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二)

不得不承认,前些年织吾被保护得很好。

虽织梦解惑能力名声在外,但是能得她织梦解惑的人却是极少的。

每日登门求助的人不在少数,门房会将求助者信息一一登记,尔后送递前厅管事筛一道,再将最终几人的信息呈到春水堂由几位叔伯作出最终择定,每月仅一人可以由织吾替其织梦解惑。

而没被选定的人,也不是只能抱憾而归。他们都会被前厅管事安排族中其他人进行解梦,至少还是能有所助益。

那些年,织吾每月月中前几日便要入阁楼,为月中的织梦做好准备。这所谓的准备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无非就是饮食和起息更为严格了些。

是以,织吾完全可以说是一个消息很是闭塞的世家姑娘。

如今,眼前背篓里的人的模样的确吓了她一跳,那双手都说不上是正常人的手,骨瘦嶙峋、青白交加,指甲黢黑而尖长,像是鸟兽类的爪子一般。

但发出的声音确实是人声。

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一只手扣紧门,另一只手缩在袖中紧紧攥着。

“姑娘,对不住对不住。”

男人忙将粗布盖住,朝后柔着声道:“挽云,你别出来吹风了,等会儿又要”

说到此,他及时顿住侧眼看了看织吾。

复又弯下腰,连声道歉,解释着他二人来此的缘由。

男人叫钟阿四,女人叫曾挽云,二人青梅竹马,恩爱无疑,还有一个两岁大的儿子。本在荆州过着平凡而又幸福的小夫妻生活,可谁知曾挽云得了怪病。

起先只是越来越瘦,很快便到皮包骨无法站立了,后来皮肤便开始青化,有的地方甚至长出了鳞片,模样愈发吓人。村子本就小,容不得这一家三口。

恰时,有路过村子的游方术士说,这是诅咒,挽云家祖上应是得罪了什么人,那人下了三代的诅咒。

若要解,只能去云南,寻一位叫书祭的人,唯有他能救。

他即日背着妻子启程,可妻子的身体转变愈发严重了,到了这座山里时,一时不察竟被困了数日,他用尽了办法都出不去。

眼见着挽云无法在继续奔波了,所以他才鼓着勇气折返回来,求织吾借他夫妻二人一间房,待云开日出便立即走。

男人背着背篓挺立站在门外,身后还蕴着淡薄的雾气。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做。

突然挽云猛地咳嗽不止,钟阿四赶忙放下背篓,掀起粗布,就这么就地单膝跪着,替妻子抚背顺气,声音柔得可以如和煦春风。

“挽云,可还好?我,我”

他眼角泛红,转过身对着织吾言辞恳切,“姑娘,求你。”

就算已经有了前面他的描述铺垫,但当真的看见曾挽云的模样时,她还是震惊不已,原本束之高阁的记忆瞬间全部涌了上来。

曾挽云这模样,她见过,在织家小阁楼里,只不过当时只是书本上的寥寥数笔罢了。

她的手扣得愈发紧了,颤抖得也过于明显。

书上说过,这叫“子规”,人如其名,一旦有了这样的症状,不出一年便会化作鸟兽模样,可,一个人化作鸟又怎么活得了?

也就是说,她既要承受这一年的身心折磨,还有鸟兽化之后的崩溃。若这夫妻二人所言不假,那下着诅咒的人,委实狠毒了些,要人硬生生的看着自己一点点消亡,从精神到躯体,无一幸免。

那时她还年幼,父亲说过那本书上的东西都是上百年的传说,早就消失在世间了,看看逗个乐子就可以,不必信以为真。

可如今看着曾挽云的模样,脑海里闪过那一张张画,心底生出一股若隐若现的惧意。

“噗呲”

曾挽云压不住腹腔的翻涌,一口喷了出来。

织吾未作片语,看着手忙脚乱的二人。

“你们方才说,还有个两岁大的儿子,他人呢?”

曾挽云喘了几口气,抬起头看向她,眼里噙着泪,面色青白暗沉,一开口泪就决堤了。

“他死了。”

仅三个字,却将万分的悲伤倾泻一地。她早已鸟兽化的手抓紧背篓边缘,不再看向织吾,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夫君忙着擦拭她脸上和衣裙上的血污。

眼泪依旧无声的流着,她抿着嘴笑,搭在背篓边的手抬起很快又放下。

“郎君,生死有命,莫要强求。若我不久离世,我就去照顾咱儿子了,你一个人......”她哽咽地顿了顿,待心绪平复一些方又继续说:“好好生活。待丧期结束,重新觅良人,就像你曾说的房前种颗银杏,树下架起秋千,你依旧去干活,她为你顾家,可好?”

