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醒。
他根本没睡。
修炼到炼虚境,如织神识早已如呼吸那般收放自如,只要他想,举手投足便能洞悉宗门内外难以用肉眼察觉的动静。
在岛上,傅长凛有意收敛神识,尽量不去打扰江桃,留给她足够的空间。
即便如此,一旦察觉到细微波动,神识还是会不自主的擅自发动,宛如无数条长满小触角的丝线,去摸索,去感受,然后反馈回来。
他早知道,江桃在楼梯间彷徨。
正思量着,是不是该开口,而耽误的一小会,江桃已经迈着破绽百出的步伐,悄悄来到他的榻前。
江桃笨拙踮脚,摆手在他闭合的眼旁晃了晃。
见傅长凛一动不动,才松了口气。
而这时,傅长凛已经错过了说话的时机,只好装作假寐等她离开。
谁料,小丫头非但没走,居然还哼哧哼哧的爬上来,拽着手里沾满浮灰的小毯子不够,还扯着他的衣袍当被子。
傅长凛哭笑不得,只得睁眼。
“你在做什么?”
许久没说话,喉咙未清,嗓音没化开,充杂几分沙哑,引颤江桃做贼心虚的心绪,更加不安宁。
来到陌生环境,经历陌生的夜。
感官的敏感度比寻常放大许多倍,她虽然没有对傅长凛完全放下顾虑,但是相比之下,她更不想一个人待在黑暗房间,做可怕的梦。
“其实我很怕黑,还有,我想爷爷了,我做噩梦的时候,爷爷总会陪我一起睡,就像现在这样……”不说话还好,一出声看着师尊冷肃面庞,回想起不大顺畅的一整天,和爷爷温蔼面容,又想哭了。
可是,能够完全包容她的爷爷不在身边。
取而代之的是像谜团一样未知的傅长凛。
江桃知道,傅长凛不喜欢她哭。
因为她每次要哭,他的眉端总会不经意的往下拧,流露出淡淡不耐。
所以这次,她努力忍住了。
忍的喉底泛酸,嘴巴委屈的撅成小鸭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傅长凛也和爷爷很不一样。
他的身体类冰,没有一点温度,冷的惊人。
靠近他非但不觉暖和,反而要怀疑,会不会被冻伤。
即便如此,江桃也想有人待在她的身边。
傅长凛哑然。
他的父亲傅容衍身为祁峥道人之徒,曾不止一次的絮叨,师尊人狠且坏,跟随师祖修行那段日子,是父亲最不愿记起的一段时光,但凡回想起来浑身都会冒冷汗。
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唯二能治得住父亲,曾经杀伐果敢,一剑斩九州的祁峥道人,哄着孙子辈入睡的温情场景。
傅长凛也是第一次照看孩子,第一次为师,自认疏忽之处不少,未察觉她怕黑,也怕冷。
他打了个响指,桌上蜡烛,墙角鹤型灯,纷纷明亮起来,傅长凛身处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眸中微光映出暖色晕泽,“你做了怎样的噩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噩梦源于心中之恐。
江桃年纪小,还被他抹除了过去记忆,照理说,在她来到朽天谷这段短暂时光里,没那么多事物让她生惧才是。
“我只记得很难过,其他都忘了。”江桃使劲回想,脑海中残存的仅剩那份驱之不散的悲痛,细节全忘光了,她摇头泄了气,
傅长凛托颌的手换了个角度,低看着紧紧攥他一角衣的小女孩说,“那你再说说,在你来岛之前的梦里我做了什么。”
“啊这……”江桃眼神躲闪,有些为难。
“但说无妨,为师想听。”
他都以师尊名义发问,江桃不好再推辞,“那好吧,可是师尊您听后千万别生气。”
“好。”
江桃用着和别人说耸人听闻怪谈的语气,压低声音说,“我梦见,您杀了一个人!”
“哦?”
傅长凛有些意外,他苍白瘦长的手,的确沾染过不少人血,不太干净。
民间怪志曾经提到,每个人灵魂形态与色泽都不尽相同,有的人灵魂如萤火,有的像飞鸟,有的是一羽纯白蝴蝶,不论一个人经历多少次轮回,唯有灵魂不会变化。
有些特殊的孩子,天生拥有辨魂的能力,他们记住,感知一个人的善恶,不是通过外貌,而是直视其灵魂,他们还能找到,已经轮回转世之人。
江桃自然没有辨魂的能力,可能是孩子天生能够感知善恶,仿佛看得见潜藏在他心底的阴暗面。
殊不知,江桃看到的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有空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不如多背点书,从今天起除了背诵三十三条门规之外,再教你基础炼体术,一般来说,身体疲惫到一定程度,晚上连梦也不会做直接睡到天亮。”傅长凛判断出病灶,她还是不够累,突然换了脸色,说出江桃此刻最不愿听到的话,“睡不着?那现在就起来背书。”
“我睡得着!”江桃傻眼,师尊怎么能把话题扯到学习上,她赶忙翻了个身装睡,“不过能不能让我待在您身边,我很小不占地方,也不打呼呼,不会吵到您的。”
“不害怕我?”她既怕他,又不愿远离,小女孩心思难以捉摸,傅长凛揣测不透。
“暂时不怕。”
傅长凛为人冷僻,好在两人间有一层师徒关系制衡,在没有涉及到功课的情况下,傅长凛待她还算温良。
何况,她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惊醒的后怕,远超于他。
江桃为了避免傅长凛把她拽起来背门规,不忘补上一句,“师尊晚安!”
然后牢牢闭上眼,一动不动。
傅长凛失笑,算了,容她任性一次。
他允许江桃在榻上睡觉,不过不能继续躲在他的衣里,实在不成体统。
江桃又瘦又小,浑身没有二两脂,比成年人更容易觉得发冷,他给江桃换上一床厚些的被褥,送给她一块暖玉,只要随身佩戴,就算是寒冬腊月也不会怕冷了。
夜深。
江桃睡得香熟,傅长凛却毫无睡意。
他秉烛,继续看起《陈氏启蒙志》,书中引经据典,阐述如何教育幼儿,内容稍显陈腐枯燥,不太具有可操作性,傅长凛倒是看的入神,就差记笔记了。
翻页的哗啦声在深夜尤为明显,仿佛是惊扰到酣睡中的小女孩,她咩嘴挪了挪身。
霎时,傅长凛整个人静止下来,两指夹着翻到一半的书页,左右不敢松,生怕又吵到她。
直到传来稍重的呼吸声,他的睫羽才微颤了颤,悄然换页。
继续待着也不是个事,傅长凛决定出门练剑。
结果一动弹,发现江桃胖嘟嘟的小手,偷攥住他一束银白发尾,像是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死死攒在手心。
傅长凛叹息。
又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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