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外租不到房,裴长映回家住了几天。
一边承受和父亲的琐屑争吵,一边经历高强度的通勤,身体开始吃不消。她被疲惫倦意包裹,上班时,总忍不住犯瞌睡。
新宿舍楼尚未完工,安排的宿舍泡水。
见过几面的孟青尧,成了当下的唯一选择。
教职工大会后,裴长映很不好意思地拦停孟青尧。她想起自己信誓旦旦说不回来,这才几天就回心转意。
脸上烧灼一片,火辣辣地疼。
“可能,我得打扰孟老师一段时间了。”
事态按照设想的轨迹发展,孟青尧心里高兴,面上却表现得稀松平常,仿佛不在意,“我已经整理好了卧室,你随时可以搬过来。”
心里同频所说,却是另一句话。
我为之欣喜的,从来不是打扰。
教师宿舍是一室一厅的里外屋格局,裴长映十分拘谨,刚跟着孟青尧进了宿舍,便被响起的叫声吓了一跳。
“救命啊,我变成鹦鹉啦——”
这叫声听得她眼皮直跳,目光游移,穿过摆了鲜花的客厅餐桌,在门后看到了一只淡蓝皮手养鹦鹉,正歪头探脑地叽喳叫唤。
孟青尧把行李箱归置到角落,安慰她:“别害怕,它见谁都这样叫,习惯就好。”
推开卧室门,裴长映看清后却僵在了原处。
卧室里,竟然放了两张单人床。
才几天过去,孟青尧提前把床买好了?是笃定周围有钱也租不到房,她一定会回来?
“孟老师,你……”她把半截话咽回去。
孟青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哑然,而后温声解释,清凌声音拂在心头。
“我妹妹也在这里上学,周末会过来住几天。”
言外之意,这张床不是专门为她买的。
不长不短的话,和缓了她的焦灼难安。她很怕欠人情,更怕这份人情,来自不算熟络的孟青尧。
“其实,裴医生应该谢我,因为……”孟青尧声音愈低,弯了眉梢,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什么?”裴长映追问。
因为这张床,确实是专门为你买的。
孟青尧的家很近,妹妹周末根本不会过来。她怕把裴长映吓跑,选择了隐瞒,“当然是……谢我愿意收留你啊。”
和半生不熟的人共处一室,总是不适应。
裴长映脱下风衣,把蝴蝶标本搬出来放到书架空处,那只鹦鹉蹦到肩膀上捣乱,勾住细条纹长袖衣领蹭她的脖子,怎么赶都不肯离开。
“它喜欢你,所以愿意亲近你。”
孟青尧在一旁剪鲜花延伸的枝桠,不轻不重地提醒,“你凶一点叫它的名字,它就会飞走了。”
她曲起手指,在桌子上笃笃敲了两下,笑着喊:“小映过来。”
小映?
裴长映目色迟疑,“我在,孟老师怎么……”
话音未落,耳边扑起缓风。
那只鹦鹉叫了两声,飞到孟青尧手边。
裴长映怔住,很快意识到孟青尧是叫鹦鹉。她勾起一缕碎发别在耳后,假装忙碌收拾行李。
她后悔了。
后悔搬过来和孟青尧同住几周。
所幸孟青尧得上课值班,没有在宿舍久待。
收拾完行李,宿舍里只剩下裴长映。她看到鸟笼里摇头晃脑喳叫不停的鹦鹉,学孟青尧叫它。
“你好,小映。”
小鹦鹉撇着脑袋,没搭理她。
她不气馁,又喊了声,小鹦鹉依旧没搭理。
她一瞬间醍醐灌顶。
这只鹦鹉可能不叫“小映”,它听指令飞走,只是因为孟青尧曲手指敲桌子的动作。那是长时间训练出来的肌肉记忆。
孟青尧那声“小映”,真的在叫她。
第一次见面,为什么要亲昵地叫她?
裴长映又一次,陷入了困扰和纠结。往返通勤将精力消耗殆尽,她早早洗了澡,准备补觉。
从宿舍门口一路关灯回来,到了卧室,她猛地想起什么。
抬头,戴眼镜怀疑地数了一遍。
宿舍里装了六个白炽灯,多得离谱。
孟青尧一个人住,装那么多灯干嘛?
