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煞气丝丝缕缕,宛如有生命般,缠绕,封锁肤色冷白,一袭霜袍的师尊,不断汲取他的灵气,以及寿元。
师尊知她怕黑,整幢屋子总是灯火通明,直至日起。
此时,这里冰冷漆黑,像提前迎接还有小半年才会到来,积云霭霭的冬天。
若不是拎着提灯,微弱光亮笼透屋子,她定是什么也看不见。
弃了提灯,摔了茶杯,疾跑了过来。
自破碎琉璃灯罩流淌出的一小滩灯油猝然燃烧,惨淡光火,照亮一隅。
离得近时,她忽的止住脚步,面露惊恐,不自觉倒退一小步。
江桃看清,缠绕在师尊周身,张牙舞爪似乎要再一次将师尊吞噬,霸占他的躯体,灵魂,神府的邪祟煞气。
她的出现,仿佛是触发了煞气的某种机关,成千上万道蛛丝般柔韧的煞气蓦地一停,纷纷开始打量起好似更加美味可口的江桃。
傅长凛不仅被心魔困扰,还有数年前,没能完全杀死,只能暂且封印在灵府深处的邪祟煞气。
煞气一旦察觉到宿主状态欠妥,比如身受重伤,或是心魔发作,便会伺机再次发作,再度霸占神魂与身体,将其夺舍。
前段时间陨星戒亮起,把傅长凛传送到玄都村。
在傅长凛面前,是一口深不见底,大小几乎与八.九年前万絮崖不相上下的巨型地渊。
如果不是江遇雨用自爆金丹的方式堵住地渊口,将无数还未来得及爬出地渊的邪祟,从新拽回地狱,世人必将再一次见识什么叫做人间炼狱。
剩余成百上千已经脱逃的邪祟,则是被来迟一步的傅长凛逐一斩杀,没有遗留。
傅长凛生来慈悲,少年时一天不落的修炼,练剑,人们夸赞他要比父亲更加优秀,他不骄不躁,仍然坚持刻苦修行,为的就是终有一天,成为化苍生,拯救世人,不让父亲、朽天谷丢脸。
他也会不惜浪费亲传弟子的席位,只为收留同门故人之女,即便她资质普通又平凡。
但是,绝不会对邪祟心慈手软,他会斩的利落,杀的痛快,直至亲眼所见邪祟哀嚎,灰飞烟灭。
傅长凛参透轮回,掌握引动黄泉幽冥之力后,蓦然回首才发现,万事万物自有轮回,拯救苍生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花开花谢,冬去春来,就连落在指尖的雨滴,转眼间又会化作天际的一朵缥缈浮云。
正如朽天谷道典中所注,死亡不过是肉.体走向灭亡的过程,灵魂依在。
死后灵魂将途径黄泉,越上忘川,踏入奈何,只要忘川不崩,黄泉不竭,奈何不倒,终有再度相遇的一天。
觉醒剑意后,傅长凛在幽冥境地待了五年。
他银发缭乱,失魂落魄,赤足走过生满殷红彼岸花的黄泉岸,尽管足底细沙松软,连绊脚的石子都没有,依旧跌跌撞撞,一步三摇,要比酩酊大醉之人走的还要艰难。
风吹水皱,傅长凛孤身端立兰舟,不顾凌冽如利刃,刺穿、恸哭撕咬神魂的幽冥之风,不断追寻从幽深水底慢慢浮出,如同肥皂泡那般浮出,缓缓的飘荡到半空的无数魂光。
万物皆有灵,唯人有魂魄。
植物、鸟兽、鱼虫等死后,炽白光点,是‘灵’的光色,剩余的那些,灵光中包覆着蛙卵般暗色之物,是人的三魂七魄。
万物死去,无一例外受到冥冥指引来到灵魂的终途,幽冥黄泉。
灵魂似雪,亦如夜空星光,一眼望去大体无差,实则各有千秋,不尽相同。
他记得三月灵魂的模样,执迷不悟的在这数如星海的幽冥,辨别她的灵魂。
如果星空那端有人,远见悠长无际,漆黑幽深的黄泉中飘荡的魂光,是否也觉得,这也是万里星空,灿烂星河?
