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流水依旧,绿柳清风亦然。城墙下,一张破旧的《南城酒家》青旗,飘飞在泛黄的旗杆上,树荫下的小店里,人声寂寥、门可罗雀。
三福走到门口,伸头看了看,见这家小店似乎还是从前的样子,桌椅还是那几张,布局未变,陈设也没怎么添加。已有数日未好好开张的掌柜,见今天竟然来了第二位客人,连忙迎上前来,笑着问道:“这位客官,快里面请,不知您是要喝酒还是要吃饭?”
三福见这掌柜竟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手里还握着一卷书,长得干净斯文,便问:“这里,可是南城酒家?”
少年点头道:“是,家父已亡故,这里如今由我和家兄打理。不知客官想喝些什么酒?”
“我不喝酒,”三福说着,朝店里瞅了一眼,又问,“今日店中,可有客人?”
“早先来了一位公子,正在侧院树下的雅席上,说是要等人。”
三福听了,忙走过去,只见小桥边的柳树下,一张雅席上,坐着一个身穿白锦竹月长衫的男人,男人面向溪水而坐,挺直腰身,银月长簪半挽青丝,熟悉身影似江湖来客,又似故人公子!
难道,真是慕景白?
座中男人忽听身后似有脚步之声,以为是店家过来了,不想,转眸之间,看见一个身高七八尺、穿着鼠褂长衫,梳着三条小辫的高胖男子正在不远处看着他。这高胖男子看着大约十**岁模样,身形肥硕、鼻梁微塌,五官看着有些眼熟,定是在哪里见过,却一时说不出名字来。
三福刹时也有些愣住。虽然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待真正看清慕景白的模样时,还是一眼便将他认出来,想不到,多年不见,慕公子还是那一副英俊模样。只不知,在这张英俊的外表下,又隐藏了多少险恶和算计?
三福不禁暗暗咬了咬牙,都是因为此人,他家王爷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为此人,明王妃才会被逼上吊而亡!他怎么还敢回来?
想着,三福将拳头握紧,记忆,也不由得回到了夏子信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刻……
原来,自从那一场大雨之后,夏子信便病倒了,他风寒加身,痛苦不堪,被人抬进了顺郡王府。三天三夜的昏迷中,他梦里呓语除了呼喊爹娘,说得最多的就是“慕景白”!
他后悔,他痛苦,他说他不应该相信慕景白,不应该与他结为兄弟,不应该被他利用,不应该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他说他错了,看错了人,信错了人,他想与爹娘一起死去!
从鬼门关醒来后,夏子信就变得一言不发、呆呆愣愣。一开始,他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话,也会突然像是着魔一般抓住三福,说他要杀了慕景白,要为爹娘报仇;过了十几天,连话也不说了,只是吃了睡、睡了吃,或是抱着母亲留下的观音像,一坐就是一天,连慕景白是谁也忘了。浑浑噩噩间,成了行尸走肉。
直到老皇帝驾崩的那日,他听到消息后,突然一下子清醒过来,冲到皇宫门口,对着宫门嚎啕大哭……
三福记得,那天他家王爷在宫门外,被守卫打了一顿,小小的少年遍体鳞伤,他是在皇城拐角的一处草丛里找到的王爷,才将他一路背回了顺郡王府。
从那以后,夏子信似乎重新振作了起来,也慢慢接受了现实。只是,他再也没有提过“慕景白”的名字,甚至忘记了抄家前后发生的一切,他竟然将那些痛苦的记忆,统统都忘记了!
三福从不指望他家王爷能有多大本事,他只希望王爷能不受困扰地活着。这么多年,王爷经历过多少冷眼、嘲笑、荆棘、挣扎,才有了稍微宁静的生活。现在,好不容易皇帝和太后不怎么在意了,静安侯府的林小姐也对王爷关心友好,只要王爷娶了林小姐,成为静安侯府的女婿,夫妻两个恩恩爱爱、平平安安,若再能生下几个小郡王,他这辈子,也算没有辜负明王妃当年的嘱托。
可是,谁能想到,慕景白竟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他又怎么能,让这一切又回到原点?
“三福?”他正想着,慕景白已然认出了他,喊出了他的名字。
三福愣了一下,忙拱手躬身,恭敬行了一礼,道:“慕公子,别来无恙。”
……
须臾之后,柳树下。
慕景白端起酒杯,独自一饮而尽,“这么说,子信果然……已经不记得我了。”
三福点头道:“王爷看到您送去的酒旗,只当是有人在故意戏耍他,便连声叫‘扔了’,是小人见之眼熟,才决定擅自前来。”
慕景白看着眼前桌上摆着的一盘春饼、一盘卤好的酱牛肉,一碗芦菔鸡汤,两碗桃花粥,以及一坛百花酿,心中五味杂陈。这些是他特地为了夏子信而准备,却没想到夏子信果然已经失忆,将他彻底忘记,一时竟不由心中悲慨。
实际上,在静安侯府之时,他已隐约猜到夏子信将他忘记定是有所原由,原本以为,若将结义时的酒旗送去,或许他能想起些什么。岂知,夏子信没来,来的却是三福,夏子信想不起来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他们过去的一切。
又想到这些年不知夏子信是如何支撑过来,不由叹道:“难怪那日在静安侯府,他对我那般态度,原来,他也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子信,我要如何才能帮到你……”
三福听了这话,只是淡淡瞅了慕景白一眼。他刚才并没有完全说出王爷失忆的原因,他现在还不知慕景白此来的目的,因此只说夏子信是因为明王之事打击太大,才失了记忆。待听说夏子信与慕景白见面之后依然没有想起他来,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便又道:“小人自小伺候王爷,知道王爷的性情,他就是太善良太轻信别人了,所以才会感到痛苦。也许失去那些记忆对他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可能只有忘记了,他才能活得更好。”
说着,他目光坚定,向慕景白道:“慕公子,小人心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景白放下酒杯,道:“旦说无妨。”
三福又躬了躬身,道:“还请公子原谅小人鲁莽,既然我们王爷已经忘了您是谁,可否请您不要再和他见面,不要让他再想起从前的事?”
