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下注下注。”
“这次我压大!”
“我压小,就不信今天能这么背!”
“压小!”
“大!大!大!”
喧闹叫嚷声此起彼伏,几个打着赤膊的彪形大汉直挺挺矗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并不显眼却又不容忽视。赌徒们的眼睛饿狼般死死盯着庄家手中罩着骰子的竹木筛盅,在旁边一桌的欢呼声和叫骂声中筛盅落桌,缓缓揭起后两个骰子一个点数是二,另一个是四。
刚才邻桌的声音又复制到了这桌,不过贺晚没欢呼,也没破口大骂,只是将自己桌前的赌注推到了桌子中央。
“所以你的法制教育里是没有‘赌’这个字吗?”左忘扶额,看着桌上白花花的碎银和铜板,觉得心口疼,“可你这赌运也不怎么样啊,单双、全骰、赌桌,还有现在的大小,你从进来到现在,好像就没赌赢过,哪怕一次。”
“这赌运得天时地利人和,肯定是今天天气不好,地点不对!”
“可你花的是我的银子。”
贺晚:“……”
“钱财乃身外之物,左大人怎么如此看不开呢。好了好了,我回冥界还你还不行吗。”
左忘不耐烦地抱着胳膊,觉得这地方明明没有现代的香烟,却凭空生出一种现代赌场会有的烟雾缭绕的感觉。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自己走了。”
“走走走,立马走。”贺晚嘴上说的利落,脚下步子也利落,不带半分犹豫。
倒是旁边一个络腮胡的男子不乐意了,之前观察了几局后,他发现这两位不知哪家的公子许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赌运那叫一个背。其实准确来说是一位,因为玄色衣衫的那位公子自始至终就没上过赌桌,只是在旁边看着。
所以后面几局他都是等那位绯色外袍的公子压完注后,再反着压注,果然次次赢钱。如果照这么赌一晚上,他定能赚的盆满钵满,说不定都能在城郊买个一进的小院子了。
这会儿看着贵人要走,他都顾不上收银子了,急急忙忙跟上去,“两位公子,不再玩会?这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后面赌运就好了呢。”
当然,他可不希望这位的赌运能翻盘。
“不了,及时行乐,也得有个度。不然,有人会不高兴的。”那绯色衣衫的公子摆摆手,然后快步奔向门口等他的另一位公子。
络腮胡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赌桌前,打算趁着刚才的气运再玩几局。
他们出了赌场时,外边夕阳已然落尽,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街市两边的灯却全亮了。
各式的灯笼外糊着五彩的布或是轻薄的纸,映的街上路面都是斑斓的。
街对面飘来一阵很浓郁的香味,萦绕在鼻尖,让人迈不开腿。
“怎么,左大人想吃羊肉汤?那我们过去吧。”
左忘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拉到了对面店里,这家店生意很好,他们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一桌的客人吃完离开,这才有了位置坐下。
“两碗羊肉粉丝汤,一打胡饼,再挑你们店招牌小菜上两个。”贺晚打发完店里小二,轻轻夺过左忘手里的茶杯,“别喝茶了,茶喝饱了,待会的汤怎么办?”
左忘任由手里的茶杯被夺走,“你怎么感觉在这个魇界里轻车熟路的?”
“说不定是某个前世的记忆,深藏在灵魂深处,进了这个朝代相符的魇界,唤起了一部分记忆。”
“你真的相信前世今生,轮回转世?”
“以前不信的,跟着你在茶馆喝茶吃酒,那里的话本子听多了,有点信了。”
小二端着托盘走过来,在桌子上放下两碗汤和两碟小菜,“二位稍等,饼正在烙,很快就出锅了。”
贺晚从桌上竹筒里取出筷子,递给左忘一双,“那左大人信吗?”
