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寒雾更重,整个伯都陷入一片漆黑。
织吾盯着年轻男子的侧脸,一声不吭地伸出手,将他手中酒壶抢过,依葫芦画瓢地灌了一口。
烈酒烧嗓,她止不住咳得眼眶浸湿,睁着的眼蒙上一层水雾,看不清身前的景色。
夷则见状,笑得张扬,笑声飘在空荡荡的伯都,小姑娘的模样和着他的笑声让静谧的伯都添了一份声色。
“第一次喝酒,就敢这样灌,活该!”
不是第一次,她暗自想,那年在燕郊,她因为偷喝酒还被李见寒好一通责骂的场景顿时鲜活。
那天月光正好,她从李见寒眸子里看见了自己身后星星点点。
她再度抬起酒壶,小口小口地嘬,像是平复了心情,“我以前叫织吾。”
“嗯。织家第九女。”显而易见,他早就知晓。
她嘴角的笑有些苦涩,抬眸看向远处。
“你手中的银铃,是我给见寒哥哥的。有一段时间,他噩梦丛生,不得安睡,那时我能力还够,替他织梦而入仍不得彻底好转,翻遍了族中阁楼里的书,得知先人曾织梦造铃以驱邪祟。”
夷则静静看着那个样式简单实则不凡的银铃,耳边传入小姑娘柔软轻乎的声音,说着他未曾见过的事迹,那些他从前根本不信的事迹。
“所以你自己织梦造了这个铃铛?”
“嗯”
她点点头,“先人不曾欺我。”
所以,她当时究竟流了多少血?是否命悬一线,都不得知了。他是见过她如何织梦的,那还只是织梦而已。
“值吗?”
织吾皱着眉回头看他,片刻后轻笑出声,并未回话。她的笑声清脆,仿佛在嘲笑他是一个痴人,怎会问这种问题。
其实,问题问出之际他就后悔了。
这世间百态,他未曾见过众生,所闻所见全是血腥肮脏,亦或是见不得光的人和事,他也从不关心每一张过手笺文背后的事。
但此刻,他没有收到笺文,却生出了兴趣。夷则不否认,织家九女浑身散发着那股神秘劲儿,让他有了一股探究之意,哪怕就只是给这个寡淡得如死水的生活增加一点料也是好的。
“织吾,你为什么求死?”
好一会儿过去,没有人回他,就连一个动作都没有。
俯下身,才发现她微弱的呼吸均匀。
轻叹一口气,夷则起身抱起团坐睡着了的小姑娘,轻声呢喃一句:“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还你了。”
小姑娘太年轻,还不懂死有多么沉重,不懂这个字背负着多少人。夷则将大氅拢紧,心里却没有一分轻松。
织吾很轻,他抱在怀里那一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月光打在两人身上,照着男子一步一脚印,踩着雪抱着一个小姑娘在黑夜里穿行。
他将织吾放在床榻上,直起身静静看了会儿,确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只是没设呢么
将银铃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打二人相识以来,织吾好似便一直这样软绵却又执着。
她心里藏了很多事,难免这一路苦了些,如今又脱离织家,无人可依。夷则不知道她今后会怎样,是继续一如既往的寻死?还是低头回织家了度余生。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银铃完璧归赵,自此也不会再有瓜葛了。
拉开门那一刻,屋外一阵寒风袭来,卷起地上的雪,眼前一片白茫。织吾嘟囔一声,他没听清,侧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姑娘,转身将门阖上,走出了伯都。
这几日的见闻,着实增长了他的见识。
走出牌匾几步,他回过头,只见风雪遮掩了来路,根本看不到那个姑娘所住之处的入口了。
也罢,终是过客。
夷则提气而起,纵身掠起,隐如山林,几个呼吸间便见不到身影。
织吾翻个身,面朝外,轻轻睁开眼。
为什么求死?
大概只是因为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绝路上。
她说她辞去了织姓,实则不然,她是偷跑出来的。如今背弃祖训、叛逃家族,根本没有颜面再回织家,而李见寒已亡,她织梦数次,奢望能逆天改命,可终无果。
这世间没有她的依靠和期盼了。
呵,真是个不孝女啊。她心里自嘲道,伸手从枕下摸出那个小方盒,手指攥紧。
取人心头血,燃之于沉盒,入梦可织。可她的血已经取不出了,她,好似成了一个“活死人”了。
突地,她猛然起身下床,在床榻边的小几处翻找起来,嘴里念叨着:“刚刚放在这儿的啊,怎么会没在了呢?”
整个屋子被翻了个遍,东西散乱一地,织吾头发凌乱坐在地上,面容崩溃。
夷则还给她的银铃,消失了。
那是李见寒和她之间唯一的牵绊了。
一夜坐至天明,浑浑噩噩的她不知伯都外暗潮涌动。
*
从蜀道回十二津,路途遥远,一路北行,视线逐渐开阔。
天气愈发冷了,骏马驮着年轻的杀手越过冻结了的河,踏过泥泞的道,几乎不曾停歇。
溪流镇靠近十二津,谈不上繁华,却一应俱全,以茶馆最为有名,只因镇子是西行必经,来往者众多,大体都会选择在这儿歇脚,自然少不得一番谈天说地。
“皖南织家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个织九,你们听说过吧?”
