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傅长凛,会将毕生所学,所悟所得尽数传授与你,你需朝乾夕惕,严于律己刻苦修行,才算不负韶华,从今往后与尔共勉。”
他双手交叠,朝着小人儿行拱手礼,长及腰间的白袖微微摇荡,言辞谦和遵礼。
‘为师’二字分量颇重,灌耳绕脑,如有铅锭镇压在她心头。
“徒,徒儿江桃,也请师尊多多指教。” 江桃慌张,端手急与他对拜,学的还算有模有样,她音线清甜,像一屉刚出笼的米糕,特别是说‘师尊’二字之时,尾音带着些许黏糊不清的音调,又乖又软。
礼成,两人相继起身。
江桃抱着发冷的手臂,吸了吸鼻子,刚泡完澡那会,她浑身冒着暖气,结果出来走上一圈,温度尽消,比一开始都冷。
“外头风疾,先进屋。”傅长凛见她不适,遥指不远处的院落。
院里有几间竹室错落有致,现在仅剩下坐北两层竹室是傅长凛居住,望向其他几屋,早已了无人迹,阶缝杂草滋生,璧上青苔漫漫,虽不至破败,但觉孤伶萧条,清清冷冷。
傅长凛喜静,喜洁。
进入竹室,稍稍打眼看了一圈。
屋内陈设简朴素雅,器物多用木竹制成,桌椅杯盏不染尘埃,干净到仿佛从未有人使用过,与傅长凛本人一样缺少烟火气。
他们径直上楼梯来到二层。
二层原先是傅长凛的书房,为了江桃,简单收拾成一见寝居。
推开门扉,站在门口就能闻到独属书本的气息,木香混杂淡淡油墨味,气味不算好闻,但也不觉得讨厌。
房间左侧,几排塞满典籍经卷的书架,恐将化作她噩梦的源泉。
透过梁上垂挂的竹帘,看到里屋靠墙的床榻。
傅长凛已修炼至炼虚境,即使不再服用辟谷丹,也能捱的过数年寒暑,他寻常除了修炼,至多会在楼下临窗矮榻小憩,床榻显然是为了江桃准备的。
窗外几片翠青竹林因风偏斜,发出‘飒飒’拨叶声,宁静致远,来到岛上之后,太阳轮转的速度好似都变慢了。
江桃左顾右盼,新环境让她很是稀奇,看见各种摆件都想摸一摸。
“你先在这住下,柜橱里有发放的生活用品,如果还有需缺,不必拘谨大可提出。”
“好,谢谢……师尊?”她歪歪头,说出不太顺口的称谓。
傅长凛斜睨,薄唇微抿。
咕噜噜——
就在这时,一阵不和谐的饿肚子声,回撞在静谧屋中。
傅长凛眼睫下沉,视线落在她的小肚子上。
江桃一愣,她其实早就饿了,从来到岛上到现在,早过了午饭时间。
饿虽饿,却没想到,会发出这样大动静。
下一秒,她脸颊烧红,熟到了耳根,都怪傅长凛太安静,屋子太安静,岛上太安静,她饿肚子的声响,才会如此明显!
“不是我!”江桃捂着小肚子掩耳盗铃的开脱。
她话音刚落,咕噜,咕噜噜——
极具‘韵律’的声音更加生动。
她看了眼傅长凛,傅长凛也在看她。
完了,这下彻底没人相信了。
“不要吵吵了。”江桃无地自容的捶了下小腹,咧出僵硬笑容,“是肚子自己要饿的,不管我的事!”
“嗯。”傅长凛眼皮不抬,随口应声。
“啊?”
江桃觉得肚子叫很丢脸,反观傅长凛,他神色坦荡,眼神明澈,他从一开始就不在意,也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倒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想到这,江桃不说话,更加羞愧了。
“把手伸出来。”傅长凛转动拇指玉轮,微光一闪,手心多出一只佩囊,从中取出一粒黄豆大的丹药,递到她手里,“吃下去。”
江桃接过,放进嘴里呆呆一咬,嘎嘣一声差点没把小米牙崩掉。
她得出结论,这玩意有点类似于冻干的黄豆,难嚼难咽没滋没味,有点难吃。
“别咬,直接吞下去。”傅长凛愕了一瞬,旋即凝眉制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咬的方式吃辟谷丹。
“怪不得这么硬。”江桃小声抱怨了声,吞咽下去,丹药滚过喉咙,跌入胃袋的霎那,化作一**舒适暖流,滋养身心。
辟谷丹带来的,是一种不同于吃下食物获得的饱腹感,有些古怪,也很稀奇。
江桃攥了攥拳,觉得一点也不饿了,浑身还充满力量,让她绕岛跑上一圈都有余力的那种。
“这袋辟谷丹你拿去,以后每天早起服用一颗。”
“每天……都吃?”江桃捧着一袋沉甸甸丹药,怔了怔,“难道没有其他东西吃了么?”
在琅绝洞的时候,爷爷会喂她吃云朵般绵软的糕点,酸甜可口的瓜果,到了这边怎么只剩辟谷丹?