“信,也不信。信魂灵过了奈何桥,就能入轮回,重新投胎到凡间。不信一个人能有前世今生,因果报应。一个人就算转世投胎,那也会是一个新的皮囊和灵魂,不再是原本那个人了。”
“不再是原本那个人了,”贺晚无声地勾起一抹笑,“有些人可不这么想。”
冒着热气的胡饼被端了上来,饼烙的两面微焦,上面细细撒着一层白芝麻。羊肉汤被熬的雪白浓郁,水脂交融,翠绿的碎葱段和烂而不柴的肉浮出汤面,鲜味裹着热气扑面而来。
蒸腾的热气中,一只手伸了过来,然后,左忘的碗里就多了几块掰碎的胡饼。
“左大人,快尝尝,胡饼泡到汤中,吸满汤汁,人间美味。”
左忘也不推辞,在汤中夹起一块碎饼,饼上还沾了一小段葱,但他并不讨厌吃葱,就这么在贺晚噙着笑的注视下送进了嘴里。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
“嗯。”左忘点点头。
贺晚又往左忘碗里和自己碗里分别掰了几块饼,欢天喜地的舀了勺汤喝了,“真鲜啊——”
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了,天幕上点缀着几颗稀稀疏疏的星子,饶是这样,左忘还是抬头看了很久,冥界的天上可没有星星。
“喜欢啊?”贺晚突然出声。
“喜欢。”
“快了。”贺晚看着星带横贯苍穹,眼眸中闪过几丝晦暗,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
“嗯?你说什么?”
是真的没听清。
“没什么。走吧,那边有灯会。”
“公子,买花灯吗,不买花灯也行,面具买吗,糖葫芦,糖葫芦,买一根吧——”戴着兔子面具的摊主可能见他们俩是有钱人,而贺晚又一脸游戏人间的模样,于是急切的推销自己的东西。
摊主是个身形墩胖的中年男子,面具遮不住他的大脸盘,两边脸颊的肉露了出来,憨厚中透着几分精明。而他的摊位上的东西——可谓琳琅满目,吃的喝的玩的什么都涉及一点。
“公子,实在不行你买个平安符吧,保佑你和这位公子平安顺遂。”
贺晚扫了一眼小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老板,你这还真是什么都卖啊。”
“那是那是”,摊主觉得有希望,立马换上更加谄媚的笑容,尽管隔着面具只能看到他眯起的眼睛,“公子想要什么,我这儿上至天文历法古籍,下至绝版话本,还有环珮朱钗,符纸朱砂,花灯面具,玄真观的平安符,灵辰寺的上上签,城隍庙的——”
“等等等等,上上签这种东西还能买?你这不成心坑人吗?你那平安符能管用吗,你还让我买。”
“哎,公子你这话就不对了,凡事都讲究个因果循环,事在人为,佛法中讲凡尘——”
“一个平安符。”一块发亮的碎银被掷在了杂乱的小摊上。
摊主抬头发现那玄色衣衫的公子声音沉稳,脸上却隐约带着几分愠色,压倒性的气势之下,摊主收银子的手都不利索了。
“还不走?等着和他聊五行八卦天文历法吗?”左忘接过摊主颤颤巍巍递过来的平安符,然后又丢给贺晚。
“走走走。哎,左大人——”
左忘回过头,只见一张青面獠牙的脸突然凑了上来。
接下来的故事发展走向并没有像贺晚预想的那样,左忘既没有被突如其来的鬼面逼的后退,也没有失态的叫出声,而是俯身向前,看着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轻声说道:“你知不知道,冥界有个习俗,生前情缘坎坷的魂灵会戴水暝鸟的面具过奈何桥,祈求来世情途顺遂,可你戴的这副是火暝鸟,寓意刚好相反。”
贺晚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具翻过来看,“你别框我,这分明就是一张地府恶鬼的鬼面,哪是什么火暝鸟。”
左忘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你又没见过火暝鸟,怎么知道它不长这样?你现在还是想想回冥界后怎么找副水暝鸟的面具消灾吧。”
朗月高悬,酒楼纸窗上倒影着觥筹交错,胡饼店热气蒸腾,十里长街的花灯中,绯色与玄色并排走着,影子投到地上,歪歪斜斜延伸的很长。
***
幽冥谷。
“师父,师父——”唐眠掐着嗓子在后面喊。
左忘收回要迈出门槛的脚,转过身:“你怎么醒了?”