世人根本不需要人拯救。
需要被救赎的反而是他。
可是,真的有那么一个怕黑的人,一次又一次,撞得头破血流,只为走进他封闭的永夜围城,还在城中每个角落,点燃一盏盏不息明灯。
然后又像从未出现过,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拯救了他。
又狠心将他放逐。
相信一个以骗人为生的小神棍,是傅长凛此生犯过最愚蠢的错误。
他在满山血色花海中醒来。
在数不尽的极耀魂光中醒来。
在暗无天日的黄泉水底中醒来。
不论睁开眼,还是闭上,却再也见不到过去嗤之以鼻,嫌恶不及,又再也寻觅不到的人。
直到心魔滋生,成了无解,也不想解开的业障。
他终于能够重回漫天飞雪如柳絮的万絮崖,见到朝思暮想的三月。
死一千次,一万次。
千万次。
只要能见她,能见她就好。
煞气阴毒,以灵气为食,心魔险恶,以神魂为粮,两者共生难以根除,一则藏匿灵府,二来渗透神海,每每复杂,消耗的不仅是灵气,精血,最致命的还将直接缩短寿元。
普通修士招惹上其中一种,大多都活不了多久,也只有炼虚境的傅长凛,能稍微撑上十几二十年。
傅长凛两者兼备,更算得上五毒俱全,就连丹溪岛岛主诊治之后,也只是摇头叹气,直言无药可解,至多可用夔蕴丹吊着压制。
不过,服用夔蕴丹压制的从来不是心魔,而是在虚弱,入魔时复活的邪祟煞气。
*
江桃的出现,将沉沦幻境中的傅长凛唤醒,回悟一丝神智。
幻境里,傅长凛不再坐以待毙,重复着被杀死的过程。
他轻而易举的,徒手接下扮成三月模样的心魔,刺来的银剑。
‘三月’诧异,又费力向前旋搅,“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你欠我的。”
他白皙指缝,流出凝红鲜血。
“……抱歉,现在我必须回去,下次让你杀个够。”傅长凛沾满鲜血的左手,蒙住三月没有温度的双眼,一柄‘遍体鳞伤’的无瑕剑凭空出现在另一只手中。
话罢,无瑕剑贯穿‘三月’的身体,原本娇俏灵动的少女,转瞬成了心魔原本可怖模样,疯叫着,化作一捧黑雪。
傅长凛凝视黑雪怅然若失,蹲下身为其覆上一层层碎雪,将其埋葬。
正因傅长凛比谁都清楚,心魔并非真的三月,才会纵容心魔作祟,只因他欠三月一命,死在三月之手,他心甘情愿。
可心魔,终究不是真的她。
傅长凛睫羽轻曳,回归现实。
仿佛早已千疮百孔的胸腔一颤,紧锁眉间又沉重几分,自薄削唇角涌出血痕,一滴滴落在襟前滑成几条小溪,缓慢渗透白衣。
江桃第一次见到师尊时就在想,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看,仿若画中走出的人。
师尊克己复礼,在任何人面前,总是一尘不染,冷似山巅雪,寒若白月光,高不可攀的存在。
可是,现在的师尊远比她被妖蛇咬上一口,刚苏醒那会更加支离破碎。
食物被她吞噬,
她被房屋吞噬。
房屋被夜色吞噬。
而师尊被夜色下,房屋内饥渴、疯长、狂妄的邪祟煞气吞噬。
江桃不曾预料,在她心目近乎无瑕的师尊,竟然也有这般颓废,狂乱,崩碎的一面。
傅长凛往一侧睨去的同时,正见向后撤去,双腿发软的江桃。
也是,谁见到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会为之惧怕。
更何况,第一次见面就把她吓哭过。
即便是可预计的动作反应,仅这一步的痛,也要比此刻承受的痛苦更胜百倍。
黑色煞气粘稠的像胶水,泥泞,光是站在屋里,就能感受到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恐惧。
师尊很会忍耐,他该有多痛,才会露出这般神色。
“师尊……?”
江桃咬了咬下唇,蹑步壮胆刚往前伸出一只脚,就被傅长凛扼的制止。
“——滚,回去!”
江桃靠近之时,折磨他的煞气定会不由分说的攻击江桃,他现在自身难保,强行破除心魔带来的强烈反噬,以及猖狂煞气叫嚣不停,更加无暇顾及江桃。
话说的重些,为了是让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江桃一怔,心里本能的想遵循动怒师尊的意愿转身,身体却颤抖着,朝着那块蜷起的寒冰靠近。
“我不滚!”稚嫩固执的嗓音,撞进耳中。
傅长凛强撑着随时会坍塌的意志,掐出一道诀法,一点闪闪发亮的灵光汇聚在指尖,要把她送回去,锁起来。
江桃忍了忍在眼眶打转的泪水,用着小小的身体,短短的臂弯,把那块寒冰圈住。
触及师尊的肌肤,和想象中并无二致的寒凉直接渗入肌理血液,掠走她体内所剩无几的温度。
她的体温不够,无法捂化师尊。
如果自己是一杯热茶就好了,那样的话一定能温暖师尊,治好师尊的病。
生病的这段时间很无聊。
江桃都在琢磨师尊说过的话。
师尊说她太懒,不想去思考,总会下意识的选择了最简单,放弃自我成全别人的方式。
卑劣、无知、又愚蠢。
师尊还说,等她的病完全好透,就告诉他思考到的答案。
之前,她还在想着,再次遇到危险的话该怎么做。
这会看见虚弱到极致的师尊,心中自然而然的就有了答案。
“师尊,我想好了,我要好好学习,好好修炼努力变强,强大到能够守护您。”
不知者无畏,充满童稚的话语坚定无比,脆弱的泪花倒是一颗接着一颗掉落,染湿师尊的银白发尾。
曾几何时,也有那个一个小骗子,不自量力的说会守护他。
现在,又多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
江桃的话虚无空渺,若是说出去定会被人笑掉大牙。
这世上那里有年仅五岁,还没开灵的小孩守护炼虚境无瑕仙君的道理。
傅长凛却笑不出来。
他第一次正视起仅因一时慈悲,所谓的责任,匆忙收下的小徒弟。
江桃远比所认为的坚强。
江桃嚎啕大哭,语无伦次的说,“师尊,虽然有些时候我会讨厌您,但不是真的讨厌,求您不要死,我也绝不会让您死的!”
傅长凛过冷的眼瞳讳莫如深,声暗嘶哑,独说了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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