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风带着梅雨未散的潮意。太极宫中灯火渐暗,殿外的梧桐在风中婆娑,细雨如丝,洒落在丹墀玉阶上。我走后李世民在长孙皇后的病榻旁守了一整夜。
清晨,宫中弥漫着药香。太医们鱼贯而出,行礼退下。李世民坐在榻前,他目光定定落在她素白的面庞上,仿佛生怕轻轻一眨眼,她就真的离去。
心底的悲痛像潮水般涌来,却被理智压抑,唯有呼吸间的颤动出卖了他内心的震荡。
六月己卯深夜,榻上,长孙皇后半倚着锦枕,脸色雪白如纸,眉眼间依稀还有往日温婉的神色。
“陛下,”她轻声开口,声音微弱,却依旧稳然,“这几日您日理万机,何必夜夜守在臣妾身旁。陛下还是去歇歇吧。”
李世民摇头不语,只将药盏递到她唇边。她接过,浅啜一口,微微咳嗽。屋内的帘帐轻轻晃动,烛火在风中一闪一灭。
“皇后,你总是这样无私。”他苦笑。
她轻轻回以一笑,声音温和却坚定:“陛下言重了。为人臣妾,不过是尽本分而已。陛下有心,妾自当辅之,以成大事。”长孙皇后轻声咳了两下,唇边一抹血色极淡。她用帕拭去,若无其事。
李世民脑海中闪过二十多年来的每一幕:并肩处理政务的日子、夜深共语的瞬间、她微笑时的温润目光……
每一幅画面都像针一般刺入心底,让他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陛下,”长孙皇后缓缓说道,“臣妾这一生,所求不多。愿陛下节用厚德,不忘百姓之苦,慎刑恤民,宽政爱人。还有……若臣妾不在,望您常记旧人,常思初心。”
她又轻轻一顿,目光似在窗外的夜色中追寻什么:“承乾性急,然心地不坏;青雀好学,当让他富贵安宁,治儿性情仁厚,陛下要多加抚慰,几位公主皆聪慧可爱,还望陛下勿令她们因妾之逝而悲久。宫中众人,亦是多年相随,请陛下待之以恩。”
说到此处,她神色渐缓,似已力竭,却仍微微一笑:“陛下,葬礼从简,不设厚冢。以山为陵,令我安息其间,听风伴松,不负清平之愿。此生已足,唯愿陛下珍重,天下长安。”
李世民心头一震,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微颤:“卿何出此言?太医尚言可愈,朕怎容你言此!”
她只是笑,目光柔和,似有光在眼底浮动。
“陛下,生死原有定数。臣妾能与你并肩二十三年,已是天恩。若有来世,仍愿与君共守此江山。”
她的手微微垂下,目光却仍停在李世民脸上,似要将他最后的模样深深印入心底。
——那一刻,外头的雨忽止。钟鼓声遥遥传来,宫中万籁俱寂。
“皇后——!”李世民俯身呼唤,声音几乎碎裂。
侍女们跪倒一片,哭声满殿。
烛火熄灭。长安的夜,漫长如梦。
那夜,长孙皇后薨于立政殿。宫中哀声如潮,钟鼓停鸣。李世民悲痛过度,三日不朝,不食不语。
那夜,我在安国府内诵经,窗外天光微白,檐角垂着一串未融的露。忽闻急报传来——
“立政殿传出噩耗,皇后娘娘薨矣。”
我手中那卷《心经》忽然滑落,散作一地。
空气仿佛凝滞。
我只觉耳畔一阵嗡鸣,连呼吸都成了一种痛。
良久,我缓缓俯身,一页一页拾起那经文,指尖都在发抖。
那一瞬间,我才忽然明白——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位温柔的长孙皇后,再也没有那个在春日檐下同我谈经论史、轻笑如风的女子。
我跪在佛前,手中持念珠,轻声诵道:
“愿娘娘往生极乐,无忧无恼,离苦得安。”
声音一遍遍低缓,直到泪珠濡湿衣袖。
宫中传来丧钟三十六响,声声入骨。
我立于安国府檐下,望见远处皇城上空飘起的白烟,那是为皇后升灵而燃的引魂香。风自北来,卷着冷意,将那缕白烟一点点带入云中。
立政殿内,东宫太子李承乾悲恸失声,晋王李治年幼,被人抱着伏在榻前哭喊。晋阳公主亦泪湿罗衣,连一向沉静的高阳公主,也失了声色。六宫内外皆披素衣,妃嫔、宫人齐跪于立政殿外,昼夜哭泣。
