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星数祠，傅长凛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江遇雨是生，还是死。

江桃曾梦到江遇雨。

江遇雨结出朽天谷特有的衔尾蛇结印，此印用途只有一个，那就是生者祭奠、祝福死者。

衔尾蛇印，从来没有死者做给生者看的道理。

反而言之，江遇雨可能还活着。

数月前，虽说江遇雨魂灯已枯，傅长凛还是执意令裴逸去了一趟玄都村。

调查结果不出所料，原先世外桃源般的玄都村不复存在，那里瘴雨漫天，邪气万丈，即便是裴逸，也无法在地渊附近逗留太久，更何况是身受重伤，跃入其中的江遇雨。

虽觉蹊跷，傅长凛还是再一次仔细确认魂灯，但不现星点余火。

魂灯承于上古，绝不会说谎。

可惜了……

傅长凛叹息一声，转而点叩了下魂灯，豆点光芒汇聚指端，又如水滴般融进灯中。

眨眼间，灯身由内向外慢慢发亮，光不耀眼，仅是把本来的青铜色提高一个度。

然后，一个熟悉之人的投影，出现在眼前。

“是爹爹！”

江桃一眼认出，激动抱了过去，可是残影又似流沙从指缝穿过，江桃扑了个空，微翘唇角迅速下弯，根本掩藏不住失落。

江桃又一次轻柔的触摸，虚影没有温度，没有实感，就连表情都不会变化，令她更为沮丧。

江桃眼巴巴的抓住傅长凛的袖口，“师尊，我想爹爹了，还有阿娘，他们到底在哪儿！？”

血缘间有着无法割离的牵绊，是他这个师尊也无法抗衡的。

“……每一盏魂灯都属于一个人，魂灯长明，代表依在人世，魂灯若是熄灭，则代表已经死亡。”

江桃不傻，听懂师尊的意思，但还是尚存一丝丝的侥幸，“这个熄灭的魂灯是我爹爹的名字，那么就是说——爹爹他死了？”

傅长凛不做思夺，“是。”

语落，江桃眼睫一跌，恹恹撒开手。

“不过，也不一定……”

傅长凛不擅说谎，也不想念及江桃年纪小，给她一点缥缈希望，等到长大些发现真相后再度失望。

只不过，当看见江桃失魂落魄的神情时，他终是高估了自己。

傅长凛想起裴逸说过的话，做了删减补充，慢声说，“江遇雨剑意星移最擅躲藏，并且，他还通过梦境给你传来信息，魂灯已熄不假，可……如果是江遇雨，任何反常之事在他身上都不为怪，没准他就身处某个黑暗角落，只是连魂灯也寻不到罢了。”

当着江桃的面，傅长凛把‘可江遇雨诡计多端’几字咽了下去。

他明明是在说服江桃，可是说着说着，几乎要把自己一并说服了。

“真的么？”

“真的。”

“没有骗我？”

“不会骗你。”

“那，师尊您敢不敢看神像的眼睛？”

“……？”

“我开玩笑的师尊，我从没怀疑过您。”

江桃吸吸鼻子，尾音颤颤，却很认真的说，“您说过的，人死后灵魂将途径黄泉，越上忘川，穿过奈何，只要忘川不崩，黄泉不竭，奈何不倒，终有再度相遇的一天。”

江桃怕他不相信，仰头咧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反倒安慰起傅长凛，“所以我没关系的师尊，真的。”

她攥紧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吊坠，这是爹爹送她的护身符，也许没人相信，但是江桃冥冥中有种感应，爹爹不会那么容易死掉。

又是这样。

本来想安慰她，最终却反了过来。

傅长凛感慨，江遇雨那种恶人，怎会生出江桃这样的孩子。

江遇雨坏了一辈子，原来是把所有柔情给了妻女。

傅长凛掐诀，魂灯收影自行归位。

他沿着青砖不偏不倚的合缝，笔直向前踱了两步，“还记不记得收徒那日，为师对你说的那段祝语？”

那天太过紧张，江桃回忆起脑袋几乎一片空白。

傅长凛停下转身，伸指点在她的额间，帮她回忆，“为师曾说过，……取‘桃’长寿之意，避邪化煞，逢凶化吉，不求仙途坦荡，只愿你无灾无疾，一世无虞。”

“噢噢，我想起来了！”

“若说起来，我们师徒之缘可能在更早时就结下了，你出生那天我就见过你。”傅长凛手掌上移，抚上她的头顶细腻的揉，“你过早出生，差点没救回来。为师对你说的祝语，皆是借你父亲之言，他说为你取名为‘桃’，是想借其长寿之意，对你的要求仅有一个，只愿你能无灾无疾，平安长寿。”

