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玉仪抹去那滴泪,手还未曾拿开,又是一滴落在拇指。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樊循之的泪水确是比自己的要滚烫很多。
她这会儿似乎该问“哭什么”,或是做个安慰,让樊循之知道自己哄人时究竟会说什么话。可前所未有的轻快占据了她全部心神,樊循之的眼泪撼动不了分毫。
“兄长哭什么?”狄玉仪还是问了,带着无意掩盖的促狭,“因高兴还是难过?”
“都不是。”樊循之摇头,他那双眼只滚落几滴泪便作罢,可望向狄玉仪时,仍像有汪洋缩聚其中,“只是有些怕。”
怕她心口的血肉无法因自己而长,更怕它长不出来。
“袅袅放心,过会儿就好。”樊循之不提这些,只按着狄玉仪新搭上来的手不放。
“我没什么好不放心的。”狄玉仪任他握着,“该担心的是兄长才对。我只敢说努力尝试,可不保证孝期一过,立时就会嫁你。”
“没关系,袅袅遵从自己心意,顺其自然就好。”掉落崖壁的惊惧已散,可樊循之依然理不清,他是更不愿回到从前,还是更想去见长出新叶的那天。只知回过神来,他已牢牢攥住狄玉仪的手。
相印的指腹分离片刻,又各自贴上对方手掌的别处肌肤。
“嗯,顺其自然。”狄玉仪语调微微扬起,似赞同,又像质疑,惹得樊循之抬头去看。他见狄玉仪在打量两人交握的双手,以为将人捏疼,遂松了松。
狄玉仪趁此间隙往回收手,樊循之立即便又攥紧,她料到会是如此,却要装着疑惑,“拉钩不是已经结束,兄长怎还不松手?”
樊循之哪里听不出她是有意,他干咳一声,草草应着“就放”,手上却一寸不离。这次狄玉仪没告诫他不要得寸进尺,他便当不知道时辰在走。
樊循之将自己握红了脸,可越牵越不想松手。为图省力,交握的手早搁去两人之间的少许空隙,只一拳距离,因狄玉仪的手占不了什么地方,丝毫不觉局促。
狄玉仪被牵习惯,面上浅淡红云早就没了,偏樊循之像是烧着了似的。她将手贴上去一试,烫得很。虽一触即分,樊循之还是反应很大地瞪眼看她。
“兄长还是先回去冷静些吧。”狄玉仪自觉体贴,“再牵下去,你面皮都得被烫穿了。”
樊循之点头认可,但显然还是不太情愿,又磨磨蹭蹭许久。等终于起身肯走时,他又在院中一步三回头,还要求狄玉仪调转方向,好叫他回头见着的不是背影。
他说了数不清的再见,狄玉仪应了几句,他更起劲。眼见这人又有走回头路的架势,狄玉仪赶紧闭嘴不言,好歹将人送出院门。
她仍在廊下坐了好一会儿,终是没稳住送樊循之时的“淡然”,直笑个不停。笑樊循之傻,也笑自己纵容。偶尔还笑自己不自量力,可转瞬又觉,有些痴念也没什么不好。
便还是笑。
进了院的南明一头雾水,却也跟着开心起来,“看来郡主今日遇见好事了,是樊家小姐来了?”
若告诉南明,来的是樊家公子,也不知她的开心还留不留得住。过会儿再说吧,都开心久些,狄玉仪含糊应着,对人名不置可否,只笑答:“是遇见好事了。”
之后两日,除那个久得过头的牵手,两人再见,竟是无端“生疏”起来。虽也未见得安上个什么新身份,可他们心知肚明,哪里都不一样了。
生疏过了头,便是去金风堂用个饭,也能为谁先坐下谦让一番。
薛灵安摇头叹气,不知这算好进展还是坏进展。她脑中无端闪过句“儿孙自有儿孙福”,赶紧呸掉,怎将自己念老了。察觉狄玉仪关心眼神,她赶紧摆手,“没事没事,玉仪先坐,莫管樊循之。”
也罢,只要樊循之不将人惹哭,就别去瞎操心了。
樊兴南一副恨不能替儿子支招的样子,薛灵安在桌下踢了一脚,让他老实低头吃饭——这是管得住的。也有那管不住的,兴奋两天,已是憋不住了,“玉仪姊姊,你们闹掰了吗?”
薛灵安没来得及说话,狄玉仪这被问的人也没来得及答话,樊循之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急眼了,“樊月瑶!瞎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一边玩儿去。”
“切,充什么大人!”樊月瑶便知自己期待落空。她本决定忍气吞声,独自沉默一会儿还是气不过,“十七了!我马上十七了!”
“年节且有几个月呢。”樊循之嗤道,“这也叫马上?”
