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尘抬起手,捂住被沈晞扇过的那半张脸,他没有暴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打他,从前,连爹娘都没对他动过手。
“沈晞,你好样的。”
“大哥过誉了。”沈晞迎着他的目光,将那笼雀推回到他面前,“大哥若想演个好兄长,不如去找沈婉,她看到这礼物,一定会开心。何必费尽心思,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从小到大,他总是在背后恶事做尽,置她于困境,临到头又跳出来扮上他好哥哥的角色,替她解决麻烦。
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
这样的事,太多了,沈晞也早就看倦了。
偏偏他自己却无知无觉,自以为把所有人玩弄股掌,坐收渔利,如今告诉他也好,省得日后再故技重施。
沈望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房中的,他只感受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可比起这一巴掌,沈晞的那些话更让他难以接受。
说来,那对洋红儿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林姨娘尚在人世,连他自己也还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孩子。
林姨娘这个人和沈晞不愧是母女,一样的能忍,一样的能装,一样的令人生厌。
在她进府前他从没见过父亲,自她进府后,父亲便从没正眼看过母亲一眼,自然,也不可能喜欢他。
父亲会对林姨娘笑着宠着,会给沈晞送小雀,每回出去都惦记着,可这些东西母亲没有,沈婉没有,他也没有,父亲眼里永远没有他们。
那次父亲回来,给沈晞带了一对洋红儿做礼物,那对小雀实在可爱,沈婉偷偷瞧见也喜欢得紧,想同沈晞要来一个自己养着玩,可沈晞到了这种时候却不忍了。
她执意不肯,任谁劝说都没用:“我的洋红儿本就是一对的,不能拆开!”
沈望尘冷漠地旁观了沈婉与她大吵后不欢而散,他这个无能的妹妹只知道哭,那晚,缠着母亲哭到半夜也不肯消停。
那哭声吵得他心烦。
于是第二日,他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拿走了一只小雀。
那只小雀身子那样小,握在他手中不住地颤抖,不住地叫唤,就像是沈婉的哭声,令人厌恶,烦躁。
沈望尘想也不想,一点点收缩手掌挤压它,感受它在掌中扭动却无法逃脱。
后来,那声音实在太吵,他顺手把它淹进了身旁的一顶水缸里,冰冷的水面倒映出他平静得近乎漠然的面庞。
为什么呢?
她分明有一对,却那样吝啬,连让出一只都不肯。
就像她和林姨娘,明明已经分走了父亲那么多的关注,为什么,为什么连一丝一毫都不能让出来,留给他,留给母亲。
温热的身躯泡在刺骨的水中,沈望尘感受着手心手背两重天的差别,脑海中不断盘旋着这些问题,直到那只雀停止了挣扎。
生命在指尖消逝的瞬间,沈望尘却突然明白了。
何必求旁人施舍呢?
如果不存在拥有,那是不是也不会有不公?
譬如这雀,只要从未存在过,也就不会有谁多谁少的分别。
看着手中软塌塌的不再扑腾的身躯,他冷漠地将那小雀捞出来,随意丢在了一边,弃若敝履。
可沈望尘当时不曾注意,他身后竟有双惊恐的眼睛,而这眼睛的主人,正是他最不愿让其窥见这一幕的人。
忽然,几声啾鸣的鸟叫把沈望尘从记忆中拉了出来,那笼鸟还摆在桌上,不是洋红儿,但也长得讨喜。
它们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一个劲在笼子里打转,时不时就叽叽喳喳地叫两声。
一如从前,令人厌烦。
沈望尘面无表情地打开笼门,捉出一只来。
如今他的手掌不比孩童,已宽大许多,那只雀在他手中显得那样小,那样的脆弱。
手心像从前那般逐渐收拢,手中的生命从猛烈挣扎到最终悄无声息地安静下来,沈望尘这才露出一抹笑来。
他甚至没有用几分力气。
还真是长大了,比小时候那次利落多了。
*
沈望尘下手太重,沈晞白皙的脖颈上难免又浮现出红痕,还好上次谢呈衍送的药没用完。
青楸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抹在沈晞脖颈上,一点点收着力气:“姑娘,还疼吗?”
沈晞没什么反应,只是喉咙发痛,嗓音有些哑:“也不是第一次了。”
“其实大公子他……”
青楸犹豫着想说着什么,可沈晞不耐再听到这个名字。
“不必再说他了。”
沈望尘,她可太了解了,最会做的便是这面子功夫,惯会骗过旁人。
她年少时,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也被他伪装的表象欺骗过,当他是个顶好的兄长。
直到她亲眼目睹沈望尘溺死了那只洋红儿,她甚至没来得及上去阻止,只瞧见了他冷漠地低笑着,将尸体扔到一边,最后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去手上的水渍。
沈晞当时年幼,惊恐地捂着嘴藏在角落里,大气都没敢喘,那日一回去便病倒了,一连高烧多日。
等她再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才知晓另外一只雀也已触笼身亡,留给她的只有一个空空荡荡血迹斑斑的笼子。
沈晞呆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笼子上早已干涸的血,头脑陷入空白。
可这只真的是自己死的吗?
