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佳佳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走廊的声控灯因为长久的寂静而熄灭，黑暗包裹着她，她才猛地惊醒。

冰冷的现实如同冰水浇头。

地上的画稿……

那是她的心血，是她的作品！是她熬夜奋战、呕心沥血的结果！

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不能就这样放弃！那是她的东西！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回会议室门口。

推开门。

会议室里只剩下几个学生会的人在收拾东西。看到霍佳佳失魂落魄又带着急切神情冲进来，都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同情的神色。

“佳佳……”一个学生会女生犹豫着开口，指了指墙角，“你的图纸……我们都帮你收拢放在那个箱子……”

霍佳佳的目光顺着她的手看去。墙角放着一个装打印纸的空纸箱，里面乱糟糟地堆叠着她那些散落的画稿。纸张皱巴巴的，有些还沾上了灰尘和鞋印，甚至有几张边角明显被撕裂了。它们被胡乱塞在一起，如同真正的废纸。

霍佳佳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她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抚摸那些图纸，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猛地缩回。最终，她只是狠狠地、粗暴地一把将那沉重的纸箱抱了起来！

纸箱的边缘硌得她手臂生疼，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她抱着那箱“废纸”，如同抱着自己破碎的心和尊严，低着头，咬着牙，不看任何人，一步步走出了让她身心冰冷的多功能厅。

* * *

之后几天，整个校庆项目组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知道了那次会议上的冲突。霍佳佳那份充满火药味的“熵增”方案，连同凌然那惊天一拂，成了私下流传最广的谈资。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讨论，但投向霍佳佳的目光总是带着复杂的探寻和欲言又止的同情。

霍佳佳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她没再去物理系那边了解激光干涉的任何进展，也拒绝了所有项目组沟通的邀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锁在画室里。白天，她沉默地对着画板，一遍遍修改、完善那些布满裂痕和锐利光束的舞台背景图稿，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刻进每一道线条里。夜晚，当画室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对着那箱被“抢救”回来的、伤痕累累的图纸发呆。她会小心翼翼地抚平那些皱褶，用透明胶带粘好撕裂的边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但眼眶却不自觉地一次次变得通红。

手机安静得可怕。除了几条林薇的关切问候，没有任何来自项目组核心成员的消息，更不可能有那个名字。

直到距离校庆晚会正式彩排只剩下两天。

霍佳佳抱着最后打印装订好的、厚厚一叠舞台背景执行方案册，面无表情地走向校学生会办公室。这是最后的流程，需要将方案提交给执行组备案。

推开办公室的门。

里面只有几个干事在忙碌。霍佳佳径直走向负责文件归档的桌子。

“你好，提交最终舞台背景方案。”她的声音干涩而平静。

干事接过册子，一边翻阅确认一边随口问：“咦？怎么只有舞台背景部分？物理系那边的激光映射执行方案呢？不是需要整合吗？”

霍佳佳的手指瞬间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

“没有物理系的部分。”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背景设计独立执行。有问题，让凌然自己来跟我说。”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几个干事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话。负责的干事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点头，默默地将霍佳佳的方案册单独放在了一边。

霍佳佳转身离开办公室，脊背挺得笔直。直到走出很远，走到无人的楼梯转角，她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凌然那边到底进展如何。

她只知道，她的方案，她的“存在”，她最后的倔强……已经孤注一掷地抛出去了。

接下来，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她和他之间的这场战争，没有硝烟，却已两败俱伤。而舞台最终的呈现，或许就是这场荒谬战役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审判场。

校庆晚会首次带妆彩排，后台混乱得像战场。脂粉味、胶水味、汗味和各种道具材料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热浪。霍佳佳穿着为舞台工作人员统一发放的黑色连体工装，背着一个巨大且沉重的工具包，里面塞满了画笔、颜料罐、大卷胶带和各种修补材料。她穿梭在拥挤嘈杂的后台通道里，像一艘沉默破冰的小船，所过之处，喧闹似乎都短暂地停滞了一瞬，投来的目光带着探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她视若无睹，径直走向舞台侧翼的升降控制区域。

巨大的舞台已经搭建完成。霍佳佳设计的、那幅撕裂宇宙般的背景幕布，如同一个巨大的、尚未愈合的伤口，悬挂在舞台后方。深蓝紫的漩涡在舞台灯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冷硬、诡异的光泽；那些尖锐破碎的几何体和狂暴穿刺的光束线条，即使在静止状态下，也散发着强烈的压迫感和毁灭气息。它像一个宣言，一种无声的抗争，冰冷地盘踞在那里，等待着被点亮或者被彻底埋葬。

霍佳佳停在自己的“杰作”前，强迫自己抬头审视。几天来近乎自虐的修改和细化，让画面的视觉冲击力达到了极致。但此刻，站在这巨大的、充满她个人愤怒烙印的作品下，她心中涌起的不是骄傲，而是一种空茫的疲惫和……难以形容的恐慌。

