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霍佳佳这近乎挑衅的举动和冰冷的宣言震住了。空气凝固得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得人喘不过气。主席台上的主持人张着嘴,一时忘了流程。物理系几个成员更是大气不敢出,眼神惊恐地在霍佳佳挺拔的背影和自家老大那散发着绝对零度寒气的侧影之间来回逡巡。凌然旁边的副主席,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汗,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往后缩了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椅子里消失。
凌然维持着那个抬头的姿势,如同一尊骤然冰封的雕塑。深黑的瞳孔里,起初是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怒和难以置信——她竟敢将那个沾染了她气味污染的源头,直接甩到他面前?!紧接着,是更深的、被当众冒犯权威的冰冷审视。口罩之下,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收缩的瞳孔,以及搁在桌面、指关节用力到失去血色的手,都在无声地宣告着风暴的酝酿。
他能清晰地闻到那个崭新的牛皮纸袋带来的、干净但依旧属于“外界”的纸浆气息,以及……透过纸袋,隐隐传来的、属于霍佳佳卫衣的、那微弱到极致却依然顽固存在的、被他身体敏锐捕捉到的“非洁净领域”的信息素——即使她已经清洗过无数次。
生理性的强烈排斥感瞬间涌上,胃部一阵翻搅。他几乎是本能地想立刻将那牛皮纸袋扫落在地,再用消毒湿巾将桌面狠狠擦拭十遍!但他没有动。强大的意志力如同铜墙铁壁,硬生生压下了这份冲动。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走向讲台的背影,如同最精准的追踪导弹,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要将对方彻底剖析、碾碎的危险意味。他倒要看看,她口中这份“独立完成、未受干扰”的方案,究竟是何等“杰作”,敢如此嚣张地摆在他面前!
霍佳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一道几乎要将她洞穿的视线。脊背绷得笔直,肌肉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发酸。走上讲台的几步路,比她预想中要艰难百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冰刀上。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那份近乎冷酷的平静。她走到投影仪旁,动作略显急促地从牛皮纸袋里抽出几张最终定稿的概念图板——纸张边缘被她捏得有些发皱。
她没有看台下任何人,尤其是那个角落。深吸一口气,抬手打开了投影仪。光束亮起,打在幕布上。
下一秒,整个多功能厅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幕布上展现的,与她最初提交的那些柔和、流动、充满艺术抽象美感的草图截然不同!
背景主体是一片深邃到近乎吞噬一切的宇宙深空。但构成这片深空的,并非柔和的星云,而是无数锐利、破碎、仿佛被暴力撕裂的几何碎片!深沉的蓝紫漩涡依旧存在,却不再是吸引人的奇点,它扭曲着,边缘如同淬火的刀锋般锋利,散发着一种危险的、令人眩晕的压迫感。那些原本象征时间碎片的金色粒子流,此刻化作了无数道尖细、冰冷、带着强烈穿刺感的光束,无序而狂暴地横扫整个画面,切割着那些破碎的几何体,仿佛要将一切都彻底搅碎湮灭!
整个视觉风格充满了强烈的解构主义和对立冲突感,色彩对比极端锐利,线条张狂而充满攻击性,与其说是展现时空的交响,不如说是描绘了一场宇宙级的灾难和崩塌!一种原始的、野蛮的视觉力量扑面而来,粗暴地冲击着每个人的视网膜。
霍佳佳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起,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技术性的冰冷,与她展示的画面气质诡异契合:
“各位请看。最终方案的核心视觉语言,聚焦于时空维度碰撞与撕裂的瞬间‘熵增’效应。”
她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精准地落在幕布上那片扭曲的蓝紫核心。
“利用破碎几何体与无序高能光束的极端构图,模拟时空奇点爆发时能量与物质结构的彻底瓦解。深蓝紫域代表高维坍塌的视界边缘,其扭曲形态基于非欧几何模型……”
光点移向那些尖锐的光束。
“这些高穿透性光束,象征维度跌落过程中的‘信息洪流’冲击与湮灭路径……”
她的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每一个设计元素都被赋予了一个听起来极其专业且冷酷的物理或数学概念解释。她完全摒弃了最初方案中关于“情感引导”、“视觉锚点”等抽象艺术化的表述,转而用物理系的冰冷术语武装自己,将自己的创作意图包装成了一个仿佛由超级计算机生成的、纯粹理性驱动的“解构主义时空模型”。
整个汇报过程,霍佳佳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幕布,仿佛那里才是她唯一需要交流的对象。她的语气没有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实验报告。只有放在控制台上的手,指尖因为用力按压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她内心翻腾的、被强行压制的情绪火山。
台下鸦雀无声。美术系的几个同学面面相觑,眼神复杂。这方案……冲击力是够了,但那种冰冷的、压抑的、甚至带着毁灭气息的视觉感受,真的适合校庆晚会的压轴节目吗?物理系那边则更是一片茫然。他们能隐约听懂那些术语,但将这些概念转化成眼前这片狂暴破碎的视觉景象……这视觉语言的冲击力,甚至隐隐盖过了凌然描述的光波干涉模型的精妙感?这算是……契合吗?
