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僵尸四

吃完了那份带着锅气、意外抚慰了空腹与紧绷神经的炒饭,闻命开始在福安苑内漫无目的地踱步。

白日的院落,褪去了夜晚那层浓稠的恶意,显露出它原本破败、拥挤且略显肮脏的底色。

晾晒在阳台和窗外竹竿上的衣物,在沉闷的微风中飘荡,像一排排无精打采的旗帜。

孩子们在狭窄的通道间追逐打闹,叫喊声与远处传来的麻将碰撞声、电视杂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看似寻常,却又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毛玻璃的市井交响。

他仔细观察着每一栋楼的外墙,留意着进出居民的神色,试图从这些日常的碎片中拼凑出关于这个梦境世界的规则,或是潜在的线索。

这次的“钥匙”会是什么?会在哪里?2414差不多被他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一点发现都没有。

小区里居民们大多行色匆匆,或带着麻木的表情,彼此间少有深入的交流。

偶尔有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这个生面孔上,也很快会移开,仿佛多看几眼就会沾染上什么麻烦。

这种普遍的疏离和谨慎,与昨夜经历的诡异,以及陈伯、婆婆、友哥的警告隐隐呼应——在这里,保持距离是生存的智慧。

就在他走到靠近小区大门附近的那栋楼——也就是他自己所住的这栋楼楼下时,一阵略显不同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个穿着褪色牛仔外套、面容憔悴、眼神中带着几分落魄与倔强的中年男人,正提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老旧皮箱,有些吃力地走进楼道。

男人身后跟着的,正是穿着保安制服、叼着烟斗的陈伯。

新来的租客?

闻命心中一动。在这个处处透着不寻常的地方,任何一个新变量的出现,都可能带来新的信息,或是……新的危险。他立刻决定上前。

“陈伯。”闻命走上前,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目光自然地转向那个提箱子的男人。

陈伯看到闻命,点了点头,烟雾从唇间逸出:“系你啊后生仔。”他随即对那男人说道:“喏,呢位都系住二十四楼嘅,你哋算系邻居啦。”(喏,这位也是住二十四楼的,你们算是邻居啦。)

那男人停下脚步,看向闻命,脸上挤出一丝有些勉强、带着疏离感的笑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眉宇间笼罩着一股化不开的郁气,身形虽然不算瘦弱,但给人一种被生活重压磨去了棱角的疲惫感。

“你好,我叫闻命。”闻命主动开口,语气平和。

“……钱小豪。”男人沉默了一下,才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

他似乎并不太想与人交流,目光很快从闻命脸上移开,重新落在了那扇紧闭的、布满划痕和锈迹的电梯金属门上。

“钱生刚搬来,我带佢去睇下间房。”陈伯解释道,拿着大串钥匙的手摆了摆,“你系要返上去?”(钱先生刚搬来,我带他去看下房间。你是要回去?)

“嗯,正好回去。”闻命顺势说道。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一楼显得格外突兀。电梯门伴随着刺耳的“嘎吱”摩擦声,缓缓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内部昏暗、逼仄的空间。

这是一部极其老旧的电梯,空间狭小,四壁是早已失去光泽的暗黄色木板,上面布满了污渍和划痕。

顶部的照明灯罩泛黄,光线昏沉,勉强驱散阴影,却让一切都蒙上一层病态的色调。

脚下是带着网格纹路的金属地板,边缘积着厚厚的灰尘和不明碎屑。一股混合了铁锈、机油、灰尘以及某种隐约的霉味和消毒水气味的复杂气息,从电梯厢体内扑面而来。

陈伯率先走了进去,庞大的身躯几乎占去了小半空间。钱小豪犹豫了一下,提着箱子跟了进去,身体下意识地紧贴着冰冷的厢壁。

闻命最后走入,站在靠近门的位置,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狭小空间带来的压迫感,比爬楼梯更甚,仿佛一个移动的金属棺材。

陈伯按下了“24”的按钮,那塑料按钮早已磨损,数字模糊。电梯门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慢而沉重地合拢,将外界的光线与声音隔绝了大半。

“嗡——”

电机启动的低沉轰鸣响起,电梯开始上升,伴随着缆绳摩擦和机械运转的嘈杂噪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震得人耳膜不适。

失重感并不明显,更多的是一种缓慢爬升的滞涩感,仿佛这老旧的电梯随时可能卡在半途。

没有人说话。只有机械的噪音和三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钱小豪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晦暗。