“师尊你真坏！”江桃垂着小脑袋，窄肩微抖，话语碎了一地，“我明明忍得很辛苦，不想哭的！”

头一次听到有关爹爹和自己的故事，轻易的戳破刚刚在心中建起的小房子。

江桃不想当爱哭鬼，会被段理泱嘲笑，被师尊嫌厌。

傅长凛不喜小孩的喜怒无常，江桃除外。

傅长凛手足无措，“你不爱听，为师便不讲。”

“不，我要听。”江桃好奇的事情还有很多，她问，“在师尊眼中，爹爹是个怎样的人？”

江遇从来朽天谷那天，争议一直没有断过。

现如今，朽天谷中也有不少人用异样眼光看江桃，但都因忌惮傅长凛不敢作声。

“既然你想知道为师的看法，告诉你未尝不可，他对我来说，不算好人，也不是坏人，但是……”傅长凛继续说，“重要的不是我如何看待，而是你自己感受，太师父说过，要用自己的眼，自己的心去判断一个人的善恶，你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再问。”

“师尊我懂了。”江桃再问心惑，“那，我阿娘呢。她在哪儿？”

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傅长凛知无不言，不想隐瞒，“圣女被带回了南疆明祈教，禁足于月神塔……”

傅长凛配合她的认知，深入浅出的介绍神秘的南疆和明祈教，以及关押罪人，永无天日的月神塔。

一想到身骨柔弱的阿娘，被锁链困住手脚，关锁在月神塔顶，唯有晴日里的月光，透过指宽孔洞透进密室与她作陪，江桃心一揪一揪的，疼的喘不上气来。

江桃急迫，“师尊，我要怎样才能救出阿娘？”

“要足够强。”

“要像师尊您这样强？”

傅长凛摇头，解释道：“强，指的不止是修为，还有方式方法。比如你的父亲就当着四大护法的面，带着圣女逃离了明祈教，那时的他可没有独自对抗整个教廷的力量，而是利用了特殊的剑意，星移。”

江桃需要慢慢消化今晚听到的信息。

比起爹爹，她更担心阿娘。

小小的人像鞋底生了根，紧紧刻在地砖上一动也不动。

习惯了闹腾，古灵精怪的江桃，突如其来的沉默，失去鲜活力量的江桃，更加让傅长凛不喜。

傅长凛冷情语拙，很难说出宽慰人的话。

“你……”他喉结上下滚动，刚想发声，江桃率先一步行动起来。

她狠狠抹去残泪，直视起傅长凛，烛光在她墨瞳中燃烧，眼神都带着几许狂气，“师尊，谢谢您告诉我。我知道的，我现在太弱小了，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拥有一把独一无二的剑，劈开又高又尖的月神塔把阿娘救出来！”

傅长凛稍愕，薄唇又牵起细微弧度。

他倒是忘了，江桃要比想象的坚强。

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在她的口中总像一定会实现一样。

傅长凛喜欢她的不自量力，永不妥协。

墙外日暮东升，叶杪树梢上的露珠，悄声无息的上了天。

温暖的光，一步步攀上窗格，率先探上江桃脸颊，光怪陆离的祠堂，又变回白日里不起眼的样子。

昼阳覆上傅长凛时，并没有将他的瞳色一并染深。

他来到雕像下，拿起三根香点燃郑重祭拜，礼毕转首肃问，“江桃，你想不想点魂灯？”

江桃皱着眉头，很为难的思考半天。

傅长凛不着急，慢慢在等。

“想。”江桃又摇头拒绝，“可我不要。”

傅长凛搓了搓指，一点不意外，“为何。”

“我知道的，我还不够格。师尊您可以再等等，等到我不再让您感到丢人，成为合格的徒弟时，再来点魂灯。”

江桃知晓，自己灵资差，如同之前段理泱所说，她根本配不上无瑕仙君。

傅长凛蹙眉，驳斥道：“为师从未觉得你丢人，你是你父母的骄傲，也是——为师的骄傲。”

“真的？”

“真的。”

江桃蹦蹦跳跳到他身边，“嘻嘻，那我原谅您了师尊！”

江桃不在乎是不是亲传，是因师尊没告诉她实情，而感到背叛般的失落。

这层失落，又在一声‘为师的骄傲’中荡然无存，这是师尊第一次夸她耶。

江桃再看神像眼睛，好像没夜里那样可怕了。

因为，长夜已去。

有师尊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这章之后小桃子就要开始长大咯。

文名改了下，感觉还是这个比较贴合。

感谢还在看的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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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