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凤藻宫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茗烟从案几上的青花瓷杯中升起,贤德妃贾元春峨眉淡扫,正坐在桌旁阅读着什么。那是大臣给皇帝的一些奏章,因皇帝信任元春的才德,便将一些奏章请元春代为审阅并预提批复意见。
元春今年虚岁二十六了。洁白而饱满的额头,青丝如墨在头顶高高怂起成两股柔美的鬟髻,小山眉,丹凤目,眉心画着一朵精致的粉色梅花,愈发衬托得她丰腴的肌肤吹弹可破。五年前,元春通过选秀进宫被封为贵人,然而她一向谨言慎行、不苟言笑,也从不和其他嫔妃争宠,故而很长一段时间并不被皇上所注意。直到有一次,皇上陪太后巡游后宫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她写在纸上的一首诗,便爱不释手,赞为咏絮之才,从此经常将她叫到书房切磋诗词古籍,百般宠爱,竟一路晋升为妃,还破天荒地让她参与政事,协助自己批阅奏折。前不久,元春还发现自己怀上了身孕。
轻轻啜了一口茶,元春信手拿起一份奏章,只见上面写着“河北水务河道治理提案报告”几个端方的楷书文字,是工部尚书刑光举的奏折。因河北连年干旱、粮食欠收,刑光举便提议朝廷打通几条不连通的古河道,使得整个河北有一个畅通的河道网,方便农民灌溉。元春看后,觉得奏折提议合理、目的明确、条理清晰,工程施工方案也十分详尽,心中暗自称赞。可在结尾处却发现刑光举将预算总金额写错了一个数字,虽说只有一个数字之差,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提起笔,元春想在奏折上指出这一错误,笔尖刚要落下之时却又戛然而止。刑大人素来光风霁月、清正廉明,若是因此而遭到皇上怪罪或贬黜,岂不可惜… 写错奏折的罪责可大可小,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说不定会致刑大人于死地!于是,想了一会儿,另取了一张纸,寥寥数语将奏折预算总金额谬误之处指出,又将该纸和原奏书叠折在一起,用一信封装好,封上蜜蜡,令自己的心腹太监张太监退回给刑光举。
刑光举在家中,料想不出几日应该可以接到皇上对自己奏折的批复意见,心中正在焦虑期待。忽见元妃宫中的太监张太监前来,不知何事,急忙迎接。张太监见到刑光举立即下拜,并呈上信封。说道:“元妃娘娘请大人再看一遍奏折。着奴才前来将奏折送还给大人。”
刑光举心中疑惑,打开信封,见到自己奏折上附着一张小纸,上面用秀丽端庄的小楷,寥寥数语,将自己的谬误之处指出。
刑光举猝然一惊,赶忙拿过算盘再次计算一遍,发现自己果然笔误错写了一个数字。顿时汗流浃背,心中暗自庆幸:幸亏元妃娘娘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指出,否则若是被皇上看到,还不知要如何惩处自己呢!急忙向张太监跪拜,口中说道:“多谢元妃娘娘仁德,指出臣的谬误之处,免了臣的死罪啊!” ,又起身到书房重新书写了一遍奏折,检查无误后,将奏折交予张太监带回。
几日之后,刑光举的奏折被顺利批复并交付工部实施。事后,刑光举为表谢意,令自己的夫人赵氏多次去元春宫中送一些名贵补品和礼物,均被元春谢绝。刑光举不禁对元妃更有一番敬意。
一日午后,宁静的凤藻宫中,点点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窗边的书桌上,元春和往常一样坐在桌边忙碌着。
近日元春因怀孕觉得身子有点不舒服,经常呕吐、头晕。因此,写了一会儿,便回榻上斜倚着枕头休息一下。元春一边躺在榻上,一边想着,宝玉和宝钗的婚事也在这几天,为何居然没个音讯。母亲好像也许久不来看望自己了。
其实,关于宝玉的婚事,元春的本意是倾向于选择黛玉的。黛玉刚进贾府之时,元春尚未入宫,作为一个大姐姐,元春非常喜欢这个直来直往、性格天真无邪的小妹妹。每当看到宝玉和黛玉两小无猜,在一起嬉笑玩耍的身影,元春便想到了李白的诗句“妾发初覆额,郎骑竹马来。”可是近几年来,母亲一直在自己耳朵边唠叨,说那黛玉性格如何乖张孤僻,宝钗又如何贤惠大度,便知母亲无论如何是不会接受黛玉这个媳妇的。元春素来孝顺,思来想去,何苦让母亲到老反而难过呢,于是只得同意王夫人的意见支持宝钗。
正想着,忽听门外有宫女来报:“娘娘,政公来看望您了!”
