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一年正月,往岁此时,长安城灯火万盏,百官朝贺,宫中张灯结彩,皇后亲命六宫制花宴、赐百官良酿。
而今年,宫灯虽挂,光影却寥落。太极宫深处,檐铃空响,风声比往年更冷几分。
皇后薨后,六宫无主。
太极宫的晨钟依旧按时响起,掌灯、膳食、织造、典御等事务,皆由“六尚”“六司”“六典”依旧循章办理。只是,凡牵涉封赏、进退、册录者,皆须“呈御览”后方可施行。
李世民自皇后崩逝后,未再过其他妃嫔殿内一步。
六尚奉奏之疏,多积于案,不得批复。偶有旨意,也多由中书舍人转达,语简意冷,无可揣摩。
于是,后宫众人皆惴惴。
有人暗叹:“六宫之中,今惟陛下独掌——却又最不见陛下。”
御花园内,几位嫔妃低声议论。
韦氏叹息:“往岁此时,宫中备灯十万,皇后命我等同制花宴。如今灯节将至,却连禁中彩线也无人裁。”
燕德妃低声道:“皇后在日,凡事分明;如今虽有六尚、六司,然无一人敢断。陛下既不理后宫,又不委旁人,宫中之政,便似一池静水。”
杨妃缓缓开口:“静水之下,最易藏涡。诸位且安分罢,陛下心如镜,不容人妄动。”
韦妃却轻笑,语气微讥:“杨妃娘娘说得是,只是——镜若久蒙尘,终也要人拭。”
话音一落,众人皆静。
窗外风起,吹动帘影。宫墙外的金吾卫正在更鼓,钟声悠然。
无人再语,只余心思暗流。
长安的冬天迟迟未散。
城东的柳枝尚枯,宫墙外却早有报春的花贩沿街叫卖。街角的风吹动幔帘,带来一丝冷香。
我正倚窗研墨,忽听侍从低声道:“夫人,宫中传出消息——正月朝贺已毕,陛下未入后宫,六宫众人议论纷纷。”
我手中笔尖一顿,墨滴落在纸上,化成一朵散开的乌梅。
“未入后宫?”我轻声复了一句。
“是。”侍从俯首,“听说诸司事皆循旧制行之,无人主事。几位后妃各自安分,却也各怀心思。”
窗外的风吹起檐铃,发出清脆一响。
我望着那一线风雪,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难言的叹息。
“贞观十一年了。”我轻声自语,“陛下这般压抑,终非长久。”
侍从不敢作声,只退后一步。
我缓缓卷起案上的旧笺,那是长孙皇后生前留下的手札。纸已微黄,字迹依旧温润。
——“愿陛下慎政恤民,常思初心。”
我指尖轻触那几字,心中一阵恍惚。
她走了半年,宫中已无人能制衡帝心。天下虽稳,宫闱却乱;外朝虽明,内廷将暗。
我合上信笺,目光微垂,语气极轻:
“若后宫无主,便该有人,提醒他该回头看看人间。”
晨光初启,宫中尚笼着一层薄雾。积雪未化,白霜沿着丹陛的石纹蜿蜒,寒意透骨。
内侍们轻步行走,不敢发出声响。自长孙皇后薨后,宫中素来静肃。如今虽已过年,太极宫依旧寒如深冬。
甘露殿外侍卫轻叩殿门,低声启奏:
“陛下,安国夫人奉旨入宫议事,已至殿外。”
李世民沉默良久,才淡淡道:“宣。”
我步履稳而不急,行礼如常。
那一刻,光影从我肩头掠过,照在金砖上,
仿佛时间在二人之间铺开一道无形的河。
“臣女叩见陛下。”
“平身。”
语气平静,无波无澜,听不出半分昔日的情意。
我缓缓起身,语声低柔却坚定:“臣来,只因见陛下数月未入后宫,群臣虽不敢言,然内外皆忧。皇后已逝,然六宫未空——宫人、典司、六尚之职,皆待旨而行。陛下若长久不理,必有流言。”
李世民沉默良久,眼中光影闪烁。
“流言?”他冷笑一声,“朕心在国,在政——可天下偏要问朕‘何时幸谁’。卿且说,这算什么?”
