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闻朗几乎立时反应过来:“大哥,你终于来了!”
撑手支起上半身,半真半假哭诉:“你可不知道,爹娘这回都拘着我,一点不疼我,我就只剩你了。”
见是他来,薛氏神色微妙:“你何时过来的?”
“适才刚至,进院中不见下人方叩了门。”
谢呈衍平铺直叙,不像有所隐瞒,薛氏才放下心:“二郎总喜欢黏着你,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们二人慢慢聊。火上正煎着药,我得去照看,就不多留了。”
谢闻朗当然没有异议:“娘,快去吧,我这里有大哥在,你就别操心了。”
待薛氏一走,谢呈衍方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打量一番他后背的伤势,血肉模糊,父亲倒真没留情面。
“寻我来为了何事?”
他近来并不清闲,不想在卫国公府留太久,直接开门见山。
谢闻朗听出意思,忙不迭凑上前压低声音:“大哥,我求你一件事。你若得闲,能不能想法子约晞儿出来走动走动,去哪玩都好,只要是有人的地方。”
听到熟悉的名字,谢呈衍略沉吟片刻:“为何?”
“晞儿性子淡,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想让她……”
可他问的并不是这个:“她的闺中好友呢?”
吃喝玩乐之事谢闻朗最是拿手,即便禁足也能寻得不少往日好友相伴,何时还会求到他头上?
谢闻朗有些惆怅地挠了挠脑袋,犹豫许久,见谢呈衍并没有要帮忙的打算,这才开了口,语气罕见的低落。
“晞儿她……没什么朋友,我头一次见她是五年前的上元灯会。灯会上所有人不说成群结队,至少也都扎堆。唯独晞儿,孤零零的,没朋友作陪,也不见周围有亲人,不猜彩灯谜面不看花灯杂耍,就那样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地走着。在那场灯会上,其实也不止那场灯会,她一直都活得有些像个不合群的异类。”
“那个背影,我看了很难过,就像心尖上空了一块。可她分明是很好很好的小女郎啊,温柔小意,聪明善良,相处久了才发现她其实也很爱笑,尤其喜欢城东那家糕点铺子,每次送她,虽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她都很高兴。”
“我被禁足,她估计又要一个人缩在自己的小院里,成天郁郁寡欢了。可我想保护她,让她每天都开心,永远笑着,不要再孤零零一个人。”
“她若欢喜,我才高兴。”
听着他长篇大论地絮叨,谢呈衍眸色黑沉,指尖微微摩挲了下。
原来如此,难怪她总会和闻朗在一处。
“大哥,你就帮我这一次嘛,之后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谢呈衍垂眸,任他好话说尽,百般央求。
不曾想,他素来不着调的弟弟,竟在无人知晓时,心已彻底落在了沈晞身上,不断促着自己长大,护她周全,为她喜忧。
*
前因便是这么一个前因,谢呈衍只挑拣着言简意赅地转达给沈晞,自然,隐去了一些不可说的细节。
沈晞听完,第一反应就是要拒绝,可谢呈衍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暂在此处等我片刻。”
才说完这句话,他就径直推门而出,不知去了何处。
沈晞当然不会乖乖听话,若此时不走,等他待会回来就更难寻说辞离开。
于是当即跟着他前后脚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可偏在下楼时,忽有一名小童子冒冒失失地撞了上来,他见自己撞了人不躲也不致歉,反而眼睛一亮,用力拽着沈晞的衣角便往她身后藏。
“好姐姐,你快帮帮我!”
沈晞险些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青楸在旁搀了一把才稳住身形,她本也不在意,打算从他手中抢救出那截衣物后连忙走人。
不料,这孩子攥得紧,扯了两下竟没扯开。
这厢尚未松手,面前又有另一个孩子迎面追了上来:“还给我,那是我的。”
身后的小童子见人来抢,当即大叫起来:“哥哥欺负人,我就是看上这个了!”
另一个也不肯罢休:“给我!”
“哥哥小气,阿娘说过长兄要让着弟弟的!”
沈晞被两个小童子吵得晕头转向,定睛仔细看了看,发觉这应当是一对小兄弟,躲在她身后,声音尤其理直气壮的是更年幼的弟弟,而她眼前这位,瞧着更端正稳重些的应当就是哥哥了。
哥哥沉着一张脸,唇角紧紧抿起:“你不要再胡闹了,这东西本就该是我的。”
“为什么不能让给我,阿娘成天说兄友弟恭,哥哥全忘了,你坏!”
“这是我亲自刻的第一匹木马,不能给你。”
听他们闹了一阵,她终于理清了这桩事。
为尽早脱身,沈晞回身蹲下来,与弟弟视线平齐:“既然这是哥哥的不如就还给他,待姐姐送你一个新的,如何?”
弟弟却不听劝,赌气般地抱着手臂:“不要!我就要哥哥的这个,姐姐你不如把新的给哥哥,反正都一样!”
沈晞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木雕小偶上,隐约能看出一只小马驹的雏形,雕刻细节不大精致甚至算得上粗糙,并不是什么绝佳好物,可对一个孩子而言,自己亲手所刻的第一件作品却意义非凡。
“当然不一样,它与其他任何一只小马都不同,因为这是哥哥最珍爱的东西,只属于哥哥。”
弟弟听罢,低头一边捏着手指一边嗫嚅道:“可是,阿娘说……”
“兄友弟恭,对吗?可你抢了哥哥的心爱之物在先,谈何恭,又如何友?”
