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曹肆月的心惊则由看清身旁人后便已开始。
山龙九章、七旒青玉珠冕,玄衣黄裳的衮服袖端用片金缘绣着九只四爪蟒,毫无疑问的皇太子祭服制式。
大皇子萧负穿时让人觉华贵厚重有余,可眼前的少年穿着——
连祁五官的棱角分明应被浓妆掩掉十中八|九,曹肆月偏偏却还瞧清那一双凤眸上扬的线条,连同他唇角挑出的轻狂。
莫论一身太子冠服压不住,简直叫人心道怕连将要祭祀的天地神佛亦镇不住他。
‘连祁’没有丝毫畏忌感地,在走入祭坛前、众目睽睽下将二人位置调转,让曹肆月站在了左侧的尊位。
然后,他牵起她的手道:“月儿,莫要误了吉时。”
......一如数载后,他将那顶十二旒帝皇冠同样亲手戴在她头上时,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萧玥多日来的静默与休整,或许便正是在等待这样一个预料之中意料之外的变故。
萧玥一句“让我来吧”,话音落下没等回答,就直接接管过少女的身体。
但听少女声音颤着:“扰乱祭天......可是死罪。”
萧玥一边稳稳朝祭坛走去,一边仍多解释一句:“正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去担这死罪,所以你我不乱,大典就不会乱。”
感受到从左腕一路牵动到心脏的抽痛,萧玥再补道:“......你的世子亦不会背上死罪。”
少女曹肆月问:“那只要我不打扰你,你就会完成得很好,对么?”
萧玥“嗯”地应下,另一个灵魂不再挣扎安静蜷了起来。
历经前世种种乃至被强逼着登临帝位,萧玥对祭天大典岂能不熟?
哪怕身侧的随侍们从换位开始就惊惶着,哪怕四方的诸臣中不时传出低语纷杂的议论,从迎帝神、奠玉帛、进俎……
一步步,萧玥完成地无可挑剔,一切可能导致纷乱的源头都被暂且压制在稳当进行的典礼之中。
然当《佑平之章》奏起,最后的望燎,萧玥行至燎位注视着祭品尽数于燎炉中焚烧时,烟火渺渺,莫名将一丝熏进她眼眶,晕开一层水雾——
萧玥倏尔想起一世前天禅十四年的腊月廿四,她还不是公主,廿三才用祭天,廿四只单纯是连祁十八岁的生辰。
那夜她套了一件斗篷,再裹了一层铺盖,还被少年人在怀里搂得严严实实,按理来说冬日北风再寒也渗不进她一点了。
偏偏少年人带她坐在御花园中最高的连理柏顶上,哪怕没有风吹,只需少女轻轻撇一眼离地的距离就够她哆嗦。
少女嘟囔:“连祁,你为何总喜欢坐在这么高的树上?”
少年罕见地沉默一会儿才答:“小月儿真想知道?……年幼时不懂事,以为爬得够高就能跳出四方墙,后来便习惯了。”
少女听出少年的声音有些发闷,却不想叫他不开心。
她慌慌张张仰起头去瞧他的神色,竟随口拿自己编了个试图安慰人的由头:“可就凭你把我从床上偷出来的本事,想来随意翻出宫墙也不能被侍卫捉到。”
少年嘴一咧“哈哈” 笑出声。
把她往怀中再搂紧些:“那是,只要我的小月儿想,哪只在宫墙内外翻来翻去,纵是天下任行,我自当作陪。”
本当是一句令人欢欣的话,可萧玥视线倏尔从他二人相拥的怀抱中投向夜空。
廿四夜,空中吊得是一枚将将好缺掉一半的下弦月,半明半暗连同周边细碎微弱的星点闪烁了下。
萧玥的年少时光与那些细碎的记忆便一齐破掉……
……
祭天大典随着祭品被焚尽,已经将要结束。
萧玥听着身侧男人的语调由起初的轻佻上扬,渐渐沉出不虞:“月儿不喜欢么?那往后你我不必祭天地,当由天地拜我们。”
她没有给予他一个回视。
只答: “连祁,我不喜欢的是你的手同镣铐当真没有一点区分。再一世,我还要走进你亲手打造的囚笼。”
……
利刃穿胸,撕心裂肺。
因安神药而强制陷入沉眠的少年连祁当是被如此痛感给唤醒的,该说不说实然有些熟悉,但他来不及多想便即刻就要夺回身体的掌控。
只是在那之前。
少年连祁听到一串“呵呵……咳咳……”自嘲般古怪的笑声,更看见他强行囚在少女腕上的手。
而另一边厢。
少女曹肆月正不由忧虑着萧玥的状况。
整个仪式期间,萧玥是都将身体掌控得稳稳当当,可只有曹肆月知道她这具躯干掩于祭服大袖中的左腕一直在抖——
起先曹肆月还以为是她过于担心祭天大典出现乱象,担心被恶魂占据身体的少年会有所不测,才让相思蛊异动。
可她竭力平静心绪全不打搅萧玥,后那种由左腕而始的抽痛没有丝毫好转,反倒愈演愈烈,乃至向全身蔓延。
多亏在典礼结束、在‘连祁’松开手后,才蔓延到那只起先被拽住的右手,没叫他发现异样,也在双腿还能支撑前,成功上了礼舆起驾回宫。
但在路过那些仍跪伏于地的臣子时,许多更为激烈的闲言碎语落入耳中:
“陛下此举到底何意?按礼法亲疏,岂有不立嫡长,去尊一个侄女的道理?”
