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梧桐

魏郃的脸颊因这话烫得更厉害,腿控制不住的颤抖,但他强撑着没有退开,执拗地发问:“恩公同意了吗?”

女人修长的手指在男人单薄的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又重新握住他纤细的腰身,低低应了:“……嗯。”

她把他从身上扒下来,稳稳塞进了被子里,“睡觉。”

大抵发觉陈钰没有跟他一同躺下的意思,魏郃有些不甚乐意,到底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牵住陈钰的手,还在反反复复小声叮嘱:“恩公可不能走。”

陈钰在床边坐下,帮他把额边的碎发拂到一边,又把他的手握在了手心,神情沉着而认真:“不走。”

魏郃这才放松下来,嘴角翘了翘:“一晚上都在这里陪我?”

陈钰:“嗯。”

魏郃又高兴了,努力撑开眼皮,最后兑现了方才的约定:“州府地形图在最左边柜子的暗箱里,按照八卦图把上面的木钮转到奴的生辰就能拿出来,绣着着西歧纹印的地方,就是藏着帐本的地室。”

“奴的生辰是七月初四,恩公定要记好……

他似乎还想和陈钰说些什么,只是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

今夜他本就喝了酒,又大起大落折腾了这么久,神经紧绷时不觉,如今一松懈下去,巨大的疲惫袭来,纵是想再清醒地和陈钰说说话,也渐渐是在睡梦中了。

魏郃睡姿不大好,睡着睡着被子就往下滑去,白皙的脖颈也随着他的不安分慢慢暴露在陈钰眼前。

陈钰下意识移开眼,心里却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躁动,像流淌在血液里的脉动一般,催促着她做些什么。

她不得不把目光放回那苍白的皮肤上,只是越盯着不放,她眸中的幽火越盛,仿佛淬了蛇毒一般,越来越暗——

躁动之中,她缓缓伸出手,掐住了他纤细的脖子,神情却愈发淡漠如冰。

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分,似乎一用力就会断裂。而他显然对陈钰丝毫没有防备。

思及此,陈钰眸子一颤,骤然松开了去。

不知何时又被毒素牵引的神经清醒了几分,她轻嗤一声,心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小傻子。”

真好骗。

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松开他的手,迅速拿出图藏于手袖,大步朝门外走去。

“恩公……”

没了手心的温度,魏郃虽未醒来,却似乎一下子变得很不安。

他无意识向外寻求着刚刚的温暖,挣动之下,那床锦被已经全落在了地上。

可那明明是很轻,很轻的一声呢喃,就像含纱的月色一般没有重量,陈钰只需轻合上门,便再听不见。

然而女人踏出门槛的脚步,还是因这声音停顿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腰间摸出最后一粒抑制毒素的药服下,目光回到快掉出床铺的人身上,很轻地叹了口气,发觉今夜是真走不了了。

她走回床边,重新给他盖好被子,又把他不安分的手捧在手心,继续陪在了他身边。

见他依旧不安,陈钰俯下身,吻了吻他微温的额头。

等他松开眉头,她才松了口气似的,轻声道:“小麻烦精。”

“今夜一过,我可就不欠你什么了。”

陈钰守了魏郃一整晚,闭上双眼的时候屈指可数,第二日多少有了些困倦。

她本打算等床上的人醒了便走,这人却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坐在床上冲她娇俏地笑:“恩公想要这里的军令吗?”

“这里豢养的都是私兵,照理只听命于我,”说到此处,他难免有些小骄傲,“但见令如见我,恩公若想要,奴便双手奉上。”

陈钰并不听信他的鬼话,问得直截了当:“如此轻易?”

魏郃也知道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微仰着头嘻嘻笑道:“当然,如果恩公愿意再陪我一日,就是最好了。”

心里的猜想得到印证,陈钰有点好笑地倚在床柱边,把他挂在床边的衣服递了过去。

魏郃不接,她便就势松手,待衣物一层层脱落在地上,再践踏一般轻踩上去,两臂环胸,伫立在床边:“得寸进尺。”

绣着金纹的新袍被人踩在鞋下,魏郃心疼地盯着看了几秒,难免有些委屈,却也不反抗,只是小声嘟囔:“我才没有呢。”

陈钰心里清楚亦这样做是多恶劣的行为,却只是曲着半只膝盖压到床上,如同野兽侵入他方领地似的,轻描淡写地叱道:“大人如此浪荡不堪,连外衣都不愿穿,那我帮大人把里衣也脱了,如何?”

与魏郃昨夜轻飘飘的威胁不同,这是真正带着羞辱的姿态与语气,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

魏郃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被这话说得有些难堪,脚趾都不由得蜷缩了起来,心脏却不争气地跳动得更快了。

陈钰以为他终于被吓到了,手捧上他的下巴,大拇指安慰似蹭了蹭:“自己捡起来,别逼我动手。”

魏郃任由她动作,仍是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她,有些依恋地蹭了蹭她微凉的手心:“恩公也会这样对他吗。”

陈钰动作一顿:“谁……?”