虽非马上,却也快了。隔日是十月初一,距樊月瑶除夕前日的生辰,已不足三个月。
寒衣节到了。
狄玉仪不知父母是否会怪她不回平康祭拜。她知道和顺帝不可能让母亲葬在南明,母亲死讯传回后,她入宫求了很久,只求让父亲与母亲合葬。
皇陵瞧着巍峨肃穆,她待在里面,只觉得与父母的距离还不如此时来得更近。
想到这里,她对身边彭大等人道歉,“玉仪因一己之私,让叔伯姨母们连祭拜都无处可去,实在愧疚。”
“嗐!”有人挥手,“真让敬春林葬在南明,我还怕他托梦来,问我怎不让他和长公主葬在一块儿!”
“就是,我还想睡个好觉!”有位叫吴真的姨母将狄玉仪身子往后带,让她离火光远些,又顺势抱住她,轻拍后背,“敬春林若见你的衣角也被烧过去,又得拖个梦来。”
“牌位在,心意在,便不差那一具躯壳。”她说,“玉仪……袅袅也不用自责,他们巴不得你再不回平康呢。”
“哎呦,我就说,听樊循之那小子‘袅袅’长、‘袅袅’短时,虽吵闹,但很是舒心!”吴真奇道,“怎么回事,敬春林叫着,倒没让人听出这般效用。”
狄玉仪一时没看出她是真心疑惑还是在打趣,想起两人这几日状态,那阵不自在又泛了出来。她只好也装不懂,让吴真模仿父亲在他们面前时,是如何喊自己的。
她听着吴真一时一个样子的“袅袅”,忍不住在心中说:父亲、母亲,袅袅大约已找到,可同在你们身边一般随性度日的所在了。
乳娘和南明很好,南明众人很好,樊循之也很好。狄玉仪默念着,让他们放心。衣物、鞋靴焚烧的火光扑闪一下,似在回应,父亲母亲在托火光告诉狄玉仪:知晓了,安心了。
待燃尽盆内所有,火光不再,只剩灰烬,狄玉仪确认他们可安稳度过地底寒冬,才同众人一起往金风堂去。
尚未绕过影壁,忽听院外南明又怒又急的声音传来,“都说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他们加快脚步,走出院门,发现萍水庄外,南明正与个牵马的黑衣劲装男子对峙。无论南明如何质问,他都语气平平,“在下已出示过令牌,此行乃为太子殿下办事,还请姑娘不要再拦。”
“我呸,谁知你令牌是真的假的?”南明更气,当谁没见过太子似的?他身边根本没有这号人!“你要这么说,我还是为陛下办事的!”
男子丝毫未被南明影响,仍是机敏留意着周遭动静,狄玉仪等人还没踏出门槛,他已看了过来。
狄玉仪很不喜那不似真人、训练有素的机警。她眉心一皱,先安抚南明,才朝那男子道:“久未相见,可是殿下身边的祥平?”
“郡主记错了,您见过的是卑职的兄长。卑职是祥安。”祥安拱手回答,不说太子找她何事,先提出要求,“敢问郡主,是否方便进院?殿下所托之事不可马虎。”
“自然。”狄玉仪冷静颔首,“请。”
南明疑惑不已,还是听了狄玉仪的,引他先行。她没见过祥安,更不知祥平又是哪个,在她印象里,太子身边从没出现过这般孔武有力的人。
狄玉仪见过祥平,但也是今日才知,她见过的只是双生子之中的一位。祥平同眼前板正走进萍水庄的人,几乎没有分别。不止因为样貌,还因行事作风。
她见到祥平是个意外,至少他们都将其当做意外。
那日狄珩启不知抽的什么风,跑来长公主府,非得拉着自己在宫外闲逛。逛也不去热闹地方,专捡着少有人至的偏街小巷。
狄玉仪从未专程逛过平康城,走至不知第几条喊不出名字的街巷时,天色渐暗。他终于消停,说句“没意思”,正打算回宫,忽又停住脚步。
他或许听到了长刀破风之声,但狄玉仪未曾听见,她只听见刀剑相碰时,狄珩启骤然愉悦起来的语调,他说:“来了。”
好像闲逛一天就只等此刻。
刀是刺客的刀,剑便是祥平的。两者锋刃皆是锐利无边,它们在狄珩启身后五六尺时便已停下,狄玉仪偏头去看,狄珩启却对这距离很不满意。
“祥平。”狄珩启不曾去看身后景象,“太近了,没见郡主都受惊了?”
“是。”祥平如今日的祥安一样,语气平平地道歉,“没有下回了。”
可狄玉仪怎么看都觉得,狄珩启真正想说的是:还不够近。
兵戈相接的动静短到近乎没有,□□被贯穿时更是只有沉闷一声,狄玉仪甚至没听见有人喊叫。她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往下扫视,只牢牢记住了祥平的长相。
狄珩启无事发生一般,送狄玉仪回了长公主府。第二日朝上,和顺帝诏立他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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