元春听了面露欣喜之色,急忙起身迎接,果然见父亲从外面走入。贾政一见女儿,立即拜倒在地,叩头称呼道 “工部侍郎贾政给贤德妃娘娘请安!”
元春急忙将父亲扶起,说:“父亲以后不必对我行此大礼了。”
贾政端着架势一本正经地说:“君臣伦理不可不遵,上下纲常不可不守!娘娘今后切莫再出此言!”
元春笑着摇了摇头,赐他落座之后,忙问母亲怎么没来,又问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办妥了没有。贾政长叹一声,把近期家里发生的一切变故都告诉了元春。元春听罢,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方道:“想不到那薛妇如此人面兽心,可恨我没有提前识破此人的真实面貌,害得母亲被她连累!”并暗自后悔,若是自己当初坚持自己的意见选黛玉为宝玉的妻子,那现在怎会让母亲受如此大辱。
贾政:“娘娘,你在宫中,和那刑部尚书尹士躬是否有往来?可否想办法救你母亲?”
元妃摇了摇头,说,“女儿虽然是妃子,但后宫不得干政。皇上虽信任我,也只是让我预提奏折批复意见,实际上,我和大臣们并没有任何接触。”
贾政听了,说:“那你在皇上那里能否吹吹风...“
元春垂下眼睑,“... 女儿虽有幸得皇上一时欢心,但若为私事叨扰皇上,恐不是贤德之举...”
贾政看了看元春,叹了一口气,说:“都是我平日里把你教导得太好了.. 罢了!此事你不管也罢!我已向黛玉请求,请她在衙门审理此案时为你母亲求情,她已答应。想必那尹公也要看苦主自己的意见。”
元春听到,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感动,感佩黛玉的宽宏大量。
过了一会儿,贾政告辞,元春将父亲送走,又独自坐回桌边,想继续看奏折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只觉得满脑子都是母亲,可自己竟完全没有帮忙。心中产生一缕无奈的自责,一时竟惊了胎气,只觉得头晕恶心,吐了一阵子,身子不由得发冷打哆嗦。一旁宫女一看,慌了,急忙请太医来看。
元妃躺在床上,须臾,太医进来了。元春抬眼一看,却不是平日里自己熟悉的老太医胡太医,而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医师,身材颀长,面容十分俊秀。
这太医走到元春跟前,双膝跪地,说道:“下官温如俭给元妃娘娘请安!“
元春命他起身,问为什么不是胡太医来?他便告诉元春,他是宫中新来的太医,平日里给皇子们诊治,因今日胡太医去给太后瞧病了,其他太医们也都忙着,所以临时代胡太医前来。
元春听后点了点头,将手腕从珠帘后伸出,宫女在元春的手腕上搭上一块轻薄的绢布,请温太医把脉。
那温太医隔着珠帘,给元春把着脉,指尖传来的一缕温香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引至珠帘后的那个贵不可及的女子,但见帷中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病容下的元春面色苍白,柳眉微蹙,樱唇薄抿,双目微闭。这不胜娇怯的女子让温太医心中砰然触动。可身为御医,他也知道不可对娘娘有觊觎之心。过了一会儿,温太医诊完了脉,便回桌边取纸笔给元春开了药,命宫女去药房抓药。又转身对元春说:“娘娘思虑过甚,伤了胎气,又不注意休息,才导致血气淤结、气脉不畅。今日我已给娘娘开了安神活血的药,娘娘先服几副。过几日便好。”
元春谢了他,准备起身送他离去。温太医一见元妃亲自起身送自己,急忙让她赶快躺下,低头道:“娘娘要保重玉体、切莫劳累...” 又回头谦恭地看了元妃一眼。元妃也冲他点了点头,便命宫女送他离去。
后来宫女拿来煎好的药给元妃服下,元春果然觉得轻松了好多,睡眠质量也比往日提高了不少。
第二日,元春正在桌边批阅,忽听宫女又来禀报,说温太医到。
元春心中奇怪,心想,今日并未宣他,他怎么又来了?但既然他已到了,便只得令宫女把他领进来。原来这温太医自从昨日见了元妃,内心倾慕,辗转无法入眠,思来想去如何能与元妃多一些见面的机会。
“请恕下官不请自来!只因下官心里担心娘娘的病情,所以今日再来探视。不知娘娘昨日服了药可好些了?”
