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终章

贞观二十二年春,长安的天色依旧明亮,

然而那一年的风,却有了不祥的静。

房玄龄病重的消息自弘文馆传来时,李世民沉默了许久。

案上摊开的奏表,他未读,笔却一直握着。

那笔锋微颤,墨迹一点一点渗开,如同他心中隐隐的痛。

三日后,他亲往探视。

病榻前,房玄龄气息微弱,已无往日的镇定风度。

但见君至,仍挣扎着下榻行礼,被李世民亲手扶住。

“卿病已重,不必多礼。”

房玄龄笑了笑,声如细丝:

“臣……此身无用矣。但闻陛下仍思再征高句丽,臣惶恐不安。百姓甫得休养,陛下之盛业已定,何必更以劳师动众?臣虽病中,仍愿谏止。”

李世民凝望他,眼中光色复杂。

这一刻,他不是帝王,只是失友的人。

“卿自贞观初随朕至今,凡大事皆与谋。

今卿病笃,却犹忧国——贞观之柱,舍卿其谁?”

房玄龄颤声答:

“贞观之盛,不在臣。在陛下能听忠谏,抑己安人。臣去之后,愿陛下慎言慎行,毋忘贞观之初心。”

说完,气息微断,泪湿枕边。

李世民垂首,不语良久。

六月一夜,房玄龄在烛光中昏昏而逝。次日,朝堂传旨,举国致哀。

李世民亲书谥文,落笔时泪滴于纸上,化开墨痕。

“玄龄,朕之臂也。臂折,则心伤。”

那夜,他独坐含光殿,

旧臣姓名浮现心头:杜如晦早逝,魏征先亡,长孙皇后远去,如今又失房玄龄。

贞观旧人,一个一个散入尘烟,

昔日议政的弘文馆,如今空空如也。

我立在烛后,轻声道:“盛世终将有人谢幕。”

李世民缓缓抬头,目光穿过烛火,看向我:

“卿说得是。盛世不亡于外敌,而亡于岁月。

朕所筑之唐,不过一段流光。光在,影在;光灭,影亦无存。”

我听得心酸,却无言,只为他添衣。烛影在地上重叠、拉长,像极了那些逝去的名字——在盛世之光里,一点一点,淡入永恒。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李世民病重,召玄奘讲授《仁王经》,我立侍其侧:

病榻前,玄奘法师合掌立于灯下,衣袍简素,眉目澄明。

他诵《仁王经》之偈,声若清泉:

“若王持国,以正法治,则国安;

若以嗔心治国,则民乱。

欲护国土,先护其心。”

李世民缓缓抬头,低声道:“法师,朕此一生,建功立业,征战天下。然今卧病多年,夜梦往事,常见故人……似有未竟之缘。”

玄奘看着他,神色恬然,缓缓道:“陛下所言之‘缘’,非尘缘也。”

他略一顿,继续说:“昔年我西行,得夫人相助,赠图与资,护我度诸国险阻。夫人心怀慈愿,非凡俗可比。”

我静默不语。

李世民心头微震,似有所悟:“法师竟也曾得她相助吗?她……竟非凡俗之人?”

玄奘望了望我,轻轻合十:“陛下慧根深重,果然洞见。她,非此世之人。”

李世民怔住,手指轻颤。

“非此世之人?”

玄奘微笑,语声如风中檀香:“佛言三世无差,过去、现在、未来不过一念。她来自未来,不为奇。缘起缘灭,皆是心愿所感。她来此世,只为成就陛下,成就盛唐。而陛下亦早成就她心中所愿。”

李世民闭目良久,低声呢喃:“原来……果真是如此。”

他睁眼,看向我,眼底有释然,也有深深的感恩。

我微微一笑,眼光柔和而坚定——无需言语,我早已与他心意相通。

玄奘最后诵偈,声音缓慢而悠远:

“过去非可得,未来亦非可期;

唯此一念,圆满诸缘。

心净则国净,心净则人安;

一切有为,如梦幻泡影。”