陈伯叼着烟斗,面无表情地看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烟雾在浑浊的空气中缭绕。

闻命则微微垂眸,感官却放大到极致,感受着这电梯内异常阴冷的空气,以及那仿佛渗透在每一寸金属和木板中的、陈年的压抑感。

楼层数字缓慢地变化着……10……15……20……越往上,闻命越是能感觉到,周围的温度似乎在悄然下降,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霉味和怪异甜腥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丝。

这电梯,仿佛不是在上升,而是在驶向一个更深沉、更阴冷的地域。

终于,“24”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电梯猛地顿了一下,才完全停稳。门没有立刻打开,短暂的寂静中,只有电机残余的嗡嗡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电梯井深处传来的微弱风声。

“嘎吱——”

门缓缓滑开。

一股比电梯内更加阴冷、凝滞的空气,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入。

二十四楼到了。

与楼下几层相比,二十四楼的光线极为惨淡。

长长的走廊如同一条怪物的食道,延伸向未知的黑暗深处。

仅有的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在走廊中段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周围映照得影影绰绰,更添几分诡谲。

空气在这里似乎也凝滞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怪异气味——混合着尘埃、霉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药物又带着腥甜的气息,变得更加清晰可辨,几乎令人作呕。

闻命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微微绷紧,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陈伯率先走出电梯,钱小豪提着箱子,脚步有些虚浮地跟上,他的脸色比在电梯里时还要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定。闻命最后走出,目光迅速扫过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楼层。

陈伯没有走向闻命所住的2414,而是径直朝着走廊更深处、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那一端走去。

闻命的心跳悄然加速了几分。走廊深处……他记得昨晚在2414室内,感知中那个方向传来的阴冷感就最为浓重,仿佛有什么东西盘踞在那里。

走廊两侧的门大多紧闭着,漆色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木纹。

有些门把手上积着厚厚的灰尘,门缝也被蛛网封住,显然久未有人居住。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蒙着一层灰扑扑的污渍,墙角堆积着不知名的杂物阴影。

陈伯最终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前停了下来。

这扇门,看起来比闻命的2414那扇门更加老旧、厚重,甚至给人一种不祥的压迫感。

深褐色的漆面大面积剥落,露出底下颜色更深的木头本体,上面布满了划痕和难以名状的污迹,尤其是靠近门锁和门把手的位置,那些痕迹尤为密集和深刻,仿佛曾被什么东西反复抓挠过。

门板上方靠近门框的地方,似乎曾经贴过什么东西,比如符纸之类的,留下了几块颜色略浅、形状不规则的印记,边缘还残留着一点类似纸屑或胶质的痕迹。

门把手是那种老式的黄铜球形把手,表面布满了氧化后的暗沉斑点,以及更多清晰的、细密的抓挠刻痕。

最重要的是,站在这扇门前,闻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温度似乎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一股明显的、混合着厚重尘埃和那股怪异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正从门板的缝隙里,甚至从木质本身的纹理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在空气里。

这里的“气”,已经不仅仅是“不顺”,而是充满了实质性的恶意与腐朽。友哥的提醒言犹在耳,而此地的凶险,远超言语描述。

陈伯在那一大串钥匙里翻找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他背对着闻命和钱小豪,看不清表情,但动作似乎比之前要慢上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钱小豪站在陈伯身后,看着这扇透着强烈不祥气息的门,眉头死死地锁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提着箱子的手微微颤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毫无血色。

他似乎被这房间散发出的无形压力震慑住了,那落魄的脸上浮现出强烈的不安、恐惧和显而易见的犹豫。

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扇门是一头随时会苏醒的恶兽。

“陈伯,”钱小豪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中如同砂纸摩擦,“这间房……是不是……死过人?”他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

陈伯翻找钥匙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说道:“呢栋旧楼,边间房未死过人?”(这栋旧楼,哪间房没死过人?)他的语气试图轻描淡写,但那话语背后的意味却让气氛更加凝重。

他终于找对了钥匙,将那把看起来格外古旧、齿痕复杂甚至带着些许锈迹的黄铜钥匙,缓缓插进了锁孔。

“咔嚓……嘎达……”

锁舌弹开的声音干涩而沉重,仿佛积攒了多年的怨气,又像是某种禁锢被勉强打开。陈伯用力一推。

“吱——呀——!”