“哦,好多了。多谢太医!”元春说着,请温太医在一旁落座。温太医用眼睛斜睨着元春,果见她今日气色明显好多了,脸色白里透红,更显妩媚。
“娘娘,我昨日见您日夜操劳国事,十分钦佩。晚上回去之后再三思虑,想为娘娘配制一副平日里吃的强身健体的药,可以解腻消积、平顺气血、调理睡眠。不知娘娘是否愿意试试?”
“哦?什么药方,拿来于我看看。”元春见他昨日的药十分有效,也不禁来了兴趣。
温太医便从身上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药名和剂量,递给元春,元春看罢,见没有什么和胎气相冲的药,便放下心来,说“嗯,可以一试。”
温太医见元妃应允,便对元春笑着说道:“好的。下官回去就将药制好,做成丸剂,方便娘娘服用。不日给娘娘送来。”
“那就有劳太医了!”元妃心里十分感激,向温太医含笑道谢,并起身送他离去。
临走时温太医又特意叮嘱元妃多多保重身体,不可过于劳累,显得十分关心牵挂的样子。
过了几日,那温太医果然将丸药送来。元春此次见他比前两次更加熟络,见面也不那么拘谨了。温太医将药取出,只见药盒上面用工笔书写“人参养容丸”几个字。
“娘娘,此药虽好,但也不可多服。因为是药三分毒,补药如果服用过度反而伤身,每日只可服用一丸。”
元春点点头。又见上面的字,觉得有些奇怪,便问“这药不是解腻消积、平顺气血、调理睡眠的吗?为何叫‘养容丸’呢?”
温太医笑了一下,说:“对于女子,若能平顺气血、调理睡眠,自然会使容貌更加秀丽,故曰‘养容丸’。”说着又微笑着看了元妃一眼,低头小声说道:“当然,对于娘娘,倒是不必用药便自有绝伦之美。”
此言一出,元春心中凛然一噤,不由自主看了他两眼,见他低着头,脸颊微红,恰似一个怀春的少妇模样似的。元妃心中一阵反感,原来他身为太医,竟对自己起了非分之想...且不说这宫廷之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单单有一丝行差踏错、不合时宜的行为,便会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他这样无知者无畏,真真是作死的节奏。想到这里,元妃面露愠色,正想申斥他一番,但转念一想,如果这样,反倒令此事彰灼,徒惹物议,失了和气,不如假装愚钝,今后避开他就好。于是,便假装没有听到他这句话,让宫女赏了他一些银钱,送他离去。那温太医却坚决不受银钱,只说:“为娘娘行医是属下的职责所在,不可再受其他恩惠。” 便退出了大殿。
元春望着他的背影,一丝隐隐的忧虑出现在眼中。转头顾到宫女金娥正站在身后不远处,元春吩咐道:“今后不要再请此人为我诊视了。”
“是”金娥恭顺地应着,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光。
第二日晚间,金娥却出现在了懿贵妃的翊乾宫中,手中捧着人参养容丸,和懿贵妃小声说着什么。只见那懿贵妃奸笑一声,对金娥说道:“照我说的去做,我保你在宫中地位连升三级,享不尽荣华富贵。”
“是!奴婢谢过贵妃娘娘!”金娥说着,对懿贵妃连连叩头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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