李世民闭目长叹,病榻夜色中,烛光、佛音、两人的目光交织成静谧的圆满。

我轻拂锦被,手指轻触他的手背,仿佛替他拂去心头尘埃;

玄奘退于侧旁,衣袂微动,安然无声。

殿中香烟袅袅,玄奘法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帘外。

仁王经的最后一偈,仍在空气中回荡:

“心净则国净,心安则世安。”

李世民靠在锦枕上,呼吸微弱,

灯光在他瘦削的面庞上跳动,像晚年的余辉。

我替他掖好被角,却见他微微睁眼,目光深处仿佛藏着千军万马的往事。

他缓缓道:

“舒涵,玄奘说……你来自未来。朕一生问天下,问苍生,如今,只想问你一事。”

我静静望着他,没有答。

“朕死后……那未来,会如何?大唐,会否如我所愿,长安宁世?”

他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少年时的倔强。

我沉默良久,终是轻轻一笑,抚过他握着的手,指尖温凉。

“未来,会记得陛下。记得那位让山河重整、百姓安居的天子。也会记得那位,懂得在千秋功业中,仍念众生悲欢的人。”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底的光一点点柔了下来。

“记得……便好。”

窗外传来微雨,帘影晃动。他似乎要再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道:

“舒涵,朕今生不负天下,不负黎庶……唯恐负了你。”

我摇头,低语:“若说负与不负,不过世人执念。我自未来而来,为盛唐而来,也为你而来。如今盛世已成,缘起已圆——我亦心安。”

李世民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

仿佛卸下了帝王与凡人所有的重担。

“心安……便是永恒。”

他静静望着我,目光透过岁月的尘光,柔和得像初见时那年晋阳的午后。

“卿既来自未来,”他低声问,声音几不可闻,

“可知卿自己的未来么?”

我微微一怔,随即笑了。那笑中没有悲,也没有喜,只有一份穿越时光后的宁静。

“未来……在我来时,便已结束。”

“我来,只为了再见陛下一面。”

“见过了,也就无未来可问。”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底有波光闪动,

像要记住我此刻的模样——那一抹不属于此世的温柔。

“舒涵……”他唇动了动,却无声。

“若我不在,卿当何处?”

我俯身,握住他的手,那手曾执剑开疆、曾书策天下,如今却微微颤抖。

“陛下,人若无形,影亦不存。您若不在,臣自会随影而去。因我本是陛下心中的一念,

一念息处,影便归于光。”

他微微一笑,嘴角带着解脱的安宁。

“如此……朕便无憾。”

那一刻,烛火微微一暗,风从窗缝里掠过,带起帘角一瞬的颤动。而烛光中,帝王与女子相视一笑,光与影相融——

盛世终成过往,唯有那一瞬的宁静,永在时间之外。

宫城之外的风,带着盛夏的热意,却吹不散寝殿里的沉默。

我立在案前,替他换下的经卷一一叠好。

自玄奘法师讲经那夜后,我们之间便多了几分不言的心照。

他不再问,我也不再提。

李世民静坐榻上,眉宇间似有无尽思绪。

灯火将他鬓边的白发映得愈发清晰——

那不是战场的霜雪,而是岁月的尘。

他忽然开口,语声极轻:

“卿似有心事。”

我抬眼,与他视线相对。沉默片刻,终于叩首道:

“臣愿请辞长安,重往西域。”

李世民怔住,目光深深望着我。

“西域……那是卿旧日之地。”

“是。”我轻声答,“那片风沙曾载着我的来路。

今日去,或可了我此生未竟之愿。”

他未再言语,只抬手,指尖微颤。

窗外的风吹动帘幕,烛光在他脸上映出一瞬的苦笑。

“卿……是怕朕问么?”