“自然,会织梦那位嘛。早先听闻南北两帝都邀她入宫,可这织家硬气,全给回绝了。怎地?她破除祖训入宫了?”
对面那人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死了。”
顿时,茶棚里的人都惊诧转过头看着说话的人,“老兄怕是说笑了。如今那织九仅二八年华,且一直居于织家内宅阁楼,鲜少出来,被保护至斯,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真的。我一远房表兄就居宛陵,说是......织家主亲自发的讣告,岂会作假?”
......
喧闹的人声里,这些字句断断续续落入了角落里的男子耳里。他面上无甚表情,置于腿上泛白的手指却言尽此刻的内心。
掷下二两铜钱,快步走出茶棚,翻身上马,行云流水。
身后追来一靑袍男子,拉住他的缰绳,“马上就回去了,你要去哪儿?”
夷则居高临下睨着他,眸光比风雪还要冷。
靑袍男子思忖片刻,复抬眼看向马上的夷则,瞬间了然,惊愕的神情压都压不住。“你冷静些,没几日便是月中了,再不回去毒发了怎么办?”他声音压得很低。
“十一哥,我想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他的声音有些不确信。
“与你无关!跟我走。”南吕用力拉动缰绳。
越过一片密林,就到威名赫赫的十二津了。
此去剑门关数月,回来时已入了冬,本就少见太阳的十二津更冷些。
幽幽烛光将夷则的影子映在嶙峋墙壁上,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哪里有一个凸起都能清晰记得。
绕过转角,他厉声呵斥:“出来!”
阴影出走出一人,低着头单膝跪地行礼,“见过夷则大人,主上在前厅侯您多时。”
话音落,又退回阴影处,看过去竟不觉有人。
数月前,他领红笺出行剑门关,这一任务算不得完成得很好,加之自己还消失了近两个月方才回到十二津,一入门便受传,难免夷则的心往下落了落。
十二津有铁律,若是任务失败亦或是生了差池,那回来之日便是入窟之日。他从窟里爬出来已经过去好些年了,时至今日还是不愿回想那吃人之地。
“主上,我回来了。”
夷则低头跪在下方,等待着高座上的人发话。
梅涧扯下覆在眼上的绸带,笑了起来,声音阴仄尖细,让人分不清男女。
“我的好夷则终于知道回家了,真乖。可否告知本座,剑门关一役后你去了哪儿?”
他拄着膝盖,身子向前靠,看着台阶下的年轻人,眉眼间还是那么熟悉,可是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隐在其间,令他不爽。
“主上恕罪,剑门关一役我身受重伤,埋深雪下月余,幸得体内春风引护体,才得以存活。”
话音刚落,一只冰凉透骨的手猛地掐住他的喉咙,浑身顿时无力,挣扎也无益。
夷则目光坚毅看着梅涧,只见他眼底通红,面容狠厉,是真的想置人于死地那般。
他无所谓,从被主上救回那一天起,他就认定了这条命是主上的了,这一生都要为主上效命。即便要拿了他的命去,也无所谓。
随即,泄了浑身的力。
梅涧一愣,站直身子,抬袖遮着脸笑得身子都朝后仰去,另一只手朝阴影处招了招。
医官跪在一旁,眉头不动痕迹皱了皱,有些犹豫,极快速的看了眼夷则。
“禀主上,夷则大人的确伤重,有几招凶险催发了体内的藤萝,若不是春风引,必然已死。”
梅涧颔首,再次转过来之时,眼神里带着诡异。
“这一趟任务辛苦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看着夷则跪拜退下去的身影,他笑容加深,却不带一丝温度。
自言自语说到:“真有意思,看来蜀道有秘密了。”
这夜,夷则睡得不安稳,当然他的睡眠鲜少安稳,只是今日颇疲累。
梦里,他见到了织吾,应该说是更年少一些的织吾。
少女着嫩黄春衫,开怀笑着朝他跑来,耳珰相撞声音清脆。
“夷则,今日宛陵大集,阿父允我出门,我们去划船可好?”
她的声音照旧软糯,有着他从未听到过的明媚有力。
她牵起他的手往前走,他一缩,生怕手中的茧磨到她。
见状,她回过头将他的手捧在自己一只手的手心,用食指轻柔他手掌的茧子和疤痕,尔后又低下头轻轻吹气。
少女的呼吸温软,吹得手心直痒。
她道:“是你阿父近日又罚你练枪了吗?我给你吹吹啊,就不疼了。前些时日,四姐教我做了脂膏,可以......”
少女的话还未停,他却一顿。
枪?他何曾练过枪?!
侧头一看,一杆银枪握在他的右手,而他惯用的青染不见踪迹。
他猛地惊醒,坐在塌上大口喘息,这个梦栩栩如生,仿佛他和她真的有过那么一段青葱岁月,几个呼吸后心情得到平复,却在再次睁开眼之际,头皮发麻。
那个放在织吾床边的银铃,此刻安静地躺在他手里!
同一时间,远在千里外的伯都,浓雾散开了些。
织吾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会梦见十二津的那个杀手。
梦里的事,的确是她曾经的经历,可是那是她对面的是李见寒啊,并不是那个杀手。她怎么也回想不起,梦里是怎么称呼那个人的了,总之,不是“见寒”。
今天家有喜事,更新稍微晚了一点。下次注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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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有**招不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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