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佳佳强忍着想笑的冲动,飞快地用滴管吸了更多的丙酮稀释液,报复性地——或者说,为了更快结束这场折磨——涂抹在鞋面上最顽固的一块群青色污渍上。刺鼻的气味更浓了。
“咳……咳咳!”凌然压抑的咳嗽声立刻紧随而至,带着一种被强行掐断的急促感。
霍佳佳的手微微一顿,内心那点隐秘的小得意忽然掺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她悄悄瞥过去。凌然这次没有完全背对着她,他侧着脸,紧蹙着眉头,鼻翼急促翕动,眼尾的红色更深了,连带着靠近她这一侧的脖颈皮肤也泛起了明显的红晕,与他冷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他一只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抬起,用手腕内侧的骨头用力抵着鼻梁下方,试图压制那股汹涌而来的痒意。那姿态,倔强又脆弱。
霍佳佳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迅速收回目光,不敢再看。手里的动作却下意识地放轻、放慢了,滴管里的液体不再倾倒得那么豪迈。她甚至微微侧身,试图让自己的身体阻挡一部分气味扩散的方向。虽然她知道这可能是徒劳。
空气里只剩下通风系统的嗡鸣和凌然极力克制却依然清晰可闻的鼻塞呼吸声。
“……好了。”霍佳佳终于处理完第二只鞋,看着鞋面上虽然还有些湿漉漉的痕迹,但大部分狰狞的色彩已经褪去,总算松了口气。她摘下已经被丙酮染得花花绿绿的橡胶手套,丢进旁边的黄色垃圾桶。
凌然几乎是立刻直起身,仿佛等待命令解除的士兵。他指了指水池:“洗干净手。”
霍佳佳乖乖照做,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指尖残留的溶剂气味。等她擦干手转身,凌然已经动作极快地将那瓶开封的丙酮稀释液盖紧,用干净的纸巾仔细擦拭了瓶身外部可能沾染的痕迹,然后一丝不苟地放回了原来的储物柜格子里,位置角度分毫不差。那塑料滴管也被他扔进了专门的废液桶。
整个过程,他依旧垂着眼帘,没有看霍佳佳,动作精准、高效、冷漠。
“走。”他走到门边,再次只丢下一个字。刷开门锁,率先走了出去,脚步比来时更快。
霍佳佳连忙穿上勉强恢复本色的帆布鞋——鞋面湿冷,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化学药剂味道混合着残留颜料的古怪气息——抓起帆布袋,小跑着跟了出去。
这一次,凌然几乎是故意和她拉开更大的距离。他大步流星,霍佳佳在后面艰难地跟着,几乎要小跑起来才能不被甩下太远。他似乎急于摆脱她,摆脱她身上挥之不去的“污染源”。
出了物理楼,冷风一吹,霍佳佳打了个寒颤,同时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在秋风中似乎更加“活跃”地扩散开来。她看到前面凌然的背影明显一滞,肩膀似乎更紧绷了,随即步伐更快。
“那个……”霍佳佳喘着气,在后面弱弱地开口,“凌…凌同学,刚才…谢谢你啊……”不管怎么说,丙酮稀释液确实有用。
前方的身影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应。
“……还有,对不起。”霍佳佳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真心实意的懊恼,“我不是故意……弄得满身颜料……”
凌然终于停下了脚步,猛地转过身。夕阳的余晖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却照不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几步开外扶着膝盖喘气的霍佳佳,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你知不知道,”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恼人的鼻音,但比在实验室里更冷,像是淬了冰,“你身上那股混合了廉价丙烯、松节油、汗味还有……该死的丙酮的味道,”他每说一种味道,眉头就锁紧一分,“就是一场嗅觉层面的灾难?”
霍佳佳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如此嫌弃地评价身上的气味,还是用这种冰冷精准的科学术语!