我心头一震,终未否认。

“陛下心念太盛,问一句,便难回头;臣若答一句,便失了来意。天机既不可泄,缘也不可强。”

他长叹一声,笑中带着凄凉。

“朕怕的,正是如此。若卿留在朕身边,朕终有一日,会问出这大唐的结局。”

殿中寂然。

唯有灯火微微噼啪,像尘世的呼吸。

许久,他起身,步到我面前,

亲手为我披上旧时那件白氅。

“去吧。西域的风,总比长安温柔。替朕看看这大好山河。”

我跪下叩首。

“臣谨遵圣命。”

他伸手,却又在半空止住——那一瞬的犹豫,如一生的距离。

“若来日卿再归……”他说。

“恐怕已是风中之影,沙上之迹。”我轻声接道。

他低笑,声音近乎耳语:

“那便如此罢。人影同去,已是圆满。”

烛火忽然一暗,风自宫门外卷入,吹散了案上的一页经文,纸上残句犹在风中轻摇:

“过去不可得,未来不可问;唯此一念,清净如月。”

我拾起那页经文,收入袖中。

当夜,辞别未明,

只在宫门外,回望一次——

长安的灯火如星,他仍立于殿前,静默地目送我离去。

同年九月,长安的秋夜格外静。

宫阙深深,桂花正香。风过甘露殿,烛火微摇,映出帝王苍白的面庞。李世民卧于榻上,白发侵鬓,气息已渐微弱。

他不再是那个年少纵马、叱咤沙场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位铁血的天子,只是一个垂暮的丈夫、父亲与旧梦之人。

李世民起身来到书案前,笔尖在纸上缓缓游走,心意如江水,深远而沉静。

折笺纸上,他写道:

“卿自西域远行已两月,朕思念如江水无涯。

此行虽远,然知卿心志坦荡,不为己,不为朕,唯为天命与盛世之事。

朕心甚慰。

若问此心何所寄,山河万里是归图。”

他顿笔,抬眼望向窗外秋色,枯黄梧叶随风旋转,如同流年飘散。

又低首续写:

“若卿在路,风沙遍布,不必回顾宫中旧事。

朕明白,卿行此,是避朕问未来,亦是自护心安。

朕虽多虑,却愿卿一路安然,勿为朕牵挂。

待卿归来,无论何处,长安之灯永为卿亮起。”

烛光摇曳,窗外秋风轻敲帘幕。

李世民轻声喃喃:

“卿若心安,朕亦心安。”

折好书笺,交由使者托送西域。

他目送信笺消失在宫门外暮色中,心底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柔情——

千里之外,她是否看见这份心意?

他无从知晓,却也甘愿相信——

光照影行,缘随心安。

秋风又起,天山初雪。

我披白狐裘立在驿馆门外,望着落日浸染大漠。那一抹金红,像极了旧时长安的宫灯。

我轻轻展开一卷信笺。

信上写着——“若问此心何所寄,山河万里是归图。”

我回忆起当年雁门关外,他不过是个少年的模样,眼里燃着火,心里装着天下。而自己——那时也还相信命可以逆改,天可挽回。

风起,卷起我鬓边白丝。我缓缓坐下,对身边的侍女道:

“再回长安,替我在城南种一株梨花。”

侍女问:“为何是梨花?”

我轻轻一笑:“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喜欢雪,而梨花似雪。”

说罢,我抬头,看天边的飞雁,眼底是一种极静的澄明。

“我为他开过疆、谋过策,助他得天下。

他为我,平天下而不忘一人。如此,已足矣。”

夜色将合,我取来一盏油灯,在信笺下方添了一行字:“天命有数,然人心自恒。”

然后,我吹灭了灯火。天山雪落,风声寂寂。远处驿道上,驼铃渐远。

这一生的牵绊,到此真正化作了——史书上的一行与人心中的一念。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暮春,长安西郊小院,窗外月色如水。

风起,烛影动。忽听外头传来急报——陛下龙体不安,宣夫人入宫。

我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殿中寂静。烛火昏黄。

我缓步而入,他正靠坐在榻上,目光依旧清明。

“舒涵,你来了。”他的声音极轻。

我缓缓走近,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陛下,今日我想讲一个关于你、还有很久以前的故事。”