我垂眸,语气更轻:“算‘人心’。”
他抬头看我。那一瞬,殿中寂静如水。
我继续说道:“陛下若真怀念皇后娘娘,应知她在时最重节度、最忌空位。您不理后宫,虽为清心,却让天下不安。此举,既负皇后,也累己心。”
他目光深沉,似被这句话击中,握笔的手微微发颤。
“朕若让你管理六宫,你可愿意?”
我微怔,抬眸,心中起了涟漪。
“陛下,”我低声道,“臣虽蒙恩封安国夫人,然毕竟出身异域,位非嫔御。若由臣理后宫,恐难服众。”
李世民静静看着我,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
“服不服众,朕自有法。”他语气平静,“当年你佐皇后整礼仪、调章度,未曾越制。如今六宫无人,本是权宜之事。况且——”
他顿了顿,语气轻了一分:“皇后生前,亦信任于你。”
殿中寂静。烛火轻晃,香烟袅袅,似有无形之气在空气中流动。
我久久未语。
此举非宠非恩,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他信我,不为情,而为心安。
“陛下,”我跪下,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坚决,“臣有一请。”
李世民回头,眉宇微蹙:“你要什么?”
我抬起头,眸光清亮如水:“臣愿奉命,暗中协理后宫之事;但臣有一愿——请陛下勿将臣之名记入史册。”
李世民微怔,似不敢信。
“为何?”他缓缓问道,声音压得极低。
我垂首,神色安静:“臣本异域之人,得以留居中原,蒙陛下信任,已是恩深似海。后宫之务,不过内理,不足传世。若史官记载,恐惹流言。臣不求功,不求名,只愿六宫安稳,皇心无忧。”
我顿了顿,又轻轻一笑:“若真有功,留在
史中也会被人误读;若能无名而立,则功德更长。”
李世民静静望着我,良久无言。
窗外雪声愈急,他的手仍停在案上,指尖压着那未书的竹简。
“舒涵,”他终于低声说道,“你知朕向来惜才。史官所书,不止为一人留名,更是为天下明德。你若无名,后世岂知此一段平安是谁所护?”
我微微一笑,眼神温柔却笃定:“臣不求后世识我名,只求今朝识我心。”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后,他缓缓放下笔,叹息一声:“好。朕不载你名。”
又低声补了一句,“但史册之外,朕自会记得。”
那一刻,我叩首于地,口中说着“臣谢陛下成全”。
然而心底却清楚——自此之后,我再无退路。
长孙皇后曾言,后宫之稳,乃天下之基。
我如今虽无名,却接下了她留下的那一部分天下。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太子渐失宠,魏王锋芒初露;
朝中老臣渐退,长孙无忌权重如山;
我若插手,便会被卷入漩涡;
我若袖手,便负她遗托。
——所以,我只能站在风口。
既然要做无名之人,那就连善恶也藏在无名之下。
史书不记我,我便以无名之身,渡一场有名的风波。
每日清晨,我便研读六宫章程、六尚、六典的奏折,仔细勾画宫中规矩与往年运作流程。案上摊开的文卷密密麻麻,每一条律例都可能牵动后宫人心。
我手指轻轻划过条文,低声自语:“凡六宫礼仪、妃嫔进退、宫务分配……皆需明晰,方能无声掌控。”
黄昏时,我将所学整理归纳,按前世的知识绘制宫中各项制度图表,模拟妃嫔与宫人行动轨迹。我明白,自己虽无名,却可以借规则和文书,在不触及权力表面时,暗中掌控局势。
府中侍女轻声问我:“夫人,这些宫中章程为何要详读?”