“可陛下的皇位不也是先承元女帝禅让而来的么?若按先帝那儿论,鲁元公主才是嫡长。”
“十五年前罪己诏已下,女君即位乃倒反天罡,如今翻案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然大殿下愿意陪祭,是否代表连氏已然应许……又或说鲁元公主与高小公爷有指腹的婚约,高相让儿子做驸马尚不足以,竟亦有为外戚之心?”
曹肆月忽而明白正如萧玥所言,此前因祭天地之重及皇室的体面,让诸君臣皆没有当场发作,恐怕回宫宴席之时才是真正的考验。
可少女的躯干正在渐渐不堪重负——
“扑通……扑通……”
好像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在竭尽全身之力,甚至产生某种被噬咬感,就像是相思蛊的小虫正因自救或者什么别的什么缘由,在咬断与她心脉的牵连。
曹肆月此前一直担心她有任何动作会加重负担,眼在这等关头却也不能再等,她努力感知着自己的四肢五骸,要掌控回身体。
同时问:“萧玥,你到底怎么……”
猝然。
曹肆月的问话,连同意识戛然而止。
她眼前一黑,甚至比前次在长平侯府晕倒更加迅猛地,便浑身一软向下坠去,坠到更深更无法挣扎令人溺毙的真空中。
唯有耳畔的声音,总是最后一个消失的知觉。
她听到知夏小桃等一众侍女焦急的:“殿下!”
......
......
从无际黑暗中睁眼的一刹,曹肆月再一次坐在了一面镜子前。
毫无疑问的梦境。
曹肆月对此算颇有几分心理准备,然当她看见镜面四分五裂,镜中身着皇袍的女子身影亦随其破碎而模糊时,不由还是瞪大双眼——
曹肆月前次是见着萧玥的头越沉越低,让人渐渐看不清面容,却绝不是这般破碎的。
更令人没想到,萧玥开口说的第一句是:“抱歉。”
曹肆月有些不知所措:“......萧玥,你同我说抱歉做什么?”
此前萧玥几次三番想要杀掉连祁,完全无视曹肆月的意愿行动,曹肆月或的确需要一声道歉,但这一次萧玥俨然是那个帮忙应付恶魂之人,岂能谈得上一句抱歉?
曹肆月紧跟着关心:“倒是你看上去状况委实不好,究竟出了何事?”
但萧玥开口,竟然又是一句“抱歉”,再接着道:“前次我同你坦白相思蛊,想劝你平稳心绪莫要消耗身体。
没想到,最后竟是我这个已死过一次的孤魂野鬼仍放不下心中的痴情愚念,拖累了你。”
左袖再次滑开,曹肆月见着腕上红痣跳动的每一下,由它连接道道经络血管亦抽搐得愈发明显。
前次曹肆月用蔓延开的蛛网形容,这一次她想到则是人偶戏中牵住人偶的根根丝线——
不仅仅是心脉,相思蛊的根根丝线,莫非会将她整个人都变成蛊虫的傀儡?
......曹肆月晃晃头,想赶紧把这可怖的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
却听:“不过大半月,我没想到竟会进展如此之快。”
“进展快?”曹肆月努力理解着萧玥的话,蓦地惊觉,“所以你原先说发病后还可再撑十年,如今撑不到了是么?”
曹肆月得到了一声确认的“嗯”。
梦境随后开始摇晃,出现同样的蛛斑要像镜面一般四分五裂地碎掉——
与以前每次挣扎着要脱出梦境相反,这一次的曹肆月突然挣扎着开始想多留一会儿。
曹肆月朝着那面镜子喊道:“萧玥,除开死期更近外,你就没有别的要告诉我了么?”
萧玥没有回答。
曹肆月拍着那面镜子问道:“你一个多月前教我捂耳朵的时候,让我站起来的时候,不是还说可以阻止一切改变未来的么?”
萧玥没有回答。
曹肆月讲着讲着看着自己手中的镜子彻底粉碎掉:“知夏好不容易才回来,我们不能又抛下她吧,小桃的结巴也还没好,我们总该为她打算好一个去处,还有给林姐姐与高三公子定亲的贺礼我全没找到机会送呢......”
萧玥依然没有回答。
同萧玥每次决定沉默后一样,无论曹肆月怎么问、怎么讲她都不会再回答。
直到曹肆月的右耳仿佛涌进侍女们接连问“刘太医,公主殿下到底如何”的声音,直到她已无可奈何地要回到现实之中,直到一颗一颗的泪水从少女闭着的眼眶中涌下——
曹肆月打小就是个爱哭的小姑娘,在这一个来月的诸多变故中才去学着该如何坚强,可这一次她实在没有忍住。
少女声音哽咽道:“......萧玥,我现在好像也挺怕死了,因为还有好多事想做呢......”
少女的眼皮似被控制般抬起,被白日的光刺到。
可她哭着,依然没有放弃讲:“……萧玥,其实我也想和他看月亮,或者就让我到高高的树顶上一次,晓得坐在离光很近的地方是什么样就好。”
只是当少女说出这句话时——
少年没有高高坐在光里,而是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雪中。
悄悄给结尾加了一句话,下章完结第一卷,抱歉大家久等了,在努力写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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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祭天大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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