李世民遵皇后遗愿,以“节俭为德”,命以山为陵,不起高冢,不设厚葬,丧仪从简,却尽礼制之庄重。
丧仪过后,太医奉诏侍诊,皆言陛下忧思过重,若再如此,恐伤龙体。
群臣焦虑,房玄龄、李靖、魏征等连上数表,请陛下“以社稷为重,以万民为念”。李世民方才勉强披衣出殿,登御座时神色苍白,目中似蒙雾色。
朝毕,他未言一语,独自返回立政殿。那殿曾是皇后病榻所在,如今空空如也。侍从不敢近,只远远听见杯盏碎裂之声。
我闻讯后,心中不安。彻夜未眠,思及皇后临终之托——“若他日陛下忧国伤神,请你劝他记得初心”——泪湿衣襟。
翌日拂晓,宫开,晨钟未歇。
我命人备表,遣内侍呈进太极宫,字字恭谨:
“臣女闻陛下忧劳成疾,敢请一见。非为国事,只为皇后遗命,愿以微言宽陛下心。”
立政殿中仍弥漫着浅浅的药香与檀烟。帘幕半卷,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的金砖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李世民独坐榻前,身披深青色便服,鬓发微乱。案上摊着他亲笔写就的诔文,笔锋凌厉而沉痛,纸页处处泪痕。
他听见帘外有动静,抬头时目光微滞——那一瞬,他仿佛在光影中看见了长孙皇后的影子,随后才慢慢辨出,那是舒涵。
“陛下。”我轻声行礼,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李世民只是看着我,许久,才缓缓道:“你……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未曾有过的疲惫与破碎。
我走上前一步,见案几旁堆着未干的诔文草稿——每一卷上都有浓重的墨迹与泪痕。榻前的御医与侍从远远伏着,不敢出声。整个殿内,只余烛火轻跳的声音。
我低声道:“陛下,皇后泉下有知,必不愿见您如此。”
他怔了怔,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是要从我的眼中找寻一种可以让他喘息的平静。
“她走之后,这宫里空了。”他喃喃道,“连风都不像从前。”
我心口一紧。
他不再是那个气度万丈的天可汗,而只是一个失去挚爱的男人。
他又缓缓起身,步至窗前,望向远处未散的朝雾。
“皇后遗言希望以山为陵,如今我遣使择陵地,山色虽好,却觉万物无色。”
我沉默良久,才轻声道:“臣记得皇后娘娘曾说——‘愿陛下慎政恤民,常思初心。’臣此来,并非劝陛下节哀,只愿陛下记得她所信之事。”
李世民没有答,长久地看着窗外。过了许久,他轻声道:
“舒涵,我以为我能制天下,却原来连一个人的命都留不住。”
那一刻,我只觉心底一阵酸痛。于是轻声道:“陛下能守天下,已是天命;而皇后之心,陛下能记住,便是她的不朽。”
殿外的风掠过檐铃,叮当作响,似有一声远去的叹息。
李世民转过身,看了我一眼,那一瞬,他眼中有泪,却也有久违的清明。
“你说得是。”他低声道,“她希望我记初心——那便是为天下之心,不为己。”
他重新拾起那卷诔文,提笔落下。
笔锋虽微颤,却比先前稳了许多。
我静静立于一旁,望着那一行字在灯下生辉——
“皇后长孙氏,德范天下,虽殒犹存……”
那一夜,立政殿外风声渐止,晨光微启。
我知道,他终于走出了那一场无法言说的悲痛。
自皇后去世后,李世民未再入后宫,夜里一个人宿在咸安宫或者含光殿。
未立新后,亦无人管理后宫。后宫之中,流言四起。
一日,韦氏召众妃齐坐,她轻拈一盏温酒,笑意盈盈却藏着探问:“皇后薨后,陛下竟真能守这般清寂。不曾召见任何人,倒叫人看不透了。”
阴氏端坐上首,语调却带一分权衡:“皇后在日,陛下心系政事,后宫皆循旧章;皇后不在,陛下反更冷淡。也罢,这正是她一贯的教诲——‘不以色动君心’。”
燕德妃稳重温声:“娘娘言是。陛下素性多情而自律,怕是仍思皇后恩德。若贸然有人进言劝幸,反惹忌讳。”
韦氏轻叹:“可后宫女子,皆为侍君而来。陛下不临,日月空过,又有几人能真心无怨?”