我目光平静,却不免微微蹙眉:“掌握规矩,便可知后宫风向。若只凭传闻与猜测,怎能安然行事?”我的心底涌起一丝不安——储位之争、暗潮涌动,稍有偏差便可能引来灾祸。
窗外雪花飘落,落在安国府檐角,敲打轻微而清脆。我在烛光下翻阅奏报,手指在案头滑动,像在触摸未来的棋局。
每一个决定、每一条章程,都是为将来可能发生的宫廷风暴布下的暗线。
贞观十一年三月,春风渐暖,长安城内柳丝轻拂,殿前花木初绽。宫中虽无皇后在侧,但六宫的日常渐渐归于平稳,侍女们行走自若,妃嫔低声议论,宫人忙碌而井然有序。
我虽不入宫,却每天派遣宫中亲信将消息传回府中。听闻宫内笑声,心底略感宽慰。
李世民偶尔驾临后宫,只在宫中闲庭走动,与妃嫔寒暄片刻,询问皇子公主起居,却不再留宿。
众妃聚在御花园中,轻声低语。韦氏缓缓道:“皇后娘娘不在,宫中事务谁在打理?看来似乎也不是陛下。”
阴氏轻摇羽扇,凤眼微挑:“韦姐姐此言有理,若陛下亲自掌管,也未免劳神。莫非……有谁被暗中委以重任?”她语气里带着揣测,却不敢直说。
燕氏垂眸,稳重说道:“传言六尚、六司自有分工,宫中大小事务皆有章可循。陛下若真暗中派人,也许是无名无姓,只求后宫秩序,不令朝臣知晓。”
杨氏淡淡抬眸,神色平静:“倒不必多虑。陛下近来偶尔进宫问候众人,虽不留宿,也只作闲聊,倒似渐渐恢复了旧日模样。后宫虽无主,但春光正好,众人安分守礼,也算渐归和谐。”
燕氏垂眸,声音平稳:“传闻陛下已将九皇子李治与晋阳公主接入甘露殿,亲自陪二人读书作息。膝下有双儿女,既慰皇后在天之灵,亦慰陛下孤寂之心。”
韦氏轻轻点头,目光如水:“宫中虽无人主事,但陛下心意未曾缺席。如此,也算众人有所依、心有所慰了。”
春风拂面,花影摇曳,四人的低语在轻风中散开,却暗暗携带着对未来的揣测与期待。宫中秩序虽无显赫掌权者,却也如初春河流般缓缓流淌,平稳而安宁。
贞观十一年七月,长孙皇后已过逝一年,一年来朝堂上群臣多次上奏,请陛下册立新后,以安定后宫秩序。李世民置之不理。
群臣渐渐明白,纵使言辞再恳切,皇帝心意已定。他既不立新后,也不点名指派妃嫔管理后宫,只偶尔私下问候各宫女子,令后宫秩序暗中维持。于是,众大臣默默收回奏折,将目光转向政务大计,逐渐放弃再多言。
虽无新皇后,但后宫总不能一潭死水。群臣私下议论,担心陛下若无心仪之人,也不利于身体健康与精神安宁。遂有人再度上奏,请陛下择官吏女子,纳为新的才人,以扩充后宫。奏折言辞恳切,称既可增添宫中生气,亦可令陛下安心政务,利于国计民生。
贞观十一年八月,我在安国府翻阅宫中新进才人的档册。
六宫档册上,一行行字迹清晰可辨:“武珝,年十四,其父武士彟为唐朝开国功臣,籍地渭南。”我微微蹙眉,手指轻触那行字,心中悄然一震。
“武珝……渭南,十四岁……”我低声自语,片刻沉思,眉眼间透出难掩的复杂情绪。凭名字、籍贯、年纪,出身,心里已然猜出——这孩子,就是改写宫廷风云,甚至登基称帝的武则天。
“徐惠,湖州长城人,年十岁,聪慧过人,善属文。”
我轻轻抚过纸面,心中不由得一动。年仅十岁,便已有通《论语》《毛诗》之才,且文章辞采华赡,李世民竟然早已听闻她名声,特纳入宫中为才人。
我缓缓合上册册,深吸一口气。
“她们……都还年轻。”我轻声自语,心中有些复杂的感情交织——敬畏、好奇,也有一丝忧虑。但终究,我明白自己不能改变历史,只能暗中守护后宫秩序,维持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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