她真的能独立完成吗？

没有激光的互动，这背景，在巨大的剧场空间里，会不会真的只是一片孤零零的、宣泄情绪的废墟？

脚步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粘稠的后台杂音骤然退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存在感。霍佳佳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她没有回头，但脊背上的汗毛根根倒竖。她知道是谁。

凌然。

他果然戴着口罩，深灰色的连帽衫拉链拉到顶，兜帽甚至微微遮住了额角。他站在离她大约五六米，靠近主控台通道入口的地方——一个确保空气流通、又能掌控全局的位置。他没有看霍佳佳，甚至没有看那幅背景画。他那隐藏在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扫过舞台上刚刚架设好的复杂激光发射阵列、光路反射镜组以及连接着主控台的光纤线路。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带着一种绝对掌控力下的、近乎冷酷的审视。

霍佳佳猛地转过身，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撞到旁边的工具箱。她隔着那五六米的距离，隔着口罩和兜帽的阴影，狠狠地瞪向那道身影！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几天来积压的屈辱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想冲过去质问，想将那袋图纸摔在他脸上，想嘶吼着问他凭什么那样践踏别人的心血！

但她最终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她不能失态。尤其是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个即将决定一切的审判场上！

凌然似乎感受到了那道强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视线。他终于微微侧过头，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霍佳佳的方向。那眼神冰冷、漠然，像是在看一件不合时宜的障碍物，不带任何情绪波动。随即，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些冰冷的仪器上。

他抬步，走向主控台区域。几个物理系的核心成员立刻如同接收到了指令般围拢过去。

霍佳佳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充满裂痕的雕塑。她能清晰地听到那边传来的、被口罩过滤后显得更加遥远模糊的指令声，还有仪器启动时低沉的嗡鸣。那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永远无法企及、也不需要她存在的精密世界。

彩排开始。

灯光暗下，巨大的穹顶剧场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只有安全通道微弱的绿光在地面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霍佳佳的心跳在黑暗中骤然加速，如同擂鼓。

来了。

嗡——！

一阵高频稳定的嗡鸣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

舞台中央，一道极其纤细、纯粹得如同从异次元凿穿而来的金色光柱，毫无征兆地刺破黑暗！它精准、稳定、带着一种非人般的绝对秩序感，突兀地钉在舞台中央！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同样纯粹、纤细锐利的金色光束，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的锋利琴弦，瞬间在巨大的黑暗空间中纵横交错！它们以霍佳佳从未想象过的复杂构型快速交织、移动、旋转、重组！没有炫目的散射光晕，没有一丝一毫的混乱冗余。它们纯粹、冰冷、精准，像是由无数把最精密的尺子按照预设的完美几何轨迹不断切割、重组着黑暗的空间本身！

它们巧妙地避开了舞台演员的可能走位区域，却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姿态，穿透了霍佳佳悬挂在后方的那片撕裂宇宙！

霍佳佳设计的那些狂暴的、象征熵增撕裂的尖锐光束线条，在凌然这些纯粹到极致、规则到冷酷的金色光线切割下，瞬间失去了锐气和混乱的力量感，反而显得有些……徒劳和笨拙。

物理系的成员在主控台后发出一阵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赞叹。这种对光波干涉与空间切割的把控，堪称神迹！完美的物理呈现！

凌然站在主控台前，双手飞快地在复杂的控制界面上操作。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得像个正在破解宇宙终极密码的科学家。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偶尔抬起的目光扫过舞台，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欣赏或感情，只有纯粹的对算法执行和物理效应呈现效果的确认。霍佳佳那充满个人情绪的背景，在他眼中，似乎只是一个用来测试光路穿透性和对比效果的实验底板。

霍佳佳站在黑暗的侧翼，如同坠入冰窟。

她看着自己倾尽心血的、充满毁灭美学的背景，在那些冰冷的金色规则线条下，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它没有成为主角，反而像一张被精密仪器检验的、充满瑕疵的草稿纸！她那些锐利的线条，在纯粹规则的激光面前，显得如此混乱和无力。她试图争斗、试图证明的“独立存在”，此刻在物理系的精密光芒下，被无情地解构为一片混乱的底色！

巨大的羞辱感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想象到凌然此刻口罩下的表情——那种理所当然的冷漠，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冰冷掌控感。

她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

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冰凉的脸颊。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绝望的浪潮彻底吞噬时——

舞台上，一个戏剧性的高音骤然拔起！

演员伸展双臂，做出一个充满张力的、拥抱虚空的姿态！

也就在这一刻，一道细细的金色激光束，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反应，精准地扫过他指尖所指的方向——那恰好是霍佳佳背景画面中，那片最深邃、扭曲最剧烈的深蓝紫漩涡的核心！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冰棱碎裂的声音。

出乎所有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