“下午就醒了,躺了三天了也该醒了,”唐眠抓了抓头发,“下午醒来找你没找见,连贺晚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刚才听见你回来了,就出来看看,师父这是又要出去?不睡一会吗?师父怎么和贺晚一起回来?他刚才好像一副很困的样子,在我头顶拍了一下就回房间了,师父,他拍我头!”
“我去——不睡了——我们是——你找我干什么?”
唐眠估计是昏了三天没说话,这会儿全都要补上,左忘根本插不上话回答他那些问题。
“就习惯性找找……”
左忘刚要转身,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上次摔碎的骨牌还在吗?”
“在,有什么——”
“拿给我。”
“哦。”
唐眠迈着小碎步从他乱得不堪入目的房间里翻出了那副骨牌,“师父,你要这副骨牌干什么?”
左忘嘴角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替你讨个说法。”
“啊?”
“没什么事回去待着,药在厨房,砂锅在靠门的柜子最下一层面,自己煎了喝。”
“哎——师父,缘因阁下午派人来找你。”
左忘停下脚步,“说什么事了吗?”
“没说,只说他是司书鬼大人派来的。还给了张字条。”
左忘接过那张被唐眠蹂躏的皱皱巴巴的纸条,打开,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无”。
明明只有一个字,他却盯着看了很久。
过了半晌,他抬头看了眼天,将纸条重新折起,“知道了,回去喝药去。拿砂锅的时候,上楼小点声。”
“啊?可……哦。”唐眠眨巴眨巴眼睛,在左忘冰冷的注视下抿嘴转身迈开步子去煎药。
***
子时,鬼市。
阴冷的风吹散了一小块浓雾,露出长长的街巷,黑暗里,大红灯笼在风卷过时纹丝不动,可里面的烛火却摇摆跳跃起来,明灭交替。
戴着鬼面的百鬼游荡在这四通八达的街巷中,找寻着自己的目标。
鬼市白天销声匿迹,晚上过了子时才会在大雾中显现出真实面目。而鬼市的店铺位置会在大雾中一晚一变,能不能找到全凭缘分。
而左忘今晚貌似和长秋堂有缘。
门匾上,龙飞凤舞写着“长秋堂”三个大字,还用金丝框了边。
左忘踏进店门,“门匾上的字不错。”
穿着彩色碎布广袖衫袍外罩五色大氅的老板看清来人,挥手让店里伙计闪开,“哎呦,左大人,稀客啊。”
“是稀客还是常客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这长秋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可找了不止一次,也算是今晚运气好,才有幸踏进你这店门。不然,我都怀疑你是故意躲着我了。”
醴禁鬼愣了一下,心想这万年冰山祖宗今天是怎么了,竟然开起玩笑来了。
“哎呦呦,瞧您这话说的,我躲您干什么啊?上赶着请您来我这小店还差不多。”
左忘从外套兜里掏出冰柱般雪白的骨牌,放到桌子上,磕出清脆的响声,“你卖给我徒弟的这副骨牌可不怎么货真价实。”
醴禁鬼看着桌上碎成两段的骨牌,头顶冷气噌噌往外冒,“哎呦,这怎么碎成两截了,天地良心,我卖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全乎的一整支啊,这个这个……售后可不退不换啊。”
“我知道你卖的时候好好的,这是我徒弟自己摔的。”
醴禁鬼闻言抚着心口,“那左大人这不……”
……存心找茬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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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水暝鸟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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