提及这个,他不高兴地撇撇嘴:“恩公的爱人。”

“他啊……”女人想了想,还是摇了头,“不知道。”

就像她同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对魏郃真正狠下心来一样。

从宫中挨的第一个巴掌开始,她的心脏长久以来都是空的,直至陆贺来了才有了生机,所以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对他的渴望;可对于其他复杂的情感,她却是犹为生涩、陌生的,就像一个没有天赋的孩子,被迫塞进了各色各样的情与欲,她只能试探,强迫,然后彻底地掌控。

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她忽然想起一片腥红的雪夜。

炉火熄灭的那个夜晚,她跪伏在祠堂冰冷的地板上,旁边是成年女人死去多时的尸体。

女人身上裹着一层破草席,脸色发青,头上还带着帝王一时恩宠赐下的冠钗。

黑压压的金字牌位前,只有几柱长短不一的香还在熹微闪烁,又隐隐冒着白色的烟。

这是隆冬,一个人跪在这里实在太冷,凉意顺着衣料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陈钰四肢僵硬,嘴唇都被冻得发白。

守夜的宫女太监们也终于熬不住这样的寒冷,三三两两缩进温暖的偏房偷懒去了,她这才直起身,四处张望一番,慢慢爬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跪得太久,腿脚发软,陈钰一个踉跄,差点没又跪倒下去,所幸扶撑上贡台,总算站住了。

她自己倒是没在意,简单活动了一番手脚,就慢吞吞朝女人的尸体走了过去。

女人还是美的。

明艳张扬的五官,微微翘起的红唇,就算面色青白、不施粉黛也美得出奇。

哪怕此刻死了,尸体都僵化冰凉,可双眼紧闭,也只如醉在睡梦中。

她想起来,女人是她的生母。

虽是生母,却自出生就没正式见过一面,只是远远打个照面,连脸都没看清,便被帝王挥退了。

谁曾想,再见面,那个远处娉娉婷婷的身影,就已经是一具躺在地上的、手脚冰凉的尸体了。

陈钰站在那里,盯着这个万分陌生的面庞,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不知过了多久,陈钰终于还是动了。

手指冷得还在微微发抖,她有些费劲地把破草席从女人身上抽出来,裹到了自己身上。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拔下了女人头上的金钗。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落了一场暴雨,又很快收势。

台前最后一柱香燃尽,炉里只剩下香灰。

她抱着怀里的金钗,跟所有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冻死在了那个夜里。

翌日清晨,一缕暖光照射在了她脸上。

陈钰睁开眼,见到了皇帝怜悯的目光。她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颤抖地跪在他面前,行了个大礼,叩问了圣安。

于是圣上把她带回宫,准她去学府上课了。

她的生母死得太早,来不及教会她爱,她自己学会的,只有恨。

是时,身旁的喊声把陈钰叫回了神,她顺着声音的源头垂下眼,是魏郃正委屈巴巴蹲在她脚边,试图从她的鞋底抽出已经脏污的雪白金绣衫。

她终于松开脚,弯腰捡起来,重新递了过去:“抱歉,是我失控了。”

魏郃却实在太好哄了,听到这话眼睛刷地一下就亮了起来:“那恩公怎么向我赔礼?”

陈钰道:“又想要什么?”

魏郃扭扭捏捏,被陈钰不轻不重打了下软臀才肯红着脸说:“想知道恩公的真正名讳。”

女人只稍许思索,便说了真话:“陈钰。”

“陈,钰……”他反复念念叨叨了好几遍,冲女人扬起一张艳丽的笑脸,“恩公的名字真好听。”

“那时我若问,恩公肯跟奴说真名吗?”

陈钰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称赞的,只道:“名字而已。”

魏郃本就通透的眼珠更亮了些,看上去更像是某种难得的琥珀。

他已经穿上了外衣,悄悄钻到陈钰怀中,趁机搂住了她的脖子:“皇帝的名讳,可不是寻常名字。”

陈钰既然说出真名姓就不曾怕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仍惩诫似地在他腰上轻掐了一把,砸下一句:“欺君罔上。”

魏郃却仿佛听不见这些似的,见她没丝毫遮掩便承认了身份,更喜滋滋地贴过来,像小孩似的挂在她身上,在她耳边说道:“奴好喜欢您。也好爱您。”

她张嘴想说“轻浮”,却像被什么堵着似的,怎么也骂不出来,反倒伸出手,怕他摔倒般说了声:“小心。”

怀中人的眼睛亮晶晶的,陈钰不由觉得有点可爱,又抽离出几分思绪,心想,他的喜欢和爱,和她自己的,似乎不大一样。

感情并不是某种利益交换,她也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游刃有余。

很奇怪,不是么?

爱里没有恨,原来……也能叫爱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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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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