钟阿四侧过头,用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织吾到底经历事少,这一夜接收的信息又过多,她猛地闭上眼,见不得生死离别。

“去吧,最边上那间房给你们用。”

她语速飞快,只希望明日来的快一些,这夫妻二人可以早一点启程离去。

可这一夜,却过分的长。

*

夷则三人已经到达荆州好几日了,依着之前收到的线索,却一点儿也没有找到太簇或其妻儿的身影。

他站在一间丝毫不起眼的院内,等着南吕和破晓进去搜寻,今日心绪有些杂乱,总有一股暴走的冲动。

转眼,院子一角的物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张孩童玩耍的木马。

南吕骂骂咧咧走出门,刚说了句“晦气”就看见夷则盯着一个木马发呆。

“你怎么了?一个木马有什么好奇怪的,鸿雁不是说了嘛,他有个两岁的儿子。”

夷则嘴角一挑,“寻常木马的确不奇怪啊,但是你看这木马把手衔接处。”

隐藏得很深的一个旋纹,十二津的旋纹。

南吕还是有些不太懂,“这有什么奇怪的,太簇给他儿子做的,刻一个十二津的旋纹也正常啊,他什么东西不都喜欢画上那个旋纹嘛,巴不得在自己脸上也画上呢”

南吕素来与太簇不合,平时便少不得嫌弃他的一贯作派,直面说过几次他斯文败类。

夷则却笑得邪性,“不。我们找错地方了,这是他故意引着我们来的。走吧,让我们来看看太簇大人能耐几何。”

夷则一行人的行踪,应是有人通风报信了,不过眼下不急着清理那些尾巴,先顺腾摸瓜抓住太簇,余下的事与他无关。

十二津的太簇,属阴,以暗器最为上乘。平日里一幅书生模样,一袭水青色长袍,一把折扇从不离手,嘴边时常挂着笑,说起话来也文绉绉,惯爱装文弱,熟识的人却都知这是活脱脱的一个笑面虎。

起先鸿雁消息传来说是他在外有了妻儿,夷则倒是不意外,这个人心思太沉,很多想法其实都和十二津相悖。

况且,情之一事,并无对错。

可梅涧最是见不得这一类事,每一个十二津的人都深知情爱一事是最不可发生的,比任务失败还不可。

只因为,倘若犯了情爱一戒,能逃得掉算你命好,逃不掉的话......梅涧会让你知道这人世间走一遭大可不必。

但,没有人能逃得掉。

夷则转头看了眼木马,轻笑一声。

心里叹息道:太簇啊,太簇,不知道你是幸还是不幸了。

三人在荆州成县辗转多时,终是寻得太簇妻儿落脚处。

南吕单手杵在门口的杏树上,破口大骂:“斯文败类!就一整个千年老泥鳅!我就说这人一肚子坏水,设了那么多弯弯绕绕,最后居然藏在眼皮子底下!看老子今天逮到他不扒了他的皮!”

“依奴看,南吕大人还是不要随意和他动手。”

“为何?这混账东西,剁了他我还嫌恶心。”

破晓抿抿唇,微微低下头不作回答。

夷则神态自若,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盯着几丈外的小院子,手指习惯性的摩擦着莲花纹饰,声调漫不经心:“因为你打不过他。”

这话说的,南吕顿时暴跳如雷,气得在他眼前绕了几圈,眼睛和鼻子都快挤做一堆了。

“我,我打不过他?呵!你哪只眼睛瞎了吗?这种近看远看都是软脚虾的人,以为自己就会暗地里射几根银针就了不得了?”

想想气不过,又跑到他跟前,一把将他拉起来,昂着头道:“那句话,听说话没?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就是用来形容他的。”

夷则蹙眉,这句话......好似没用对吧,算了,与南吕这人是掰扯不清的,随他去吧。

“那请问南吕大人,可以进去了吗?”

“走!”

只见南吕一脚踢开紧闭着的大门,大喝一声:“你若是识相,趁早给我滚出来!趁小爷还没有动手。”

鸦雀无声。

夷则挠挠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绕过他走了进去。

“早就人去楼空了,你哪只耳朵聋了?”

他噙着笑四处翻查,一无所获,正转身出门,突然余光瞥见桌上的画。

南吕和破晓那边,别说关键线索了,就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寻到,倒是清理得干净!

见到夷则站在案前出神,二人走了过去。

“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呢?我也来看看。”

夷则却极快速将画轴一卷,脸黑沉到底,“没什么。”

南吕一脸好奇又迷惑地看看破晓,又看看夷则。

破晓低着头道:“南吕大人不必看奴,奴也没看见。”

她说了谎。就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画上的女子黑氅拢身,脚边站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幼虎。虽看不清确切的容貌,但她敢确定画中人是谁。

也敢确信夷则大人也认出了此人。

夷则走得很快,破晓提速都险些要跟不上。

反观南吕虽嘴上没有一刻饶人,但脚下确实很悠闲的,轻轻松松就跟在了夷则身后。

依旧喋喋不休向他讨要那副画。

要不然就是大惊小怪说那是夷则的心上人。

过了会儿又说是太簇的藏宝图。

......

统统没得到夷则的任何回应,一个眼神都没有。

他无辜瘪着嘴靠近破晓,想寻求一丝安慰。

“南吕大人,不如我们安静跟上夷则大人就好。”

“哇哦,破晓,往日里看着那你闷声不出气的,以为你和那闷葫芦一样愚钝,没想到竟和我一样的聪明。”

他假装压低了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全是狡黠:“不管他走到哪,我们跟着他,一定能揭开谜底!”

夷则听到他的话,也顾不上多少,只是手中的鞭子挥动的频率更快了些。

倘若没猜错的话,太簇应该避开他们三人,擦肩而过去了蜀道!

他在心里又重复了几次:我只是说倘若。

1.本章节中南吕形容太簇的那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出自先秦《诗经·鄘风·相鼠》

2.“子规”就是杜鹃鸟,又叫杜宇、布谷、子规、望帝、蜀鸟等。本文借用它引申鸟兽化症状,并无任何主观态度意思。

3.“伯都”是老虎的别称,因为文章女主的设定之一便是和老虎自幼有缘,亲近动物和大自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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