慕景白惊讶地看向三福,半晌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所以,你今日前来,是要让我离子信远一点儿?”
三福点了点头,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冷漠。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小跟班,他如今是顺郡王府的大管家,是夏子信唯一信任的人,他的一切言行只以夏子信为思虑,他绝对不允许有人从中伤害他家王爷。
“还有一件事,我们王爷与静安侯府的林小姐是青梅竹马,今日林小姐还到府上见了我们王爷,他们之间情深意重,是您无法插手的。慕公子,您只是一个江湖过客,来去匆匆,希望你不要再靠近他们,也不要再惹起什么不必要的风波。”
慕景白苦笑了一下,又斟酒入杯,仰头饮尽。
谁能想到,他最后的愿望尚未开始,便已成了别人嫌弃之人。
三福见他不说话,便又向他拱了拱手,“还请公子答应。”
慕景白又看了他一眼,方才放下酒杯道:“你说的话,我会仔细思量,倘若这样能帮到子信,我也可以答应你。”说着,他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三福,“这信封里有一份名单,请你转交给子信,告诉他,若有朝一日,他想做些什么,可往城外凤凰湖找我。”
三福接过收入怀中,恭敬道:“小人明白。既然公子已经答应了小人,还望公子言而有信,时辰不早,公子请便,小人告辞。”
三福说罢,刚要转身,忽听慕景白又道:“对了,今日是子信的生辰,他定会想起明王妃,你劝他少喝些酒吧。”
三福冷冷应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慕景白抬起头,柳叶如丝、阳光洒落,他在上京之前,做好了结束一切的打算,却万万没想到,夏子信会是这样的状况。
子信将他忘记,也就等于忘了他们在这南城之上的结义,也忘了当年发生的种种事情,一起打猎、一起去找李心梦,一起喝酒,一起教训恶人……甚至,还有那永不背弃的誓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慕景白呢喃着,咳了几声,自斟自饮,怅然无尽。
风吹柳树,桥听溪水,日落偏西,炊烟又起。
不知过了多久,慕景白发现坛中酒尽,碗内亦是空空,便欲起身找店家寻酒。不料刚站起来,身体便摇晃了一下,失去平衡往后跌去。
“公子小心。”就在这紧要时候,赵鹤不知几时出现在他身后,将他扶住。
慕景白不禁苦笑道:“不必扶我,我还没醉。想当年我与子信在此,喝得酩酊大醉尚能与地痞搏斗,如今还不至于站不稳。赵鹤,你来得正好,再与我拿一坛酒来。”
赵鹤迟疑了一下,道:“公子,今日您已经喝了很多酒,天色也不早,不如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
“哪有这么多明日?你不去,我自己去。”慕景白挥袖扶开赵鹤,跌跌撞撞扶着桌子要自己去拿酒。
这时,少年店家正好走了过来,听见这话,便上前笑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公子若实在不想离去,不如就留在小店歇息,学生可为公子煮碗安神醒酒汤,让您睡个好觉。”
慕景白觉得奇怪,这店家如何自称“学生”?奈何他醉眼迷蒙,看不清少年的脸,只是觉得熟悉,不禁皱了皱眉。
少年店家又笑了,道:“若公子不喜欢醒酒汤,小店还可做一些‘火烤蛋’、‘油炸蛋’,实在不行,‘滚蛋’也可。”
慕景白听见“滚蛋”二字,恍然想起过往。惊道:“你是当年那个写字的小孩?”
犹记那时,夏子信在这里饮酒独醉、被人欺辱,是他用计将那些混混逼走。如今,老店家已亡故,连当时那写字的小孩也长大了,想起以前,竟恍然如梦。
少年躬身道:“当年公子说我的字写得不错,要我好生学习,如今我已是秀才,多得公子勉励。”
慕景白也拱手还礼,叹道:“真是‘闲潭云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少东家已成挺立少年,独掌南城酒家,令人赞叹。”
“多谢公子。”
少年说着,忽抬头看了看四周,又道:“只可惜,自从南城关了赏花楼、闭了百花市,这偏僻的小店也没了客人。如今,家兄马上要离京照顾泰岳,学生也要准备科考,无力打理小店,这《南城酒家》怕是要关门转卖了。唉,倒是地窖中尚有几十坛百花酿和青梅酒,也不知能卖到哪里去,又有谁愿意接手?”
慕景白听了,用力摇头道:“不,不能关,这里,不能关,我慕景白可以被人忘记,但、但这《南城酒家》不能失去。少东家,若你不弃,我可以出银子让你请人打理此店,你还是这里的掌柜,也可以安心科考,其余的事,不用你操心。”
少年店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惊问:“公子此言,可是玩笑?”
“君子之言,一诺千金!”
慕景白说着,回头命令赵鹤道:“你马上去找采芹哥,我、我要买下这里十……不,是五十,不,是一百年!我要让这《南城酒家》永远开下去,直到、直到我和子信,死的那一天!”
说罢,他突然大笑起来,仰天长叹道:“子信,子信,你可以忘了我,但是你不能忘了这里,你不能……忘了你是谁!”
遥想当年,他们在这里打败地痞之后,夏子信也仰天大喊着——“小爷夏子信,就住明王府,要想报仇打架,只管到那里找我!”何等潇洒无畏,何等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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