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有迷魂招不得(五)

烛台快燃尽了,灯芯软软趴在桌上,闪烁不定。

织吾拢着被子起身,干脆按熄了烛火。

夜里下雪了,天还未亮。

屋里没有灯,她感觉更冷了。

重新团缩回床榻上,闭上眼梦里的场景清晰的跳出来,她回想起十二津那个杀手的模样。

一双水润清亮的眸子,让人很难想象这双眸子的主人会是一个手起刀落头点地的人。

兴许只是因为那人捡到银铃,如今银铃又消失了,所以她连日所思,显于梦里了。

后半夜她并未睡着,睁着眼熬到了天光大亮。

外面的雪未化,湖面晕着薄雾,对岸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红。

她趿拉着鞋,披上一旁的大氅走过去看,却见湖对岸竟开了花!

织吾一惊,忙跑近了看,她并不曾在湖岸边种过树,但即便是种过也不可能在两三个月之间便开花。

通天的冰雪中缀着漫野的扶桑花,孕出浓浓生意,与伯都的天寒地冻格格不入。

她在花丛中走得踉跄,扶桑,服丧?

顿时,眼眶一酸,忍了多日的情绪喷薄而出。

“我偏不信,他此生坦荡,无愧于天地,不亏欠于人,凭什么落得如此境地?!”

眼前似乎闪过年轻将军万箭穿心的场景,织吾抬着头,对着天大喊,眼泪从眼角滑落。

扶桑林中窜出只幼虎,蹭着她脚边学她对着天低吼。

织吾太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于突然出现的白虎,她也只是轻轻瞟了一眼,识出它和牌匾下的石虎一样,也就不再做多想。

“把它们毁了,好吗?”她蹲下身子,轻抚白虎的头嘱咐道,白虎享受她的抚摸,乖顺地低头在她腿边蹭了蹭。

整整一日,她趴在窗台上,看白虎上蹿下跳,把一片扶桑花林踩踏得不像样。

曾听人说扶桑花是死人花,换做以前的她也只不过是笑着听听便罢了。如今,对这些字眼很是敏感,即便知道只是无稽之谈也不允许它们出现。

活着的人果然更受罪。

李见寒已经离世两个多月,图留她一人反复回顾着过往的点点滴滴,在她的记忆里,那些时日仿佛都是艳阳高照,未曾有过一星半点昏暗。

“我是不是很自私?自私到为了一己私欲,哪怕要背离家族,逆天改命,也想要把你救回来。”

“求姑娘救救我母亲!”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织吾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大跳,见是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在门边。

妇人肤色黑沉,疲倦显而易见,那双皱巴巴的手和这张脸显现出来的年纪一点儿也不符。

她握紧窗棂,眼角余光扫见白虎朝着她这边跑来,才稍有镇静,清了清嗓子:“你是何人?”

“葛村农妇余三娘。”

余三娘听着织吾轻柔舒缓的声音,想着定是个好心肠的姑娘,稍稍直起身子,却见她以为的姑娘竟满头白发!

她一时没控制住,张嘴惊呼了一声,想到是来求人的,又赶忙闭上嘴低下头。

前些时日,她经过溪流镇,恰巧听见有人说皖南织家女可织梦解惑,当即便有了去皖南寻求织家女救助之意。

她救人心切,只浅显听到“织家九女可织梦解惑救世人”,便连忙起身去往皖南,是以,并未听到后面的人说织家发了织九的讣告。

那人说:皖南织家女温婉娇柔,手腕处衔一朵半开的金莲。

谁成想,还未到皖南便见到了和描述中甚是相像的女子,再看女子所在地方白雪皑皑、云雾缭绕,这不就是那种神仙人物住的地儿吗?

可......这不是个二八年华的女子啊!

她踟蹰着脑中想过千万遍的话,不知还该不该说。

“你莫要跪着了,地上寒凉。你快起来说话。”

织吾虽然音调淡定如常,可是内心却有些紧张,余三娘是怎么进伯都的?她想不通。

余三娘颤着身子,攀着门框起身,看得出她的膝盖微微弯曲伸不直,织吾也不多问,只是轻声道:“你让我救你母亲?”

余三娘脸上透出一丝尴尬。

“怕是农妇弄错了,竟以为您是皖南的织家女。”她边说话,眼神边往织吾身上瞟。

织吾罩在黑缎兔毛大氅里,厚实的兜帽未及整理只是浅浅搭在肩背上,反正已经被人看到了,也就不必再遮掩了,只是她没有想到余三娘是在找寻她手腕间的莲花印。

大氅还是夷则留下的,他本就身形颀长,他的大氅披在织吾身上能将她完全遮住。

“我不是。您确实找错了。”织吾微笑着讲出自己不是织家女的话。

心痛如绞。

待救之人不见得等得到她重新去寻人了,脑中回响起刚才无意间听到白发姑娘的自言自语,心想死马当活马医。

支吾着说:“但您也有通天本事,求您救救我母亲,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说着说着,她哭着跪下给织吾磕起了头。

织吾一惊,忙过去将她扶起。

也就是这一瞬,她将衔在腕间的金莲看了个真切,心上一喜,转手紧紧拉住织吾的手,口不择言:“手腕衔有金莲,您是织家女!”