由于认床,裴长映睡得很不舒服,但这几天睡眠严重不足,迟来的困意迅速席卷,她还是在安静中陷入了深眠。
她睡得太沉。
孟青尧下自修回来,她也一无所知。
开门声被刻意放轻,孟青尧的影子被声控灯拉得瘦长,湿凉夜风跟着灌入。
她把钥匙轻轻放下,望着客厅里一团黑色,踟蹰几秒最终没开灯,用食指抵住唇,嘘声制止了鹦鹉的叫唤。
裴长映陷于熟睡。
在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中醒来。
趿着拖鞋开灯,才发现孟青尧被她没挪好的餐凳绊倒,重重摔在了地上。她赶忙将人扶起,看着孟青尧手背的擦伤,心里漫上歉疚感。
这种夜晚就算不开灯,视野也是清晰的。
孟青尧怎么会被绊倒呢?
联想起宿舍里多得过分的白炽灯,医生的直觉告诉裴长映,孟青尧的身体不对劲,有不为人知的麻烦问题。
夜里,裴长映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两张单人床中间,只隔了一米半,算不上距离的距离。如果用心点,仔细辨别,还能听到孟青尧浅浅的呼吸。
教职工楼九十五间宿舍,住得满满当当。比起跟其他人同住,比起回家和爸爸争吵,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很多疑团积攒起来,如同砝码加在天秤上,压的裴长映快喘不过气。
为什么她说了初次见面后,孟青尧那样难过?
为什么孟青尧的家离学校那么近,还在宿舍和她挤着住?
为什么孟青尧患有夜盲症,下了自修,却不开灯而是摸黑进来?
没有答案。
凌晨四点多,裴长映还没睡着。
如果人生来就携带一个睡觉开关就好了,只要按下就会瞬间睡过去,在设定好的时间醒来。
心乱极了,忐忑心绪难以抚平。
她听见孟青尧起夜,摸黑往外走。
心里很不是滋味,怕在夜盲症加持下,孟青尧又一次摔倒,她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薄薄的暖光照在两人身上。
孟青尧穿着棉拖停在门口,“我吵醒你了?”
“以后夜里还是开灯吧,不用怕影响我,我带了眼罩过来,就算没有眼罩,我也不怕光的。我只在这住几周,你不用迁就我。”
孟青尧患有夜盲症。
以前,应该是习惯开着灯睡觉的。
她不希望打乱孟青尧的生活节奏,明天,还是出去看看租房信息吧。
胡思乱想个不停,她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醒来时,旁边的床已经空了,被子叠得齐整。
进浴室洗漱,感受着电动牙刷在口腔里震动,她才发现,邓良举把她拉进了两百人的工作大群。
【@存款全都裴光光 裴医生今天有空就去走个班,让学生们认识认识你,以后有什么小伤小病,能及时找对人。握手。】
裴长映本能地要拒绝,她以为当校医只需要每天坐在校医务室,等生病的老师学生找过来,不必她亲力亲为四处跑腿,出去主动社交。
现在一看,好像过于理想化了。
想到自己刚入职,这也不干那也不去,好像有点不太好。她咬住牙刷腾出手来,把“存款全都裴光光”的群昵称改了,回了邓良举的话。
【好的校长,我等会儿就过去。】
洗漱过后,她换了身棕色宽皮夹克和烟灰阔腿裤。怕自己和学生们对视时看得太清会紧张,她把银边半框眼镜摘下来,放回了口袋里。
眼前雾蒙蒙一片,留下为数不多的安全感。
穿过雨后潮湿的校道,她到了教学楼。
湖心镇特教学校有十一个班,短时间内面对这么多学生,因为记忆错乱而社交能力变差的裴长映,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挑战。
走班还算顺利,很快只剩最后一个班级。
教室里好多学生都在悄悄望着裴长映。他们把自己藏起来,偷偷打量这位新来的年轻校医。
裴长映快要被榨干精力,刚准备进11班教室,便和孟青尧迎面相遇。她打了招呼,跟身为11班班主任的孟青尧一起走进教室。
正在擦黑板的聋人学生放下板擦,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朝孟青尧腼腆地笑,吐字不清。
“孟老师,黑板,我擦,夸我。”
聋人的语序表达和普通人不一样,不会用太多形容词,能拼成完整的主谓宾已经很不错了。
裴长映从不戴有色眼镜看这个群体。
比起忽视,差别对待才最伤人自尊。
她正要上讲台自我介绍,刚走了两步,上课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孟青尧眼睛柔波晃荡,弯了嘴角对她笑。
“裴医生坐到后排去吧,上完课你再介绍。”
裴长映“噢”了声,顺从地往后排走。走到一半,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不是很确定地问:“孟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坐到后面去——”
“像学生一样……听你上课?”
