了
曹肆月没能看清少年的动作,只见剑光清芒闪过,在琵琶声的最后一个按弦中再次回到自己手中。
“啪、啪、啪。”
坐于最高处的明黄衣裳的帝王鼓起掌,殿中众人随之,仿佛尽皆以为宝剑最后悬空的刹那,在她与连祁间的回旋,正是他二人设计好的曲终。
皇帝开口:“连卿教养出的孩子还真是各个出众,不如便都留至宫中,也叫朕的儿女好一同学上一学。”
留在宫中,这就是她的终了。
她眼眸低垂,落于剑身之上每个梦中都从未缺席的血红。
……梦?
属于曹肆月的意识骤然清醒,她分明骑在马背之上,何处来的皇宫大殿?
一切想法、情绪既非曹肆月的记忆,更不是她的现实,可她怎会这般白日做梦?
在这一刹,另一个急切声音于曹肆月脑海响起:“快离开,去阻止一切发生!”
曹肆月:“怎么离开?”
女声:“捂住右耳,不要去听。”
死马当做活马医,眼前没有别的出路,曹肆月只能暂且相信,她拼命控制住在幻梦中已经完全僵硬的身体,用手死死捂上右耳。
眼前的景象开始晃荡,巍峨的宫殿崩塌,剧烈的摇晃中印着落日余晖的长安街道终于再次浮现在曹肆月的眼前。
然而,未待她长舒口气。
曹肆月的腰间被猛地勒住,身子直接朝后仰去——
少年右手猛拽,骏马飞驰的前蹄被强行勒停在半空,嘶鸣一声才不甘不愿地落在地上重新站稳。
相比起来,被他左臂一下环住的少女猛地砸进怀中要快得多。
在这极快的过程中,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开口,就演变成两个人粗重的呼吸与剧烈起伏的胸口。
曹肆月在后怕。
她意识到她挣扎摆脱梦境的举动,竟叫她直接双手松开马鞍,差点坠下马背,若非连祁在霎时间勒住她失衡的身体,后果难以预料。
连祁救了她,她被紧紧勒在他的身前。
连祁的呼吸打在曹肆月耳廓上,就像梦里一般,温热带着湿气。
不,梦里的连祁剑舞得得心应手,而她紧紧贴着的少年显然没预料到眼前的意外。
他在喘息。
喘息比寻常的呼吸更加急切,打在曹肆月耳廓上的热气自然更多,于是对比上十一月室外深冬的极寒,她耳边烫得格外明显......
连祁:“曹肆月,你方才做什么!”
厉声的质问惊醒了曹肆月。
从上一个梦中,从她坠入的白日妄想中惊醒了她。
连祁完完整整地把曹肆月三个字叫出来,这是第二次,与前次一样,她一定惹恼了他。
但与前次不同的是,曹肆月想这一次不再是什么误会,她难以解释她方才的经历,却能想明白她的确是疯了。
她曹肆月,只是个无所依靠靠寄人篱下求生的孤女。
几日间梦与现实交替混乱的种种,昭示得无非一句——
痴心妄想,害人害己。
连祁:“曹肆月,我让你抓稳你便要松手差点坠马,叫你莫在想着乌七八糟的择婿,一个年轻姑娘家竟能自个儿跑别人府上去了?”
听到连祁又一声质问,痴心梦碎的曹肆月,深吸了口气,攥紧自己的手,好恭恭谨谨地答话。
曹肆月:“世子前次说得是让肆月不可肖想与芸姐姐同样的东西,肆月省的,才想芸姐姐自不会愿低嫁伯府。
若能真捡着这门亲事,于肆月也是万幸了。”
连祁:“哪门子万幸?我长平侯府的姑娘低嫁能是万幸?你也是我……”
一句“你也是我妹妹”,连祁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但刹那间。
往心里扎的疼,短短大半日,他都快忍习惯了,却猝地发觉这一次的疼痛始于右手。
拽住缰绳的那只右手,在自幼便善御马的少年眼中,被疼痛刺激到绷紧,乃至——
在那只手颤抖前,少年的左手勒上缰绳。
少女的视线许多时都躲着绕着他走的,头一如既往低低埋着,连祁想她应该很难关注到他极迅速地换了只手。
却由左臂中猝然落空的感受,恍然意识到他此前为了固定住她身形的一抱,直至现下才松开。
这便很难不让人注意到了。
连祁前句没说完的话,被曹肆月接下去:“世子是担心肆月寄养于侯府多年,虽不是个正经小姐,但倘若低嫁还是会辱没侯府的门楣么?”
连祁蓦地忆起自己前次说的话。
连祁:“曹肆月你既明白自己非是侯府的正经小姐,就不要再想借着侯府的光,不要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我损不损你清誉,世间男儿总也得我妹妹挑过,才轮得到你捡些破烂去做郎婿。”
他一时气言,这小丫头还真上心了。
但左右想想若非曹肆月心思重,也不能在他印象里总是个啪嗒啪嗒落泪的小哭包,她方才的声音是不是翁翁的又带上了些鼻腔?
少女背对着他,可她那双总散不开三分委屈七分愁雾气蒙蒙的水杏眼,不禁浮现于少年脑海。
少年的喉结在喉头滚动两番,很不自在。
连祁:“……我同你说那么些话,你怎么就记着这个了?”
