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越同谢逾明一道来至正厅,见谢清婉早已备好饭菜,遂冲她嘿嘿一笑,趁谢逾明不注意偷偷溜到谢清婉身边道:“婉阿姐,抱歉啦,今天晚上特殊原因,等下我去清洗餐具!”
“不用了。今天特殊原因,阿南恐也有些心事。等下我来吧,你们早点休息。”
“那怎么成呢?”
“这有什么成不成的。饭后回去好好休息吧,今天我们不晚训了。”
“……好……”
谢清越明显感觉到谢清婉状态不算好,已经准备问出的话卡在喉间,生生退了回去。“婉阿姐,你也是。”
谢家饭桌自谢氏只剩他们几人后便成了圆桌。圆桌一派,并无主次,桌上每个人都可以是主角,一切尽可畅所欲言,不论对错。谢清婉见谢逾明邀请那新来二人入座后便示意扬允二人落座,随即拉上谢清越坐到二人寻常位置上。
他们四人都不怎么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套。按照谢清婉的意思是,有话便说,扭扭捏捏讲究那套礼法规章做给谁看呢,本来就只有这么四个人,还都是同辈,本都是孩子,饭桌上热闹点也不算什么事。哪怕平日里谢逾明回来,饭桌上热闹气氛依旧不减。只不过今日饭桌上气氛却格外凝重,连平日里最能闹腾的谢清允也都乖乖缩着低头扒饭。
不出几时,谢逾明轻轻将筷子放下。轻微碰撞声打破沉寂,谢清越听到父亲的声音:“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我们不日便要前往江淮……或许你们会有什么疑问,也都暂时压下罢……时机成熟时疑团自然会解开……你们今晚都先回去收拾一下行李罢,我们将在三日后出发。此去一别,也不知能否再回……罢了,三日后将还会有两家与我们一道前往,不过如今世道也不算太平,我们得分道陆路与水路而行,但可以放心,到达时间不会相差太远……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爹爹,另外的是哪两家呢?”谢清允懵懵的,还没缓过劲,呆呆抬手问道。
“东安许氏和荥阳郑氏。”谢逾明顿了顿,继而又道:“不过他们人也不怎么多了。此行没有成年女眷,恐怕只有辛苦阿婉与阿南了……剩下的便也是和你们差不多大的同辈。此行路程遥远,且事关紧要,必须隐蔽出行,到达后我们再汇合。经后三家可能会合住一段时间了……差不多了,饭后便早些去收拾罢。”
这顿饭每人都吃得走心,饭罢扬允二人一反常态地没争吵,默默地一起洗碗,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和谐。谢清越心里有事,最终也还是听谢逾明和谢清婉的话,独自回到寒英阁。临走时见谢逾明叫走了那餐桌上一直未曾发言的兄弟二人,她望向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眉眼微微一蹙。
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对方回头,并冲她微微一笑。朗朗眉间,如沐清风。
谢清越凝眸,星火碎光复杂万千,无奈看不出对方底细,只能就此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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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罢,三人一路行至听雨廊亭,见周围已无他人,谢逾明才停下来,向面前二人拱手作揖:“二位公子远道而来,莅临寒舍,无甚准备,先时因处理家中要紧之事,未曾招待好二位公子,是鄙人之过,望二位公子见谅。二位公子先在寒舍凑合住上三日,之后便动身前往江淮。二位公子一路奔波,实属辛苦。”
“无妨,有劳仁安先生操劳。”
谢逾明看着眼前的少年,眸中似有星光闪耀,温温一笑如清风朗月,神色中却又远超同龄人的深沉。他身边的小男孩也是如此,虽面上稚气未脱,面上带笑,但眼里的坚毅是谢逾明从不曾在同龄孩子中所见到的。
谢逾明不由得在心里感叹,民间都言宋氏王庭以康宁与今上昌泰帝两兄弟为首这代,实属窝囊,有损开国二帝之遗风。他本来亦早已对朝廷不抱希望,亦不愿接受顺朝的招安,便带着自家后辈于山林间谢氏老宅隐居。直至见了这宋氏后辈……他与诸位归隐之臣具是惊异不已。震撼之余不由得感慨,大宸,恐怕能在这两个宋氏后辈上重振辉煌了。
都说前康宁帝嫡幼子,亦是已受封太子,在康宁之变混乱中流落民间,下落不明。今上官家在江淮登基后一直在派人寻找殿下的下落,还有先帝早逝嫡长子之遗孤,那个和小太子一同流落的小皇孙。不过他倒是明白,一山容不得二虎,官家自有子女,虽也不甚成器,但侄儿总敌不过亲子。那官家之子……先前他倒是有幸见识过一二,只不过……成事仍有不足,若是大宸落到这种人手里……如此看来,那位自是比不过眼前这位名正言顺小太子的。也正因名正言顺,如今官家倒也不好在小太子失踪时日下令废黜诏书。毕竟这小太子在民间威望也是极高的。
又论名望,小太子于宣嘉十八年生,其生辰时正值新春时日,自除夕夜康宁皇后——那时还是太子妃待产,自第二日刚破晓时伴随百鸟争鸣,潜龙低吟,金乌泄光,天照大吉。宣嘉帝龙光大悦,大赦天下,将刚出生的小孙子封为太孙。论智力,其聪慧程度也是绝无仅有,三岁能诗,四岁能习大字,五岁能文,六岁便开始习武。康宁之变后带着当时年仅一岁的小侄失踪,据小太子自己所言是受其嫂之托,直到前几年机缘下与他们遇到,那时他也不过十岁光景。