“嗯,”孟青尧拿教案敲了敲讲台,几个调皮的哑疾学生安静下来,“裴医生有事要忙的话,就算了吧。”
前面十个班级都是走走过场,进教室没几分钟就出来,并未留下太大的心理压力。
进去听课可就不同了,和那么多陌生面孔呆在一块,裴长映光是想想就起了退意。
她不想留下,也不敢。
可是她确实不忙,无法从善如流地撒谎。
“我……不忙的。”
她泄了气,顶着孟青尧的期待,坐在了某个带着助听器的女生旁边。
糊里糊涂下,成了孟老师的日抛学生。
有一瞬间,她梦回高中时代。
孟青尧是手语老师,上课时,既要说话让盲人哑疾学生听清,又要同时比划手语,照顾患有耳部疾病的学生。动口又动手,消耗的精力是寻常老师的两倍。
一节课四十分钟,裴长映煎熬不已。
后排位置靠窗,桌子上只放了本盲文书籍。她看不懂手语,如坐针毡,只盼着早点下课。没戴眼镜,看不清班级里的几十张面孔,同样的,也看不清孟青尧。
她看着窗外被风雨打落满地的玉兰花,放空了思绪。不知道讲台上认真讲课的孟老师,停顿间隙,目光时而落在她身上。
讲台上的人说了什么,再也听不清。
……
“裴医生?”
无人回应。
“裴医生?”孟青尧又喊。
“到!”裴长映思绪回笼。
她心跳忽而加速,下意识从座位上站起身。
下课铃声持续响着,孟青尧不知何时走到了跟前,曲起食指轻敲了下桌面。她怔了两秒,顺着裴长映的反应改了口。
“我只是想提醒你,下课了。”
她故意拉长尾音,“裴同学。”
周围的学生齐刷刷转过来,裴长映脑袋空白一瞬,想起自己因为走神脱口而出的“到”。
溺了水般呼吸不畅,眼底蒙上羞意。如果不是顾及走班任务还没完成,她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
她后悔了。
不该思想开小差。
不该答应孟青尧后排听课的请求。
“嗯,好的……孟老师。”
在学生们的注视下,在孟青尧的鼓励中,裴长映忍住头皮发麻的感觉走上讲台,把打好的腹稿全部推翻,用最简短的语言介绍了自己。
期间有个哑疾学生一直提问题,裴长映看不懂手语,她脸皮薄,不是第一次在孟青尧面前这样无措了。
孟青尧没取笑她,耐心地解释学生的意思。
学生比划一句,孟青尧就为她翻译一句。
任务收工回校医务室的路上,裴长映脑中飞快转着,思考该以怎样的借口脱身,却见孟青尧停下来,拉长语调喊了声。
“裴——光——光。”
裴长映停住脚步,不敢置信,以为自己听岔了。三十年的人生中,她听过形形色色的称呼。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温和的语气叫她——裴光光。
“孟老师……”
“我也在学校工作大群。”孟青尧弯腰拾起一片梧桐叶,“存款全都裴光光,怎么会取这样可爱的昵称?”
裴长映读研究生时,被朋友怂恿开了家昆虫纪念品店。结果经营不善,苦熬三月后全面告吹,还把存款全部赔光。
她捏了捏鼻梁,“我乱取的。”
“其实,我早就看到这个昵称了。”
“嗯?”裴长映不太理解。她早上才进的工作群,能有多早?
孟青尧在心里默念——
比你以为的时间,还要早很多天,很多年。
孟青尧走到垃圾桶前,把梧桐叶扔了进去。
“我教你学手语吧,裴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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