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违纪

梧桐栖的躲闪不再是你追我赶,而是心照不宣的回避。谢谨言脸皮薄就算了,就连沈自钧翌日醒来,瞧见鸳鸯浮波嬉戏,涟漪犹带几块湿痕,脸颊也被朝阳染上抹不掉的羞色。

一晚上糊里糊涂、半推半就地过去了,可是之后该怎样相处,他们并无经验。经此一事,两人似乎更该亲密,可真要是面对面了,偏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尴尬着,好像窥见人家的私密模样,撞破什么不得了的隐情。两人揣着窘迫说不出口,只好循着本能不约而同——能躲则躲。

既然一见面就难免想到那晚的纠缠沉沦,那么最好干脆不见。

反正别提那一晚就对了。

徐清琳还以为自家师父和同组师兄闹了别扭,悄悄打探:“师父,沈哥惹你生气了?”

谢谨言正在整理答卷,神色淡淡的:“没有。”

“真没有?我瞧着沈哥可不大像前几天那么热络了,刚才在走廊上遇见,远远的就背过身去。”徐清琳歪着脑袋想了想,“难不成拿了个名次,飘了?连师父都不放在眼里?”

谢谨言数好试卷,掀起眼皮瞅了小姑娘一眼:“答题卡数过没有?按顺序排好。”

“数了数了,号码连着的。”徐清琳托着答题卡,追在谢谨言身后,“师父,是不是因为这个事啊?要是真的,那沈哥可太不仗义了,亏得你帮了他这么多,受累这么多——我得说说他去!”

这可说不得,因为那句“舍不得你受累”,沈自钧那晚没少“代劳”。倘若徐清琳真跑去说,搞不好沈自钧逮着机会再“代劳”几次,谁能受得了?

“上周的活动记录写好了么?”谢谨言问。

“呃,还差周日晚上的没写。”徐清琳伸手帮谢谨言拿试卷,牛皮纸封的袋子宽大,蹭到谢谨言的手腕,露出的手臂隐约带有淤青。

“啊,师父,你这胳膊……撞到了?”小姑娘嘴快,脑子还没理清楚,先把话说了一半,这时后知后觉收住,“……撞,呃,的?”

痕迹环绕腕部将近一圈,怎么看,也不像撞的吧?

谢谨言闭闭眼睛,心一横:“我们约了个架。”

“噢。”徐清琳点头,忽然反应过来,“啊?不对,师父你打架?和……沈哥?”

她师父是有多想不开,找沈自钧打架?该说不自量力还是自取其辱?

再说了,为了一个名次,至于么?而且那名次也不是沈自钧定的啊?

徐清琳凭直觉猜测这话不真,可倘若对方不是沈自钧,她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师父,你和……沈哥,闹着玩的吧?”

谢谨言肩膀不禁一僵。他想起那晚,某个混账附在他耳边,一遍遍求着“师父,再陪我玩”,手里干的全是欺师灭祖的勾当。他绷紧了全身严防死守,却禁不住越加汹涌的快意,一次次软在那人臂弯里,化骨为泥……

燥热在一声声“师父”的催促下,爬上脊背,他忍不住摸了把后颈。

“别叫我师父。”

徐清琳不解:“啊?师父,为什么啊?”

谢谨言险些恼羞成怒:“因为我打输了没脸见人!”

徐清琳长长“哦”一声,点点头,想当然安慰道:“那没什么的!师——呃,沈哥嘛,他个子高,体格好,一时半会儿确实难打过。不过,你们多练练就好,多练练……技术好了,就能打过了嘛!”

这姑娘可真会安慰人呐!好像那晚某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谢谨言脸上更是红得厉害,恨不能立刻找个由头夺路而逃。除了羞耻,他更感到惶恐——徐清琳的话道出一个事实,他们已经如此亲密,倘若沈自钧要再进一步呢?他该如何拒绝?若是拒绝无用,沈自钧又要强来,他该如何应对?

他根本没准备好和沈自钧摊牌啊!

偏偏徐清琳不知进退,跟上来扇风:“师……你脸好红,中暑了?中秋都过了,不至于吧?”

谢谨言心说你可别问了,再问我真中暑给你看。

前方就是交卷的地方,很多老师聚集此地,谢谨言闷头交卷,冷不防和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正是沈自钧!

冤家路窄。

沈自钧微微一怔,仔细瞧了瞧他,终于说出几日里最长的一句话:“脸怎么这么红?刚才路上晒的?过敏了吗?”