主席台上的主持人张了几次嘴,想点评几句缓和气氛,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能干巴巴地说:“呃……霍佳佳同学的设计……很有力量感。视觉效果非常……震撼。辛苦了。”
霍佳佳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关掉投影仪,灯光重新亮起。她没有立刻收拾东西,而是站在那里,等待着。不是等待评价,更像是等待一场判决,或者……等待一个来自特定方向的反应。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投向了门口那个角落。
凌然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冰山。只是周身散发出的寒意,似乎浓稠得让那片区域的空气都产生了扭曲。黑色的口罩遮住了一切表情,只露出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已经暗下去的幕布方向,仿佛要将那片炽亮后残留的光斑都冻结。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沉默如同不断加压的深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物理系的副主席手心全是汗,几乎要窒息。他偷偷瞄了一眼自家老大放在桌面上的手——那只手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细微、却带着可怕控制力的频率,轻轻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每一下都精准地落在心跳的间隔上,带来一种缓慢而冰冷的凌迟感。那是无声的宣判,是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倒数。
霍佳佳挺直着脊背,站在讲台上,迎接着那片仿佛来自极地的、无形的目光审视。她能感觉到那敲击声仿佛直接叩击在自己的心脏上。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终于,在令人煎熬的十几秒后,那敲击声戛然而止。
凌然缓缓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山岳移动般的沉重压迫感。他没有看任何人,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再看霍佳佳一眼。他只是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和笔,绕过那个依旧摆在他面前、如同烫手山芋般碍眼的牛皮纸档案袋,迈开步子。
一步,两步。
他所过之处,周围的人如同摩西分海般下意识地向后避让,给他让出一条通往门口的通路。
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清晰得可怕。
第三步,他走到了霍佳佳刚才放置牛皮纸袋的位置旁边。
没有任何征兆,他那只骨节分明、刚刚还在敲击桌面的手,随意地、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一缕尘埃般向外一扫——
啪嗒。
那个厚实的、崭新的牛皮纸档案袋,连同里面霍佳佳付出了巨大心血和屈辱修改的最终设计稿,被他那只带着黑色皮质手套(不知何时戴上的)的手,轻描淡写地扫落在地!
文件夹撞击地面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在死寂中却如同惊雷!
纸张散落出来,滑了一地。
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了一种冰封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凝固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散乱的、承载着无数心血的图纸。纸张滑落在地板上的细微摩擦声,在此刻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霍佳佳站在讲台上,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她所有的冷静、所有的从容、所有强撑起来的坚硬外壳,都在那个牛皮纸袋被轻描淡写扫落的瞬间,被彻底击得粉碎!
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凶猛,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紧接着,是火山喷发般的、足以焚毁理智的屈辱和愤怒!血液疯狂涌上头顶,烧得她眼前一片通红!
她猛地扭头!
视线如同淬了毒的利箭,撕裂空气,狠狠刺向那个始作俑者!
凌然已经走到了会议室门口。他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仿佛刚才拂落的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推开门,深灰色大衣的衣角在门缝边一闪而过。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没有留下任何话语,没有一丝愧疚,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
只有那扇关上的门,和一地狼藉的纸稿,如同无声却又震耳欲聋的嘲讽和践踏!
“凌然——!!!”
一声凄厉愤怒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霍佳佳被怒火和屈辱扼住的喉咙,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开!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毫不犹豫地冲下讲台!鞋子踩过散落地面的画稿,发出刺耳的破裂声。她甚至忘了去捡拾那些重要的图纸,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追上那个混蛋!撕碎他那张永远高高在上的面具!
她几步冲到门口,狠狠拉开那扇刚合拢的门!
冰冷的走廊空无一人。远处,只有电梯门正在缓缓关闭的缝隙里,映出半张被口罩和冰冷镜片覆盖的侧脸。
“你站住!”霍佳佳冲着电梯嘶吼,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和冲天的怒火。
电梯门无情地彻底关闭,红色的下行指示灯亮起。
霍佳佳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冷却她血液里沸腾的岩浆。她猛地回头,目光扫过会议室内那些惊愕、尴尬、同情交织的面孔,最终定格在主席台上那个手足无措的主持人脸上。
巨大的委屈和被当众羞辱的难堪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强行咽回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没有再看地上散落的画稿一眼。
没有说一句话。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猛地转身,像来时一样,挺直了那根仿佛随时会折断却依旧不肯弯曲的脊梁,踩着高跟鞋,噔、噔、噔……每一步都踏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走出了会议室,走进了冰冷的走廊。
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走廊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身影。刚才强撑着的气势如同潮水般退去,巨大的疲惫感和无处宣泄的愤怒让她双腿发软。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无声的、剧烈的颤抖瞬间席卷了她单薄的身体。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微弱地回荡。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她的尊严,她的心血,她试图证明的一切,在那个男人轻描淡写的一拂之下,如同垃圾般被扫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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