他抬眼看我,眼底闪过一丝期待与怀念,我轻轻颔首。

“那一年,你只有八岁。”我低声说,仿佛怕惊扰了记忆的流动,“你随父亲来到草原,初见我们——那时,我只有五岁,还只是个在风中奔跑的小女孩。”

我看着他,脑海里浮现当年的景象:北地的草原,风声猎猎,兄长们放着鹰形风筝,银羽随风舞动。我蹲下身子,将风筝递给你,你小心翼翼地接过,眼睛亮得像初春的星,带着天真的好奇和一点羞涩。

“你说,能不能和我们一起玩?”我记得你声音里有一种轻快,像风一样穿过草原,也穿进了我的心。

我用突厥语对哥哥们解释,你要加入他们的游戏,孩子们笑了,你也笑了——那笑声清脆、明亮,像草原的风。

我看着他沉默良久,微微低下头,轻声道:“你当时不知道,我已经知道未来——知道你会成大唐的皇帝,也知道我们之间的羁绊。可那时,我只是个小女孩,只能跟随心跳,和你在风中奔跑。”

我抬头,看他眼角微微湿润,烛光映着他一丝柔软的神色。我轻轻笑了笑,“陛下,你一直以为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晋阳,十六岁的你与十三岁的我。可实际上,那是八岁的你和五岁的我。只不过,这个秘密,我一直记得。”

风声从窗外吹进来,烛影摇曳,我轻轻叹息,“那一刻,你是无知的少年,而我,也是无知的孩子。但正因如此,我们的心灵没有界限,只有纯粹的喜悦和好奇。那一幕,风筝升空、银羽飞舞,永远刻在我心里,也在你的记忆深处,只是你尚未察觉。”

我停顿片刻,轻轻低声:“所以,即便岁月漫长,即便我们各自经历了无数风雪,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从未不认识我。只是你迟早会想起,而我,一直记得。”

我收回目光,烛火闪动,他静静地看着我,眼底闪着笑意,也闪着淡淡的惆怅。

那一刻,我明白,无论他是否记起,我们的羁绊早已生根在时间深处。

李世民听着舒涵讲述那个遥远的草原故事。风声、笑声、银羽翻飞的光影,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仿佛时光倒流。

他想起自己当时的惊讶,想起她懂得汉语的微笑,想起她将风筝递到自己手中的轻柔。他曾以为,那是偶然的邂逅,是少年时期的朦胧好奇。可如今,他明白——那一切,都早已被时间温柔安排。

她的一生,她的聪慧与克制,她对家国的忠诚与对他的守护,都是为了让他安全前行,不扰乱历史的轨迹。她从未抱怨,也从未索求,只是像风、像光、像雪,静静地陪在他生命中,纵然远隔千里,也从未离开。

他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温暖,眼角湿润,却只是低声自语:“原来……她从一开始,就在守护我。”

悸动从心底涌上,他的目光在烛火中微微颤动。原来,他记忆中的初见只是错位的拼图,而她一直清楚记得。

烛焰微颤,夜色渐深。

李世民的气息开始微弱,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已无声。他似乎昏睡过去,像终于走进了梦中的夏天。

三日后,天下传诏:

李世民崩于含风殿,享年五十二。

同日,安国夫人阿史那舒涵薨,葬于长安西郊,碑无名。

阿史那社尔自请殉葬,新帝未允。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

我猛然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长安的宫阙,而是一间静谧的书房。窗外雨声细细,桌上摊着一本史书——《旧唐书·太宗本纪》。

书页翻在末章,纸角被泪水浸得微微卷起。

我怔怔地望着那一页,指尖拂过,墨字依稀: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崩。”

一瞬间,心口仿佛被什么重重击中。那些岁月、那些人、那些不敢言的情意,似乎仍残存在空气里。

我静静坐了很久,忽而笑了。

“原来……梦里千年,不过一瞬。”

我轻轻合上书本,仿佛是在替那个早已被历史遗忘的名字合上命运的篇章。

窗外的雨停了。

天边露出一线金光,照在书封上,墨色闪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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