“我,我不是……”
沈晞见他动摇,又追问:“况且,哥哥这么生气也不曾打骂你,你却强说哥哥坏,是不是很让哥哥伤心。”
弟弟瘪着嘴,把那只小木马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抚摸了两下才不舍地递给哥哥:“阿兄,我错了,不该抢你的东西,还说你坏。”
说完,又掏出几块糖放在哥哥手中:“这是昨日夫子奖我的饴糖,分你一半。”
哥哥依旧板着面色,但接过饴糖的时候还是顺势牵起弟弟的手:“没关系,你若是喜欢,我可以给你刻一个新的。”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转眼便手牵手高高兴兴回了家。
沈晞理了理被弟弟攥皱的衣角,正要脱身离开。
“你倒是很会哄孩子。”
随着话音落下,忽然有道人影自身侧靠了过来,携来丝缕乌木香气。
沈晞倏然回首,不想身后那人竟又向前逼近一步,鼻尖险险擦过他的胸膛。
她一惊,下意识向旁避开,直到后腰抵上扶栏,抬眼一瞥,这才看清来人。
果然是谢呈衍,也不知他在一旁看了多久。
尚未想好该如何解释她怎会莫名出来,还一副逃跑的模样,谢呈衍却已先一步开口,眸光自携手而去的那对兄弟背影扫过,嗓音温润,似是闲谈。
“我以为,你会劝他应当让给弟弟。”
沈晞一愣,略有迟疑地偏了偏脑袋,但转瞬便正色,轻笑了下:“没能顺着谢将军的想法,很意外吗?”
“原听闻朗提及,还当你最恪守礼教孝悌。”
这话说得竟也不觉亏心,毕竟他可曾在薛府亲眼目睹过她和沈望尘的争执。
但沈晞面上不显,反借机恭维:“想必谢将军定是会效让梨推枣之举的好兄长。”
见沈晞始终避而不答,只同他言语周旋,谢呈衍逼近半步:“那就要看让的是什么了,你说对吗?”
沈晞垂眸,正要回答。
可谢呈衍打量了眼她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添道:“别撒谎,我听得出来。”
这番,沈晞沉默良久,长睫在眼底落下一小片阴影,遮去所有光线,斟酌半晌才缓缓启声:“我只是觉得,面对所爱之物,相比于拱手让人,紧紧抓住寸步不让才是更出于本心的选择。”
“劝他人违背天性,抛弃本心才是不应当。”
谢呈衍眸色微暗,也不再继续揪着此事不放,话锋一转:“不是让你在房内等着,怎么出来了?”
终究还是没逃过。
沈晞硬着头皮答:“那两个小童子吵得着实厉害了些,我总归也无事可做,便出来看看。”
谢呈衍也不拆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如今吵架解决了,还要在外面待着吗?”
嗓音平静却反问得不容抗拒。
事已至此,沈晞没了退路,只好跟着谢呈衍又进了雅间,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谢呈衍手中多出来的东西,原是去而复返取了药箱回来。
“坐下。”
沈晞依言坐回原处,静静看着谢呈衍从药箱中将银剪等物一一拿出,可当他的身影笼罩而来,沈晞还是不自觉绷紧肩背,本能地想避开。
“别动。”
谢呈衍及时止住她不安分的动作,而后,扣住她的手腕拉到眼前,力道不重却毫无拒绝余地。
手上的纱布被他缓缓剪开,露出那道尚未见好的伤口,谢呈衍征战多年,处理这些小伤已轻车熟路。
他动作很轻,将伤口仔细冲洗了遍,才又给她敷上新的膏药。
沈晞身后的窗虚掩着,透进些许寒风,发丝被拂起,时不时扫过谢呈衍的手臂。
他拨开一缕扰人的青丝,似想起什么:“伤好后跟着我去练马。”
听到这话,沈晞当然不会答应,推拒道:“何须麻烦将军,二郎也不过想一出是一出。”
说话间,手也下意识抽离。
谢呈衍当即发觉,在沈晞得逞前加重力道,及时制住了她的手腕,微微拧眉。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条斯理地继续替她缠着纱布,动作间,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腕骨,酥麻温热。
待纱布缠至最后一圈,谢呈衍才看了她一眼,气定神闲地开口:“作为你的马术先生,我并不认为你可以出师了。”
沈晞哑然,这点她确实没资格反驳。
交谈间,谢呈衍已帮她重新包扎好伤口,将她的手轻轻搁置在膝上。
“七日后,我在此处等你。”
沈晞略惆怅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头一次,她希望伤口别恢复得那么快,最好在谢闻朗禁足解除之前都别好。
这样,她就无需去找谢呈衍。
想至此处,计上心头。
倘若七日后,她的伤还没好,那是不是……
可谢呈衍竟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不紧不慢地收起药瓶。
“御赐的伤药,七日足够你痊愈,若没好——”
话未说完,他忽然倾身,手指越过沈晞肩头搭上身后的窗棂,"咔嗒"一声,漏风的缝隙被严丝合缝地关紧。
“便带着伤练。”
距离骤然拉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衣襟上的乌木清香。
沈晞呼吸微滞,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挪身子,但下一刻却听他意有所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还是说,你在怕我?”
动作猛地一顿,沈晞仰头对上他的目光,双眼圆睁,尽力扮出无辜模样:“不是的,怎么会……”
“那就好。”谢呈衍见状唇角似是轻扬了下,转而直起身又正色道,“记住,七日后辰时在此处,我一向守时。”
顿了顿,又轻描淡写添了一句:“若不来,我亲自去沈府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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