论心智,当年那样的神情,恐怕也只会出在这小太子身上了。也对,历经康宁之变,一朝青云坠尘间,现虽也不是有名无实,但灾祸接连袭来,既要躲避顺朝追捕,又要逃脱叔父并不算善意的“寻找”。即使是成年人也会有所成长了,更何况是两个小孩子呢?王权更迭,虽战乱不止,民不聊生,但亦是英雄将出的时代啊。或许,大宸的未来,光复中兴,指日可待啊。
“阿婉已经为二位安排好住所了,二位的行李也已由鄙人侄儿及犬子送往住处,公子其余手下会跟随许郑二家一同前往江淮,后会分次调回公子手中。”
“有劳三位先生。不过既如今我们二人是以您旧部之子身份而入,您再称我二人为公子恐怕不妥。您还是称我为清辞,称澜之为清河罢。”
“……这……”谢逾明有些犹豫,这毕竟还是当朝皇太子和小皇孙啊,他就算再胆大也不敢啊。因着二位潜藏身份一事,他们几人商量许久,最后经这二位敲定,选择来到谢逾明家。其一是谢逾明曾有旧部好友,用旧部遗孤作掩护比其他几位要说得通;其二谢逾明家中小辈较多,多添两个也算不上什么。且四人都是聪敏讷言之人,只要他们口风紧他二人真实身份便不会暴露,那四个小辈也会因当今局势懂得些许,不会乱传;其三便是谢逾明周围人际关系较浅,这种事还是少一个人知道更好,只是要委屈下二人充当谢逾明未上过真经文书的“养子”。
这已经有些超过谢逾明内心底线了,他本身还是忐忑的,只不过一直做着自我心理指导才稍稍好些。现在要他直呼太子与皇孙的名字……虽然是代号,可是干出这种事他还是不敢啊,毕竟他们还算是君臣关系,这样也可谓大逆不道。
“无妨的。大局当前,本不必要在乎这些虚礼。抛开君臣,先生亦是我长辈。若先生实在喊不出我的名字,那便称呼我字鹤年好了。澜之还未有字,先生也可称他表字,阿澜。不过若是与先生孩子们名字统相承称是最好不过了。”
“……是。夜已深,请二位公子早些歇息罢。这经后的路,总不会很太平的二位公子一定要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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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越睡不着,脑海也是一片混沌。她悄悄溜出寒英阁,一路静悄悄摸黑来到谢清皖所住照雨居。房内并未点灯,院中亦是空无一人。唯有屋后一片翠竹小林在晚风里摇曳轻拂。
“婉阿姐,你在么?”
林中似乎传来不同寻常的窸邃声。谢清越心中陡觉不对,径自冲入林中。
“婉阿姐,你在哪里?”
竹林深处,青衣绰绰。既望时节的月光照耀,投散出斑驳竹影,洒在少女身上。像是感受到后方轻微脚步声,她抹去眼中晶莹,深呼吸一口,转过头:“阿南,我在这里。”
谢清越愈发感觉到谢清婉状态不太对。她停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婉阿姐,这么晚了,我们回去吧。……你……怎么啦?”
“无事。就是有些伤怀罢了。走吧,我们回去……”
谢清越从未见过谢清婉这般模样。自伯母病逝、伯父身陨后,谢清婉就一直是自立自强,倔强果断的模样。而今一见她这番便是哭过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呆怔,旋即又安慰道:“婉阿姐,我自是知道的。你是我姐姐,自然瞒不了我。你心里一定有些事罢……难受了憋在心里不好,你说出来,说出来或许便好了呢……”
“……阿南,你说,我们到底忠的是国,还是今上的那个君呢……”
“娘亲是萧氏小女,从小被要求着记住萧氏家训。萧氏以竹为友,萧氏先祖定下家规,萧氏之人,不论男女,必须谨记……我和扬儿,也是半个萧氏人。娘亲也是从小告诫。可官家却亲小人,远忠臣,那些皇族权臣们,日日笙歌,只顾迷惑自我。何为忠,何为义……这就是爹爹舍命救下的王庭之人……我实在是想不懂,这样的君,忠来何用……”
“婉阿姐,这样的话,我们只在这里说,到了江淮,便别提了罢……”
谢清越深吸一口气,继而拍拍谢清婉的肩,指向空中那轮皎皎明月。
“虽如今官家昏庸,前路未明,但并非无光。阿姐,你便谨记,我们谢氏,精忠爱国,忠的并非是君,而是国。爹爹说了,我们就像这么走下去,也许会发生什么转机呢……”
“就像是这样。月皎皎兮既明。看,月亮出来了。”
“……有些事,并非明知前路混沌,就可以不去做的。”
谢清婉喃喃道。突然间,她反手抱住了谢清越,似是轻叹,又像是释怀。
“没错,阿南。抱歉,是我狭隘了。这月光,和这竹影,不该被我内心的苦楚亵渎。走罢阿南,咱们回去。”
“婉阿姐……”
“怎么啦?”
“……今晚我能和你一起歇息嘛……”
“当然可以!”
月照千古,咫尺天涯。清光泻下,指引二人回家的路。
关于谢家为什么是自己做饭连个仆人之类都没有:
因为他们是在隐居,除了自己做饭,其实是还要自己种地的(汗),不过好像在正文中似乎没能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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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渡衣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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