曹肆月:“因世子说得在理故而记得。”
连祁:“好,那你也记着那劳什子靖安伯府不行。
满眼子攀附。
不管你今日因什么去那府上,我领的是探靖安伯病的旨意,靖安伯没见着,乌拉拉七大姑八大姨倒见完,最数那李夫人,竟好意思问我军中有没有缺给她儿。”
曹肆月:“李夫人待肆月极好,若世子能帮上忙,肆月感激不尽。
但世子既说不喜攀附……
侯府不过几步路了,肆月这便下马,今日劳烦世子送我一程。”
他说得分明是靖安伯府攀附,曹肆月这听的是什么话?
然没待他回,少女一个翻身跳下马。
她实在娇弱,马稳稳停着,她跳下去都踉跄一下,但转过身来,朝他俯首屈身行礼却做得无可挑剔。
曹肆月:“肆月恭送世子。”
一句“恭送”出口,连祁的确无甚再有多留之意。
缰绳上下一甩,被强拽住在原地停了半天的踏雪乌骓早已不耐,马蹄子飞也似地便跑了起来。
扬起阵风。
不光卷起雪粒子刮人脸上冻得慌,更直接将曹肆月斗篷吹掀开了。
曹肆月直起身来,手缩进袖中,朝长平侯府的方向走去,可斗篷的帽子却再没戴上。
她一是不想旁人从她紧攥的手中瞧出什么异样,二是容或只有借由冷风一直吹醒她的头脑,才能忍住不回头去看一眼马跑开的方向。
可“嗒、嗒”,不知怎么,马蹄声又在曹肆月耳边响起来,让人几乎以为是梦境。
她差点又要学着梦中的方法一样,去捂耳,她脚踩在实地上,总不至于再摔着。
先遮住耳朵却不是她的手,而是厚实的毛绒——
帽子被扣回曹肆月头上。
连祁:“你同我置气,没必要冻着自个儿。”
清冽干脆的声音撂下句话,曹肆月诧异抬首,已只见朗朗少年策马离去的背影。
但在她身侧的一瞬,马蹄速度是被压住的,而后才又放开飞驰,于是那身影在她眼中停留得久了些。
久得曹肆月被冻冰的脸颊都在毛绒的包裹下又暖和起来,竟难免往心里也刻了一道。
……
……
宫宴散席,已是戌时。
少年独自一人在沉沉夜幕中走着,与灯火背离而行,离得越远,本就颀长身影便拉得愈发长,在某一个角度拉成孤零的一条线。
连祁无需离宫归家,也不会随着皇室的仪驾。
故每每这种时候,他总是没有同路人的,借着月色去马厩喂喂马倒也不错。
却不料,半途遇见一个不素之客。
一声“站住!”,一个魁梧身影挡在面前。
倒也没有那么魁梧了,如今连祁和他父亲大将军长平侯连磐已是一般高,二人平视便是四目相对。
连磐:“准你御马入禁乃陛下天恩,是为你事急之时行个方便,绝非许你夜驰禁宫随意挥霍的。”
听完他父亲开口,连祁忍不住“呵”地嗤笑一声别过头。
连祁那匹踏雪乌骓是个性子野的,今日拽了它几遭已是不开心得很,在宫内行走更多忌讳、规矩、避让——
把它放出来又全然拘着它并不是件连祁爱做之事。
当然他父亲不屑于了解,少年也不屑于解释。
他侧开一步直接绕道:“那大将军去寻陛下收回成命便是。”
却听连磐再斥:“你当真觉得自己很能耐不是?
猎了头白虎就让陛下拿到宫宴上替你显摆,大殿下性子素来宽仁,被你所惊,你还要用表兄弟情分绑着大殿下出席晚宴,替你在陛下娘娘面前澄清。”
若说高慎每每参连祁,是文武、清流外戚不合流所致,连祁着实不知他这位生身父亲连磐是为何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自己。
当日冬狩猎场意外混入白虎,连祁正是为救他受惊的表哥萧负才砍下虎首,此后又受命赶回京城,忙碌数日尽为冬狩提前结束,到连磐口中寥寥两三句话就全变成显摆。
但既提到晚宴,连祁的确想到一事该与他父亲分说。
连祁:“大将军知道若大殿下不来,芸儿会有多失……”
他令人失望的父亲一如既往地没待他把失望说完,打断了他:“莫要提你妹妹,若不是跟你这逆子学得放肆,她如何能想出在御前舞刀弄剑的?”
连祁右手虚握,重新回视过去,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我不知道你如何忝列将侯,但我建功立业便是要让我家中人皆可遂其愿,做其欲。”
他此一句连大将军都未再言,只说了个“你”字,看着连磐扬起的手掌,头也没偏一下,提步绕开他的父亲,无所谓连磐打或不打。
连磐:“孽障,你懂什么!”
但连磐的巴掌没落下,连祁的脚步还是再顿了一下。
连祁:“那你可知你在府中素来偏心的小月儿,得你的教抚,成日里满目却也尽是委屈。
有了连大将军这么一位父亲,我却绝不会做同一般的兄长。”
言毕,未管幽长宫道中“孽障逆子”的回响,少年的步子再无停留扬长而去。
逐渐收紧的右手,似他平常握剑的样子,却不知从今日何时起他的剑竟佩在左侧。
世子:今天份的好哥哥打卡,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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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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