谢谨言咬咬牙:“我中暑。”

沈自钧瞅着他,眼神说他不信。

徐清琳举手:“沈哥,师父说你们打架,他输了,不高兴,我正劝呢。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多练几次自然有经验——沈哥,你陪师父练的时候,记得留手啊。”

谢谨言一张脸险些绷不住表情——这小姑娘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自钧慢慢反应过来,脸上肉眼可见地涨红了,他搓搓鼻尖,瞅着谢谨言,嘴角含了丝心照不宣的笑。

“打架嘛,一次两次,输了不丢人。”他脸皮厚,挺过来之后,竟然玩味地说,“确实要多练,熟能生巧。”

这个“巧”字,他说得很慢,意有所指。

谢谨言骤然抬眼,羞愤欲死:“沈,自,钧!”

“沈哥说得对!”徐清琳点头,“就是这——”

“谢老师——”江炎一拨开人群,风一样猛冲过来,“云舒,云舒……”

他一口气险些喘不匀,冲过来差点崴了脚。徐清琳一把捞住他,问:“云舒怎么啦?”

江炎一指着教室,狠狠喘了几口气,终于哑着嗓子说:“快打起来了!”

谢谨言和沈自钧对视一眼,再顾不得尴尬,一起奔向教室。

云舒发起脾气来,简直是只炸毛的小豹子。教室里桌椅翻倒了几张,三四个学生拦着,好歹没让人冲出去闯祸。

人虽然出不去,声音却透过门窗,清晰传入耳朵,带着张狂的怒意:“你们别管,妈的,让我出去,我弄死他!”

教室外围观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是水泄不通。谢谨言艰难挤出一条路,推开门时,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胡闹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云舒面前。

云舒见到班主任,怒火稍微收敛一些,然而眼里血色不减,他瞪着眼,还想冲开两名同学的拦阻。

“他妈的宁允舟,专和我过不去!”

谢谨言揉着额头:“云舒,有话好好说,说清楚。”

云舒又骂了几句,渐渐卸了胳膊的力度,旁边学生也松开人,只是依旧不敢走开。

事情发生在考试期间。

两天前,云舒午休时在宿舍看书,被巡查老师宁允舟逮个正着。照理,没收的书籍该由班主任代为保管,等放假时交回学生,不知宁允舟是记性差还是工作忙,竟然忘了告知谢谨言。

云舒没等到班主任找自己谈话,猜测那本书被宁允舟“私吞”,心里早就愤愤不平。他找不到地方发泄,就把怒气发到每日学习资料上,但凡是宁允舟所教科目的资料,他是能撕尽撕,撕完故意堆在桌子角上,摆给宁允舟看。

一旁的沈自钧听到这里,不禁嗤笑,觉得云舒果真还是个孩子——你撕自己的资料,耽误自己学习,与老师何干?宁允舟就算看到,又能发什么脾气?最多感慨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然而云舒怒气满满,觉得这样撕一场,才算解气。这一撕,就到了考试当天。

云舒干脆利落撕完一叠试卷,才发现错撕了几页语文资料。碎屑太多不好拼凑,他暂且装进口袋,想找个时间再细细粘贴。在一点上,云舒和宁允舟可谓是不约而同,犯了同一个错误。

他忘了。

语文考试中途,云舒得意洋洋写完短文解析,丢开笔,顺手在裤子上擦拭手心的时候,手指抹过裤兜,心底不禁一沉。

撕碎的语文资料,成了一颗定时炸弹,藏在他身上。

云舒一颗心悬起来,生怕被人发现。他自己心虚,禁不住向四周看了又看,惹来监考老师的瞪视。

他不是个呆愣孩子,心知此时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只要安稳写完试卷,等到考试结束,一切自然无事。

只要熬到交了卷……

云舒定下心神,奋笔疾书。

九十分钟,一百分钟,一百二十分钟……

一切顺利,成功在望。

可惜有句老话,叫做“世事无常”。临近交卷还有不到半小时,巡查老师推门而入,云舒绷紧了脊背,一动也不敢动,余光始终追随逡巡的人影,屏气凝神。

他看到了李玉成、刘立敏、郑涛、宁允舟……

他看到宁允舟俯身从旁边一个男生的脚下拾起一团纸条,随后眉头紧皱,眼神冷厉。

“拿出来。”音量不高,但威慑力十足,那个男生手臂随之发抖,慌着连连摇头。

满场肃静,监考老师也站起来,走向这边。

云舒大气也不敢出。

李玉成叹息一声,指着门口:“走吧。”