“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出现在礼堂,为什么画那张画,又为什么撒谎。”凌然打断她,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冷静,“我也不想知道。从现在开始,离我远点。”他的目光扫过她狼狈的帆布袋和依旧带着污渍的鞋面,“至少,在你清理干净自己之前。”
说完,他不再给霍佳佳任何开口的机会(或者说,他也无法忍受再多停留一秒),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通往物理系另一栋教学楼的路口,留下霍佳佳一个人呆立在萧瑟的秋风中,像个被遗弃的、散发着怪味的路标。
巨大的委屈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霍佳佳。眼眶迅速发热,视野变得模糊。不是因为被骂,而是那种被当成病毒一样嫌弃、避之唯恐不及的感觉。她低头看着自己湿冷的、散发着化学药剂味的鞋子,又抬手闻了闻袖子上的颜料味……混杂着丙酮残留的味道的确是……一言难尽。
“什么嘛!谁稀罕靠近你啊!自大狂!过敏精!”霍佳佳对着早已空无一人的路口,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小声地吼了出来,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啪嗒掉在了冰冷的鞋面上。
* * *
接下来的几天,霍佳佳感觉自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隔离罩里。流言像长了翅膀,迅速在校园里蔓延。
“嗐,听说了吗?美术系那个霍佳佳,就是追凌然追到礼堂偷画人家睡觉的!”
“啊?不是吧?这么劲爆?”
“千真万确!物理系好多人亲眼看见的!凌然当时脸都黑了!”
“还有更绝的呢!被人当场抓住,居然狡辩说是银杏树托梦让她画的!哈哈哈笑死我了!”
“据说后来还被苏教授撞见,苏教授让她儿子带她去化学实验室处理颜料,结果凌然被她身上的颜料味熏得狂打喷嚏,当场社死!”
“噗……真的假的?凌然还有这种弱点?”
“美术系生化武器,名不虚传啊!”
霍佳佳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探究的……她尽量低着头,用围巾裹住半张脸,步履匆匆。那个荒诞的银杏托梦借口,成了校园BBS娱乐版块最热门的梗,衍生出各种表情包和段子——“树精托梦,法力无边!”“震惊!某高校出现首位植物系月老!”“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绝不能托梦于银杏树!”连她的名字都被好事者冠上了“托梦姐”的“美誉”。
那个在礼堂角落将她拽入深渊的噩梦,那股被冰冷注视的羞耻,以及实验室里凌然那狼狈却依旧高高在上的姿态,轮番在她脑海里轰炸。她无数次想冲到物理系,揪住凌然的领子大喊“我没有跟踪你!那个梦是真的!”,但理智告诉她,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更像一个死缠烂打的精神病患者。她只能把所有的憋屈、愤怒和无处宣泄的灵感,狠狠地砸在画布上。
于是,她的画风变得前所未有的……狂躁。画室里,她用大号的画笔沾满浓稠的原色颜料,在画布上肆意涂抹、刮擦、堆叠,画面上充斥着扭曲的线条、尖锐的几何形体、压抑的暗色调和偶尔迸发的刺目亮光。室友林薇小心翼翼地评价:“佳佳,你这几天……画得很有力量感啊……呃,就是有点……费颜料?”
霍佳佳只是闷头画,不说话。画布成了她唯一安全的宣泄出口。
她也严格遵守了凌然的“禁令”——远离他。只要远远看到那个挺拔冷峻的身影,或者嗅到一丝疑似松针的冷冽气息,她立刻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掉头就走,或者迅速拐进另一条路,确保自己身上那股混合着松节油和油画颜料(她换掉了丙烯)的气味,绝不会飘到他方圆十米之内。讽刺的是,这种如同躲避瘟神般的行为,竟成了她唯一能对他进行的、微不足道的反抗。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意外。或者说,命运似乎特别喜欢捉弄他们俩。
校学生会宣传部为了即将到来的校庆晚会,召集各系宣传骨干开会。霍佳佳因为是美术系的画画主力,被辅导员点名必须参加。会议地点在综合楼的多功能厅。当她踩着点推门进去时,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她习惯性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刚放下帆布袋——
多功能厅另一侧的门被推开。
凌然走了进来。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修长,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他身后跟着物理系学生会的副主席,正低声和他说着什么。凌然微微颔首,目光淡漠地扫过会议室全场。
霍佳佳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想立刻抓起包冲出会议室!但所有人都坐定了,此刻离席太过显眼。她只能拼命压低身体,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椅子里,同时手忙脚乱地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密封塑料盒——里面是她新买的浓缩薄荷膏!她飞快地拧开盖子,用手指挖了一大坨,用力抹在两侧太阳穴和鼻孔下方!冰凉刺鼻的薄荷味瞬间冲入鼻腔,霸道地掩盖了她身上其他所有气味。这是她最近发明的“防凌然过敏预警系统”,原理很简单:用更强烈的气味进行物理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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