傅长凛挑眉,似乎费解,“没有,不过可以饮用屋后接引的灵泉水,修真之人需断五谷,以灵气为食,以免体内堆积杂秽,影响修炼。”
江桃听完,不敢再说什么。
鼻子一酸,又想爷爷了。
辟谷丹虽好,但是缓解的仅是生理层面的饥饿。
对于一个还在发育期,馋嘴的五岁孩子来说,就像肉食主义者进了寺庙,只有青菜豆腐吃,饱是饱了,可是心灵层面的饥饿,对食物的欲.望始终得不到满足。
傅长凛,“吃饱了?”
“饱了……”江桃摸摸饱饱小腹,心里却空荡荡的。
“那就不要耽搁了,坐到书桌前,开始学习今天的功课。”
江桃:???
不是吧,今天?现在?!
*
不得不说,只要关乎到学习,傅长凛就像是变了个人。
傅长凛给她上的第一堂课是,朽天谷门规三十三条门规。
江桃不认字,傅长凛就口述一遍给她听,说完了就问:都记住了没?
江桃吃惊,差点从椅子上摔下。
傅长凛语速有度,咬字清晰,但传到她的耳中,就汇聚成一团扯不开的线球。
三十三条门规叙述下来,她连第一条都没记住,更何况是全部。
江桃觉得匪夷所思,师尊到底是用怎样的标准,看待‘平凡普通’的她。
期间背诵之时,她总是卡壳在某一小段就是想不起来,又慌又急差点要哭,傅长凛屈指敲叩几案,呵斥道:“不准哭。”
江桃硬是把泪收了回去,红着双小兔眼,直到亥初,终于磕磕绊绊背出四条。
仅此半天。
傅长凛算是彻底见识到,平凡普通四字真正含义。
学习和教学不同,一个是输入,一个是输出。
过去,学习输入时,他从未觉得是件难事,亦从未受过阻碍。
现在,教学输出时,才头一次体会到教学不易,输出效果如何,取决于教学的对象。
很显然,他选中的‘对象’不太让人省心。
江桃偷偷瞟了眼,脸色不太好的傅长凛,心里也不太好受。
她也知道,自己达不到傅长凛的要求和期待,可她水平上限就是如此,真的尽力了。
经此一役,傅长凛神色略显疲惫,眼见夜深,他指托额头,沉声道:“今天先学到这,剩下的……明早再学。”
*
扶月岛的夜晚,很静,很冷。
窗子是关紧了的,如水般寒气,还是渗透进黑暗的房间。
江桃怕黑,傅长凛吹灭烛灯时,她没来得及阻止,也没敢要求再度把灯点燃。
床板硬邦邦,被褥也有点单薄,她蜷缩在被子里,冷的哆嗦。
爷爷,我想您了……
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不用担惊受怕,不用学习,还有好多好吃的。
一天之内,生活模式彻底改变,江桃眼尾含泪,迷迷糊糊睡着。
江桃又做了个梦。
梦里,她被一个充满香气的女子抱在怀里,浅哼动人摇篮曲,手掌随着节拍,时不时轻轻拍抚她的后背,温柔哄她入睡。
女子怀抱是那么的温暖,令她感到放松,愉悦,舒服到像是躺在沙滩,浸身在恰阳之下,柔和光芒笼罩着她昏昏欲睡,怎么也看不清女子容貌,但是江桃知道,她一定特别好看。
画面一转,她又来到了寒冷雨夜。
女子放开她,要走了。
江桃死死拽住身体逐渐虚化的女子,哭天喊地,“阿娘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别走,求你了别丢下我……”
然后,江桃哭着惊醒。
她坐起身,看着漆黑房间,像一头黑色巨兽,而她,就待在巨兽的血盆大口里。
好可怕。
好害怕。
对了,刚才梦到谁了来着?
只记得做了场不太美好的梦,具体细节在醒来时,犹如退潮迅速遗忘。
江桃失忆后,常常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有时睡醒,梦境就如星体落陷,顷刻崩散忘却。
有时,又能记住每一个细节。
江桃擦去好几次,自行涌出的泪珠,心里像空了一块,一刻也不想待在如漆黑房间。
她拖着薄被,赤着脚丫一阶阶走下楼梯,直到楼下微弱的烛光,打在她的身上,江桃才像是活了过来,发紫唇瓣浮现一丝暖色。
楼下,临窗榻上,矮几边上烛火摇曳,旁边还有一册摊开的书籍。
傅长凛着急出关,身体还有些虚弱,他看样是乏了,半卧窄榻,手肘撑着几案,呼吸匀称轻缓,支颐浅眠。
江桃踮起脚,如同一只做坏事的小老鼠,极小心的爬上榻。
然后,鬼鬼祟祟的掀开傅长凛向后迤逦,铺展在开来的衣摆,悄悄钻了进去,当成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当江桃窃喜,以为一套流程下来天衣无缝的时候,稍一提眼,惊的她心脏突突的跳。
傅长凛不知何时清醒,他眸光清洌,似疑藏诧,犹似一池将融未化的雪水,降在她脸颊。
江桃心虚,扯扯衣袍往里躲,“师,师尊,您醒了啊……”
她真有趣。
以为捂住咕咕叫的肚子,他就听不见。
以为把自己藏起来,他就看不见。
真是笨的离奇。
江桃:师尊,我总爱哭,您会不会烦我?
傅长凛:不烦。
江桃:那看到这里的人会不会烦我?
傅长凛拔剑:别怕,他们不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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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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