男生瑟瑟发抖,此时豁然有了勇气,大声申辩:“我,我没有!老师们你们可以搜,我身上……什么也没带!”他哆哆嗦嗦翻开浑身的口袋,给众人示意,瞧见老师们的目光还带疑虑,竟然开始解上衣扣子,想要脱下外套。

宁允舟上前,制止他的动作,鹰一般锐利的目光一扫,落到云舒桌角的草稿纸上。

那张纸被云舒画了涂鸦,潦草的线条绘出一个光头中年男子的形貌,旁边写了几句俏皮话:

今天老宁洗头了吗?老宁家里用不用灯泡?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老宁购物送飘柔。

宁氏允舟,掌德育堂,性情恣睢,举止乖张,惯施刑罚迫以认罪,民怨沸腾,满塞郊野。坊间曾有三问:今日宁大人抓人了吗?今日宁大人抓的是谁?今日如何不被宁大人抓?

察觉到两道幽邃的目光,云舒慌忙伸手,按住那张草稿纸,谁知动作间裤子口袋一歪,露出雪白的尖角。

宁允舟目光更冷,拍拍云舒的肩膀:“你,站起来。”

云舒一颗心跌落谷底,起立的时候,目光落在草稿纸,正是那句“今日宁大人抓的是谁”。

妈的,这不就抓到我了吗?

迎着谢谨言温沉的眼神,云舒不甘地申辩:“我没抄!那些碎纸我一张也没拿出来看过!考个语文哪里需要抄?不信你们拿书来,我一篇篇背给你们听,你们——”

一只手按在肩头,谢谨言沉沉打断:“云舒,你先听我说。”

云舒抬眸,怔住。

谢谨言嗓音沉静,就算对方如此激动,他依旧保持沉稳风度:“云舒,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无心的,而且我们也相信你的实力,你不需要任何小手段,一样能得到很好的分数。”

“可是广播反复强调,不得携带任何和考试内容相关的资料入场,你也听见了的。”话锋一转,谢谨言语气变得严肃,“你是无心,但是夹带资料进场,违反考试纪律,也是事实。”

周围议论的学生也静下来。

云舒不甘心,动动嘴唇:“可是,我,我不知道……要不是宁允舟……”

“云舒,”谢谨言蹲下来,仰视坐在椅子上的学生,“你要冷静,宁老师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老师与他共事接近七年,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他参加工作比我更早,从事学生工作多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所以,你要相信他,就算先前有些摩擦,但他不会针对谁,他只相信眼见的事实。”

“云舒……”

教室里陷入可怕的寂静。

不过短短数秒,云舒骤然爆发一声嘶喊:“那我就必须认了?!老师,您也知道,这次考试比重很大,我还要进重点班啊!”

汇硕中学竞争激烈,分班考试后,学生几乎不会再进行调整。普通班和重点班的师资配备、政策倾斜都不可同日而语,缺失了这次语文成绩,云舒将再无缘重点班,这叫他如何甘心?

都曾经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个中翘楚,却因为阴差阳错,与优质资源失之交臂,如何忍得了这口气?

谢谨言叹气,无奈摇头。两种班级的差距他心知肚明,就连他自己,也是从执教普通班一步步熬出来的。云舒这个反应,他能够理解,所以无从安抚。

沈自钧连忙接话:“你资质好,就算不进重点班,难道其他人就敢小瞧你?好好学,照样拿成绩压着他们!”

江炎一从一开始就在旁边听着,这时候怯怯开口:“就是啊,云舒,你自己认真学……”他越说声音越小,后面的话,说不下去。

如果只要好好学就有效果的话,就不会有人前赴后继把孩子往重点中学里送,更不会有人千方百计把孩子塞进环境好的班级了。孟母三迁的道理,大家都懂。

因为懂,所以不能昧着良心说“哪边都一样”。

云舒垂着头,捏成拳头的指节微微颤抖。

他忽然站起来往外冲,声音嘶哑:“处分我认了!但是成绩必须给我!我不甘心!”

谢谨言蹲在他面前,冷不防云舒忽然动作,下意识去抓他的手臂,被带得往前一扑。他根本来不及起身,膝盖磕在地面,又被拖着滑了两步,尖锐的疼痛瞬间刺入筋骨。

他禁不住发出一声痛呼。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