她不敢细想,一想起来那日的场景就不断重现,她下意识地犯起恶心。
同样,也躲着沈望尘。
偏偏,沈望尘听说她因为失了爱宠伤心过度,还专门亲笔画了一幅花鸟图给她送来,聊以慰藉。
那画上正是她的那对小雀。
小时候的沈晞还不懂如何藏好自己的脾气,只知道恨极了他,当场就发了火,赤着脚奔下榻找出剪刀,发泄般地毁了那幅画。
可阿爹阿娘却因此发了好大的火,斥责她不讲道理,夸奖沈望尘懂事妥帖,真是个好哥哥。
呵,好哥哥?
沈望尘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掩耳盗铃般的做了她整整十几年的好哥哥。
沈晞双眸渐渐冷了下来。
后来这几日,沈望尘不曾再找过她。
沈晞清楚,他极好面子,连做恶事都不肯光明正大,现在苦心孤诣多年伪装的假面被当场戳破,他自然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
可沈晞自己也并不好过,曾经被死死压住的记忆重焕生机,雀跃地在脑中冲击,她甚至不敢闭上眼。
一合眼,刺眼的红就浮了出来,时而是干涸的血,时而是遮掩的布,不论是哪个都让她心悸。
好在,她还能勉强睡个好觉,因为梦里只有谢呈衍,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腌臜事。
与谢呈衍的下次见面没有之前等得那样久,算着也才过去了两三日。
沈晞特意大清早起来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幸好脖颈上的伤已消了下去,她翻来覆去确认了好几遭,这才安心。
等她去了望仙楼,华贵的雅间中香雾四起,一切都是如旧模样,可唯独没有见到谢呈衍。
沈晞纳闷,只当是自己来得早了,寻了个位子坐下。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沈晞不自觉笑了笑,可下一瞬敲门声响起,竟是谢呈衍身边的副将梁拓走了进来。
她有些意外:“今日还要去马场吗?”
梁拓却恭敬地递上一封信:“沈姑娘,将军交代属下转告,将军近日军务繁忙不便抽身,二公子与沈姑娘一干事等皆由属下代劳,沈姑娘若有吩咐尽管开口。”
沈晞盯着那封信看了半晌才伸手接过,却没急着拆,微微点头:“将军身居高位,确实不好一直麻烦他。”
梁拓本以为沈晞会追问些什么,可她反倒风轻云淡地接受了,他又不是个会花言巧语的性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好继续按照谢呈衍的吩咐说下去:“将军吩咐望仙楼备好了饭菜,姑娘若不着急,便留在此处用饭吧。”
话音刚落,梁拓便招呼望仙楼的伙计上菜。
沈晞眸光一动,果然在其中瞧见了玉珠云丝羹,也不跟他客气,从善如流地应下来。
可此番不知为何,这羹从喉管滑下,总有些说不清的涩,整顿饭都吃得没滋没味。
手边的信最后还是没拆,沈晞直接带着离开,临走时,梁拓拦住了她:“沈姑娘,请从后门走。”
这要求来得突然,沈晞莫名觉着奇怪,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路上恰巧经过那房雅间窗下,是上次她目送谢呈衍离开的地方,她走到那处时,下意识顿住脚,从这个角度抬眼向上望去。
梁拓也跟着停下,误以为发生了什么:“沈姑娘?怎么了?”
沈晞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继续走吧。”
她只是下意识感觉不太对劲,但具体是什么她说不出来。
直到她踏出望仙楼,不慎听到一旁的窄巷传出一道声音,混在风中,低沉冷漠却格外熟悉。
“你不该求我。”
沈晞心头一颤,挪了两步,探头看去,只见一道背影长身而立,单手拎剑,杀气凛冽,面前正跪着一人,被他的身影挡住看不清脸。
还不等沈晞反应过来,下一瞬,他竟毫不犹豫挥剑一斩,倏然,咚的一声人头落地,鲜血四溅,点点猩红喷溅在墙壁上。
身旁的青楸瞧见,顿时一声惊呼。
窄巷里的人被惊动,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沈晞这才看清,他衣服被波及,覆了一整片的血,像是薛府后院盛开在雪地中的一整片红梅,实在惊心。
还有那张脸。
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此刻染上了刺目的红,还有血珠顺着他凌厉的下颌滑下,没入胸前的衣襟。
这是她从没见过的谢呈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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