门轴发出了一声漫长、痛苦而尖锐到极点的呻吟,这声音在空旷的二十四楼走廊里疯狂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

一股更加浓郁、冰冷、带着陈腐霉味和那股怪异甜腥的污浊气流,如同实质般从门内汹涌而出,瞬间将门口的三人包裹。

闻命站在两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强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带来的不适,目光锐利地越过陈伯和钱小豪的肩膀,投向房间内部。

光线极度昏暗。窗户似乎被外面相邻建筑的墙壁完全遮挡,几乎没有自然光能透进来,只有走廊那点可怜的昏黄光线勉强挤入,勾勒出一个模糊、混乱、布满阴影的室内轮廓。

面积看起来不小,但布局混乱,杂物堆积,所有的一切都蒙着一层厚厚的、仿佛经年累月形成的灰尘。墙壁上似乎有一些深色的、难以辨明的污渍。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那不是空无一物的寂静,而是仿佛有什么极度负面、极度痛苦的东西曾经在这里酝酿、爆发。

最终沉淀下来,化为了这浸透每一寸空间的、粘稠如沥青般的沉重与阴冷。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呼吸都变得困难。

闻命的瞳孔急剧收缩。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示警——这间房,绝对是凶宅!是怨念的集合体!其危险程度,远超他之前的任何想象!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流速似乎都因这极致的阴冷而放缓了。

昨晚在2414门口感受到的那股阴冷恶意,与此刻这间房内散发出的滔天怨气相比,简直如同溪流之于汪洋。

这里的气息,充满了痛苦、愤怒和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

钱小豪显然被这房间的可怖气氛彻底震慑住了,他站在门口,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骇然的苍白。

他的目光在昏暗、污浊的房间内部惊恐地扫视着,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提着箱子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握不住。

“点啊?唔满意?”陈伯侧身让开,看着面无血色的钱小豪,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麻木,又像是隐藏极深的一丝无奈。(怎么样?不满意?)

钱小豪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吞咽着恐惧。他看了看这个如同鬼蜮的房间,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陈伯,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那个沉重的皮箱上。

那里面,或许装着他失败的人生,走投无路的窘迫,以及……被现实逼到墙角后,对廉价栖身之所的最后一点卑微需求。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房间内浓重的陈腐与腥甜,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最终,现实的残酷似乎压倒了对未知恐怖的极致恐惧。他别无选择。

“……冇,几好。”他声音嘶哑、微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迈出了沉重如灌铅的一步,颤巍巍地踏入了那扇仿佛通往地狱深渊的房门。(……没,挺好。)

就在钱小豪的脚完全踏入房间阴影的那一刻,闻命似乎清晰地感觉到,走廊里那本就昏黄的光线,极其明显地、诡异地闪烁、暗淡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吸走了部分光芒。

周围的温度也仿佛又降低了几度。

陈伯看着钱小豪的背影被门内的黑暗迅速吞噬,沉默地站在那里,叼着烟斗,烟雾缭绕着他布满皱纹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片刻后,他缓缓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带上了房门。

“砰。”

关门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沉闷,仿佛敲打在了人的灵魂上,带着一种终结般的意味。将那间房内的一切污秽、怨念与不祥,都重新封存了起来。

只留下门上那斑驳狰狞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血腥与恐怖的过往。

陈伯转过身,看向一直静立在后方的闻命。他的目光在闻命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似乎想传递某种警告,或者说是确认闻命是否明白了此地的凶险,但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声音低沉地说:“后生仔,自己小心。”

然后,他便从闻命身边走过,朝着电梯口的方向慢慢离去,脚步声在空荡死寂的二十四楼走廊里渐行渐远。

闻命独自站在走廊尽头,面对着那扇刚刚关闭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房门。

即使隔着门板,他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门内那股阴冷、粘稠、充满恶意的“异气”并未因为门的关闭而减弱分毫,反而像是在黑暗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个猎物,或者……等待着某种契机的到来。

钱小豪……他住进了这里,2442房。

闻命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间2442房,很可能就是这整个福安苑异常现象的一个核心漩涡,是怨念的源头之一。

而对这个一无所知、只是被命运,或者说,被这诡异的梦境,推向此地的落魄男人,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他能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插手,或者说,能否插手。在这个自身难保的诡异梦境中,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但无疑,钱小豪的入住,以及这间凶名昭著的2442房,已经成为了他寻找“钥匙”之路上,一个无法忽视的、极其危险且关键的核心。

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朝着自己那间相比之下似乎都显得“平和”几分的2414房走去。

他的背后,那扇2442门后的浓重阴影里,仿佛有无数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正透过门板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外面的一切,包括他这个刚刚离去的不速之客。

二十四楼的空气,冰寒刺骨。

[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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