话音落,见到织吾的脸色从错愕极速转冷,素着脸,浑身透着寒意将她的手拂开。

“我说了,您认错了。”

既已辞去织姓,虽不知阿父阿母会怎样,但她也绝不能顶着曾经的名行事,避免给家族徒增麻烦,给祖宗蒙羞。

“求您求您!我母亲快死了,织家女可织梦解惑,本就是菩萨心肠的人儿,为什么不能救救我的母亲?她善良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求您救救她!”

善良一辈子!

几个字眼重重打在她心上,织吾浑身一颤。

“只要您能救我母亲,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余三娘为了救母,去了很多医馆,也见了不少江湖杂医,少不得漫天要价的人。

良久,织吾的手在大氅里攥紧,狠心做了个决定。

“你真的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愿意。”

没有丝毫犹豫。

余三娘此刻内心很是紧张,身前是举着古朴匕首的织家女,身侧是低声呜咽的白虎,正儿八经地命悬一线。

她用力吞咽着口水,声音颤抖得明显:“我......会死吗?”

织吾转眼看她,淡定地问:“你怕吗?”

这,余三娘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谁不怕死啊?

“怕,主要是......母亲年迈,还等着我照顾。”

织吾揉着手腕转动,她第一次自己从他人身上取心头血,全身紧绷得都有些僵硬,可依旧不把怯意表露出来。

“我尽量。”

余三娘瞪大了眼,嘴唇微张无法道出心中的震惊。

织吾想了想,转身取过一盏莲花灯点燃,幽淡的香味很快扩散了余三娘鼻间。织吾默默数着数,猛地扬手将匕首朝着余三娘胸口扎去。

“啊!”一声大叫,惊得匍匐在地的白虎猛然跃起。

“你乖一点。”织吾赶忙出声,制止住欲往前扑的白虎。

她自小便与虎有缘,众人皆惧偏她不同,白虎能够感受到她的态度,自是愿意听她话。

天下生灵,大抵皆如是,讲究一个善待和真诚。

余三娘醒来时,已入了夜,窗外寒风肆虐,吹得门窗晃动作响。

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待看清屋内陈设猛然想起插向心口的匕首,忙低头扒开衣襟查看。

却见心口处生了豆大的红点,仔细看去是一朵极小且繁复的莲花。她伸手摸了摸,丝毫没有感觉,内心疑窦丛生。

织吾推门进来,看见她皱着眉轻抚心口处,了然道:“我需要织......造梦,见到你母亲,所以取了一些她的至亲,也就是你的心头血。”

顿了顿,她不安起身,“你这几个月,去医馆开些方子补补,你身子不好,又取了血,会更弱一些。”

“哦,哦。好的,谢谢姑娘。”余三娘赧然。

她坐在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余三娘,“你该给我说说你母亲的事了。”

*

余三娘的母亲,葛邱氏今年八十有三,虽年迈却身体朗健,一生贫穷艰苦,却心存善念、乐于助人,的确是一位朴实的老好人。

今年清明,母女二人如常给家中亡人扫墓祭拜,却在当夜葛邱氏生了怪病。

起先只是昏迷不醒,大夫们也只是说她睡着了。可怪事随之就发生了,葛邱氏滴水未进,不瘦反胖,甚至面容开始年轻起来,眼角额头的皱纹以肉眼可见速度消失。

村里的人开始说,葛邱氏被狐媚子附体了。

可余三娘知道不是,因为她的母亲能认出她!每当她给母亲擦拭身子,昏迷不醒的老人都能给出轻微反应,让她不必太过费力;她和母亲说话时,也能看到她嘴角的上扬或下抑,哪怕非常细小,她还是能看见。

入了秋之后,母亲身上开始有尸臭,可大夫仍旧说只是睡着了。再者,正常人能不吃不喝仅凭睡觉还活这么久吗?

“你母亲在何处?”织吾心下有了猜想。

余三娘道:“七里外那间客栈,名字......好像叫......”

“无碍,明日我随你去看看。”

闻言,余三娘欣喜道:“好。”

翌日。

山雾浓重,没走出几步,就下起了小雨。

她离开织家本就匆忙,能有伯都避身已是难得,其他的物件几乎没有。

她拉紧兜帽,低头说了句:“抱歉,我没有伞。我们只能走快些了。”

余三娘憨笑着点头,紧紧跟着织吾的步伐。

打进了伯都后,她就没有出去过,自是不知原来伯都外的那条路那么难走,坑洼崎岖,枝草旁生。

已经这般隐蔽了,余三娘是怎么进去的?等事成之后还是要问问她。

二人走了很久,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一路只听得见余三娘的絮絮叨叨。

比如,她和弟弟摔断了腿,家中贫穷,娘亲只身入山林采药。

她被夫家欺辱撵回家,母亲将她从河里捞起,顶住闲言碎语带她回家。

......

终于到了,织吾一只手抱着大氅太长的下摆,一只手提着早就泥泞不堪的裙摆,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客栈。

摇晃的木牌上写着“七里客栈”。

她抿了抿春,客栈名唤七里,并不是距离伯都七里。脑海中闪过从伯都出来后走的这十几里路,转眼看看眼中亮着光的农妇。

轻叹一口气,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

“走吧,带我去看你母亲。”

行至七里客栈门口,织吾顿住脚回头望向身后,一片苍茫。

她生来便会织梦,可这是第一次独自替人解惑。再往前行,便是要靠着这孑然一声的孤勇背水一战了,后退......

她抿了抿唇,哪来什么后退?

她,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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