此话一出,几人沉默。
杨氏放下茶盏,声音淡淡:“或许,陛下只是不愿再看见与她相似的人罢。立政殿那几株海棠,据说他命人每日打扫,连落花也不许践踏。”
宫外,自皇后薨后,长安的风似乎也冷了几分。
街巷间的百姓仍照常买卖,依旧花开花落,只是宫中那一抹雍容的温润,再无人提起。
自那次入宫请见后我亦再未入宫,我知道此刻若我与李世民走得过近必然引来群臣猜测,如今皇后已经不在了,没有人会暗暗相护。
安国府中,兄长的两个孩子一直伴我左右。
贺逻鹘今年十三,身量已高,眉眼间渐露少年英气;苏鲁娜十岁,笑起来仍像草原的春花,明亮而干净。
他们见我自皇后病重以来日渐消瘦,常常背地里商量着如何逗我欢笑。
那一日,我在院中翻看旧信,苏鲁娜悄悄拉着我的袖子,小声说:“姑母,娘娘若在天上,也不愿你日日愁苦。”
我怔了怔,抬眼看见他们站在日光下,暗暗想到,是啊,我也该振作起来了。
不久后,我在宣阳坊外租下一处旧宅,修葺三间书舍,亲手题上匾额——
“胡汉私塾”。
收的学生既有中原士子,也有西域子弟;胡语与唐言并授,诗书与兵法同讲。
我教他们《论语》《春秋》,也教他们草原的风、胡地的诗。
贺逻鹘在院中指点同窗骑射,苏鲁娜帮我磨墨、理书。
每当午后日影斜长,孩童们的读书声与笑声交织,我常会停下笔,看那一片生气盎然的景象,心中忽觉安宁。
我明白了——
人生的意义,不只是与帝王共谋天下,
也可以是,在这静好的岁月里,
教几个孩子识字、懂礼、明义。
有邻人来访,说:“夫人此举,真是和合之意。”
我只是笑:“胡与汉,本是一家。”
有一日,李世民在咸安宫夜读奏折,忽然看到户部报上记载——宣阳坊新开“胡汉私塾”,教师为安国夫人。
他轻抚案头玉盏,眉间微蹙,又似轻叹。
半晌,他未作声,只是静静注视烛火,仿佛透过火光,看见长安城里那片小院中,书声朗朗、少年笑语盈盈的景象。
他没有召人入宫,也没有派人过问。
只是那一刻,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欣慰——
她没有入宫看他,却在长安开辟了属于自己的天地,也让那片草原的血脉与汉地的文化在这座城中悄然交融。
烛影摇曳,夜风轻过宫门,往事与如今,安静地交错在彼此心里。
贞观十年冬,山风冷冽,昭陵上覆着薄雪。
李世民独自登临新建的望台,眺望山下的宫殿与城郭,目光深远,却透着无尽的孤寂。
他手中捧着一盏未熄的灯烛,仿佛凭灯火能照亮已逝的她。
魏征缓步而来,轻声说道:“陛下,皇后生前所望,不在高台,而在江山与百姓安乐。”
李世民握紧灯盏,喃喃自语:“若她尚在,必会笑我痴心妄念。”
魏征微微低头:“陛下若念,可将哀思化作政务之力,让百姓受益,方不负皇后。”
风吹雪花,落在望台石阶上,像是细碎的思念。
李世民凝视远方,心中百转千回,最终目光定格,伸手一挥:“拆掉吧。”
长安城外,群山起伏,唐高祖李渊安息献陵,长孙皇后已长眠昭陵。宫殿虽空,悲痛渐远,然而历史的光影未曾消散。浮光掠影之间,是那重山的庄严,是彩云下的新生。往昔虽逝,未来仍在;心怀哀思的人,终将在长安的晨光里,见到希望初升。
* 本章史料说明:《旧唐书·长孙皇后传》:
皇后薨,帝哀恸,辍朝数日,不御膳,群臣上表请视朝。
《资治通鉴·卷一九四》记载:
“(贞观十年)六月,皇后长孙氏薨于立政殿。上深伤悼,辍朝数日,不听政。”
*此文多处按照逻辑都应该把“皇后”改成长孙皇后的闺名,但是由于史料未记载长孙皇后名字,作者本人我又非常敬仰长孙皇后,不想随意杜撰,于是全文未写长孙皇后闺名,请读者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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